贺寿这事,只要谢家的人去露个面就好了,去的人多了,也不见得人家乐意。谢琼霖被革职在家三个月,如今最是清净,是以今日也跟了明氏一同去了宴会,而春澄堂这边也只是去了宋殊眠,晚辈里头满打满算也就三人,将多不多,将少不少,正正好。
自从谢琼霖设计害死杜家的人之后,二人彻底决裂,谢琼霖纵使面上一直想要做功夫,但谢琼婴压根就不理会他,让他一个人就是想要唱戏也没得戏唱。
出发之前,宋殊眠看着还在堂屋里头的谢琼婴,问道:“我发现了,你分明不急着县试,既然在意老夫人,为何这会不一块去?”
再过五六日就是县试了,然谢琼婴丝毫没有一丝着急的样子。
谢琼婴这会正拿着小球逗着大黄跑来跑去,听见宋殊眠这话头也没抬,实话道:“我的名声不好听,去了吕家不好看。”
当初吕方会带着吕知羡往谢家跑,谢琼婴亦是爱往吕家跑,一来二去,吕家的人自然是眼熟了他。吕老夫人膝下一儿一女,吕老太爷曾经也未曾纳过妾,吕家人口可谓是单薄。
许是和了眼缘,吕老太太对谢家来的这个孩子也喜欢得紧,打小就把人揽在怀里逗弄,只是后来物是人非,谢琼婴如今这样还有什么脸面往她老人家的跟前凑。
这样的名声,沾谁谁臭。
他这话却也没说错,宋殊眠听了也是只是轻声嘟囔道:“你倒是蛮有自知之明的。”
宋殊眠今日穿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锻裙,裙摆处是大片的金丝蝴蝶,栩栩如生,这样的裙子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明艳。
她的个子算不得高,至少在京都这样的地方,贵女的身量更是普遍较高,但她的身段却是掐尖了得好,以至于让人觉得她阖该就是这样,便是高一分或者又是矮了一分都是不合适的。
谢琼婴当然听到了她的嘀咕声,起了身来走到她的面前,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斗篷宽大,将她的身形遮掩了个干净,道:“今个儿人多眼杂的,可别叫人欺负去了。”
宋殊眠知道谢琼婴是想到了那天在海家的事情,她被一堆的夫人们顶着羞辱,分明不过是前几个月的事情,现如今想起来竟像是过了许久。
那天宴席过后,他们闹得并不愉快。
她垂着头面上看不见什么喜怒,谢琼婴知道她是想到了那天在马车上的事情了。
那天发生的事情也如潮水一般涌入了他的脑子。
他的手在替她拢衣服的时候不经意地擦到了她的脸,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接触,然而谢琼婴在触及到了她的肌肤就如同碰到了滚烫的开水,让他不敢再碰。
宋殊眠在马车上绝望的眼神再度席卷而来,他想起来了,想起那天他是怎么羞辱她的了,他口口声声将她贬低成世间上最下贱的人,在马车上强迫了她。他想起长宁扬言要打死沛竹,她又是怎么跪在自己的脚边对自己哭泣求情的。
寒风死命地拍打门窗,可再这一刻,谢琼婴的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天地万物都像是没了声音。
想到了这些他头脑忽然一阵昏胀,猛地退了一步,宋殊眠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就这样,抬头看他的眼神尽是疑惑。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谢琼婴这一刻竟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是说了一声“对不起”,一声还觉不够,他又道:“真的......真的对不起。”
两人都心知肚明谢琼婴口中的对不起是在说什么事情,宋殊眠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听到他说对不起,她听到这话竟也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她不知死活地和他呛声,结果就换来他发了疯一样的报复,她的骨气,她的所有,都在他的身下被践踏得干干净净。
谢琼婴的对不起来得太晚,也太不合适宜,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插科打诨,“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哩,难得从您这个大少爷嘴里能说一回对不起,我先走了,一会宴席可就要开始了。”
谢琼婴没有拦她,只看着宋殊眠逃也似得离开此处,而后往她的方向盯了许久,最后只是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对她做了这些,却还想着送她金钗、金饰以后,就能让她轻易原谅了他,能够和他冰释前嫌。宋殊眠是没骨头,但又不是贱。
宋殊眠从里头出来的时候沛竹察觉到了她的些许异样,她见宋殊眠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便凑了上去问道:“小姐这是怎么着了?莫不是方才三公子寻了你的不痛快?”
谢琼婴今日虽然没来,但晴萱和陈维却是跟着来了,晴萱和陈维的性子都比较稳重,一个是宫里头出来的,一个是长宁给谢琼婴千挑万选来的,总是比沛竹精明些的。
自从宋殊眠嫁来国公府,从夏到冬也有了小半年的时间,沛竹这会不将晴萱和陈维当外人,也才敢在他们的面前说谢琼婴的不好。
晴萱这会正跟沛竹凑一块,听她这样说也只是担忧地看向了宋殊眠说道:“不会吧......我瞧着三公子最近这些日子真是好上了许多。”
晴萱是看着谢琼婴从好变坏的,最近也看着他一点一点变好,她的话倒还是有几分可信。
主仆几人走在去门口的路上闲话,宋殊眠想到了什么,忽然对晴萱问道:“晴萱,你说三公子他现在好上了许多,那现在和以前比起来如何?”
第五十五章
寒风肆虐, 今也不知晓是从哪里刮来的邪风,吹得人七荤八素的,晴萱往沛竹的身上贴去,两人挤在一块取暖。
晴萱想了想后回道:“该怎么说呢, 三奶奶, 其实三公子没有那么坏的, 虽然京都里头所有人都说三公子如何如何不好, 那多半也是因为三公子不爱惜自己的名声而已。时常有人编排他府里头妻妾成群,可是三奶奶比谁都清楚的,春澄堂里头就是连个通房丫鬟也是没有的。”
晴萱话里显然是偏向了谢琼婴, 都快忘记了她是皇太后身边的人了,她继续道:“就拿席月来说, 她想要爬三公子的床,光是被我撞见都不下三回, 可是三公子一回也没碰过她。他虽是纨绔了些, 但这样的家庭, 他想好也实在是有些难了,公主虽然爱护他,却也不曾教导他如何立身做人, 至于其他的人......”
晴萱顿了顿, 也不再说,她看得清楚明白, 其他的人有如谢琼霖和皇太后那样虚情假意,也有如谢沉那样从不将他放在眼里......
宋殊眠没有想到晴萱会说这些, 一时之间也不该如何反应。晴萱神色有些怅然道:“三奶奶问我说, 三公子和从前比是如何。”
那时候的谢琼婴就像是一束白月光,照在每个人的心头, 没有人能比得上那个时候的他,就连谢琼婴自己也比不上。
“恕晴萱直言,纵是穿着从前一样的衣裳,说着从前一样的话,也难再比得上从前。”
沛竹纵是再神经大条也听出了晴萱语气之中的伤感,她揽着她的臂弯更紧了几分,嘴上却是说道:“你这样的话我可不信,你是他身边的人自然是为他说话了。”
晴萱小声叹道:“傻丫头,我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啊。”
晴萱不过是皇太后安插在谢琼婴身边的眼线罢了,将谢琼婴身边的事□□无巨细地同她说,皇太后要知道谢琼婴是真纨绔还是假纨绔。
晴萱声音虽小,但却足够让人听清楚,沛竹和陈维自然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因为谁都知道晴萱先前是跟在皇太后身边的。
但宋殊眠却从这话里头听出来了几分不对劲。
晴萱认真地看着宋殊眠说道:“三公子先前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当初佩云死的时候,三公子哭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都快昏死过去了。三奶奶还请相信,三公子他真的不是没有心的人。”
佩云就是那个因为倒出了水而被皇太后活活杖则而死的宫女。
晴萱隐隐能察觉到,她在这里待不久了。但她侍奉了谢琼婴五年,背主也背了五年,表面上的主子是谢琼婴,背地里头却时常往宫里头跑。当了五年的眼线,纵使走前也给人留点好吧。
这些话晴萱想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若是宋殊眠能够听进去这些话也是再好不过,若是听不进去的话也无妨,是非只在人心,将来她总能亲眼见得的。
宋殊眠听着晴萱这厢肺腑之言,却抓到了她话里头一个大大的漏洞,她问道:“可不是都说皇太后疼谢琼婴如命,为何他都求得这样伤心了,皇太后还非要打死这个宫女呢?”
确实啊,既然谢琼婴这么良善,他为一个小小宫女求情,皇太后怎么可能会不应允?究竟是为什么又要活生生把人打死呢?
宋殊眠一瞬间恍若察觉到了什么事,她豁然瞪大了眼,怔怔地看向了晴萱,眼神之中皆是不可置信。而晴萱看着她这样的神情,便知道她什么都猜到了,她没有辩驳,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谢府的门口那处,宋殊眠来不及继续深问,就见到了谢琼霖夫妻,但方才她从晴萱的眼神之中已经读懂了那些阴谋诡计。
宋殊眠昔年读三国、读史书,她在书中看帝王,见众生,她再清楚不过皇太后打得是什么心思。
历史账簿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的事情从来不少,而皇权制衡是更每一个朝代都必不可少的东西。谢家权势煊赫,谢家的后辈可以有一个子弟延续家族荣光,但不能有一个子弟将谢家再举上一个高度。
许多人都说,谢琼婴以往是一个厉害得不行的人,明氏这样说,晴萱也这样说。
宋殊眠从前不信,但是现在终于相信。单单是从皇太后忌惮谢琼婴的那副样子便能窥见,谢琼婴是有多让她害怕啊。
打着爱的名义将人捧上了云霄,结果却是为了笑着将人送入人间地狱。
他们要他当恶鬼,不要他当神仙。
就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猜忌,就因为那可笑的制衡之术,就这样将人引入歧途。
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谢琼婴他哭了一天一夜,他在哭什么?他在哭那个死去的佩云,也在哭自己。若他听话,好好的当个废物纨绔,谢家便能好好的,他也能继续金枝玉叶下去,若不听话,谁知道他们还会做什么呢?
佩云的死,亦是一种警告。
他那样聪明,又是那样的良善,总会选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他如他们所愿废了自己。
寒风凛冽,竟吹得心都凉了几分。宋殊眠想明白了这些,心里头便堵得厉害,尤其是在看到了正冲着她笑的谢琼霖之时,厌恶之情达到了巅峰,几欲作呕。
谢琼霖已经和明氏一同站在门口了,品哥儿正坐在他的臂弯之中,这会正不停地喊着宋殊眠“叔母”,还蹬着小腿朝着她不断地伸手。
宋殊眠硬下了心肠,不去理他,径直路过了他们。
虽知稚子无辜,但她这一会实在没有心情同谢琼霖他们虚与委蛇。
擦肩而过之时,明氏急急冲她喊道:“殊眠,坐一辆车去吧。”
宋殊眠没有回头,只是说道:“不必了嫂嫂,我心里头堵得慌,怕沾了晦气,吐车上了。”
宋殊眠这还是嫁到谢家以来,第一次跟他们说了重话。
她当着谢琼霖的面说他晦气,在场的所有人听了面上都露出了几分震惊,似是没有想到她说话这样刺人怨毒。
谢琼霖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反倒是明氏急住了,“你心里头有气,做什么拿青良撒脾气。你怎就不明白呢,杜家的人纵然死得可怜凄惨,但若非是他们自己心思不正,想着要了这头又要那头,这样的祸事又怎么会降到他们的头上?这天底下的百姓又难道没有受其苦,受其害吗?”
她怀了孩子,情绪激动之时说起话来还有几分气喘,旁边的丫鬟一边为她顺气,一边扭头对着宋殊眠说道:“哎呦,三奶奶,你这莫不是受人挑唆哩,平日里头不是和二奶奶最最亲近的吗,怎如今说这样的话?这国公府里头,谁不晓得你们关系好得紧,怎么能因为这点子事情就闹了不愉快呢?”
宋殊眠终于转过身去,她没有理会那个丫鬟的阴阳怪气,只是十分不解地看着明氏,“嫂嫂的意思是说杜家满门两百性命,死得活该?”
明氏出身于户部侍郎,父亲官路通途顺畅,而她自幼在高门大院中长大,端的是教养嬷嬷口中的仪态万千的和教书先生们说的仁义礼智。
杜风终其一生,走到了这样富到大江南北的地步,在他们的眼中却还是上不得台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可是在他们的眼中,人生来就是有高低贵贱和三六九等,杜家在他们的眼中和海氏曾打死的通房是一样的。
生得下贱,死得活该。
明氏没有回答,但露出的神色却已经是承认了。
宋殊眠神色淡漠,“天下的百姓受其苦受其害?”她十分不解地重复了一下她的话,后又道:“究竟是受谁的苦,受谁的害,嫂嫂心里头应当清楚啊。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推脱到了死人的身上,就能粉饰太平吗?”
她不再看明氏,转头看向了谢琼霖,她声声质问,“踩着杜家人的尸骨让你报复了谢琼婴,你就这么舒服?两百条人命被你亲手葬送,你难道就问心无愧?”她指着品哥儿说道:“杜家里面,年纪最小的就跟品哥儿一样子大。”
谢琼霖脸上的和气终于装不住了,但也只是眼神之中带了几分阴鸷,“弟妹有气,抑或者是不满意这样的处决结果,只管去找圣上。”
宋殊眠没有被这话激怒,只是笑道:“圣明无过天纵皇上,你犯的错就是你犯的,还想拉别人一同下水?”
谢琼霖冷声说道:“抄家的圣旨是皇上下的,非我!”
宋殊眠知道谢琼霖这人极能装模做样,现在能这样挂不住脸,显然是叫她给气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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