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是这里的神明。
他说她笑起来很漂亮。
他说她应该像门外的飞燕草一样,轻盈自由。
手机铃声打破沉寂。
她破天荒接起了这通电话。
熟悉的男声冷静低语:“在哪?”
姜怡妃关上暗格,直起身,清冷的眼眸微红,慢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头长吁一口气,柔和地说:“我也在这儿附近。”
墙角阴影里,她的睫毛微微颤,起身走向黄昏浮光。
“那,”姜怡妃顿了顿,手指缠绕衣摆,良久,“来找我吧,沈洵祗。”
第22章 带雨
姜怡妃那端很快挂断, 忙音短暂响了下,像小石子滚到风平浪静的水面,荡起涟漪。
俊逸的冷面下, 喉结微不可查得动了动, 手机仍然贴在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女人声音的余韵在回荡,淡漠又缥缈。
沈洵祗眷念多年的,便是这样的声音。带有冀求,怀念, 割舍不清。
他知晓自己欠她的太多,所以更希望她心里还恨着他, 再见时, 可以向他发泄怒气, 辱骂也好, 动手也好,他都愿意受着。
但唯独...
上一回见面是在崇瑞公司门前,她站在台阶上,伸手拿过花束, 客气地笑了笑:“谢谢沈总的花, 您没事儿的话,我要去约会了。”
“姓宋的?”
“不啊,我说过我在燕都不止一位追求者。”
大楼拐角出来一辆布加迪,后备箱自动掀开, 一大束红玫瑰, 开得热烈新鲜。助理模样的年轻男人从副驾驶下来, 把花抱给他:“姜总,褚总送的花。”
“今天上午很忙吧, 下午才送来。”
“他让我带句话,说崇瑞的大厅宽敞,花瓶又多又漂亮,所以这次多送几朵让姜总您插着玩儿。”
“你们褚总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默,谢谢。”
姜怡妃在他眼皮子底下,笑容灿烂,大大方方地接过玫瑰,压着他送的飞燕草,状似来者不拒,很熟练。
他在她心中沦为了那群俗气的追求者,她神色恬静地似乎忘了他。
沈洵祗唯独怕她真不在意了,他想扒烂那捧玫瑰,踩碎在脚底,让那男的有多远滚多远,但他忍住了,她不喜欢这样,他不能再这样。
这几日,他待她都是谨慎小心,不会频繁去看她,生怕逼到她窒息,做出出格的事情。
满庭芳的最后一段日子,她被逼急了,坐过窗台,吞过安眠药,绝过食,想方设法折磨他,他才见识到姜怡妃倔驴一样的脾气。
那他便和她耗着,耗到她把自己作累了。
沈洵祗笃定她只是想威胁她,不是真想死。
现在想起来,大概也是那段时间他的冷处理彻底伤害了她的自尊,于是处心积虑,涉险一逃了之。
她那招委躯求全,和他在沈家用的一样精妙,说明那些年也不算白养,小丫头有样学样,是聪明的。
右腿隐隐作痛,沈洵祗掐了掐膝盖。
侧眸望向车窗外,乌云遮住太阳,天色昏暗,人行道上挺拔屹立的槐树成排倒退。
他们相遇在一棵老胡同里的百年槐树下,秋老虎的风里带着些许燥热。
他是去向姜西竹求字画的,遇到了在树下练毛笔字的她。
鬓角的碎发粘在白皙的脸蛋上,全神贯注,拿笔的姿势端雅,穿着普普通通的高中校服,小小年纪气质脱俗。他隐约猜出她是姜西竹的女儿,饶有兴致地上去问路。
“小姑娘,你——”
墨水忽然甩到了他的脸上,沿着下巴滴在白色的领口,他本能得闭了闭眼,张开时,心脏不听使唤地跳动,从未有过的频率。
他对上她惊慌失措的双眸,闪着晶莹的光,柔到不可思议,好像能沁出毫无杂质的水,清纯可人。
“对...对不起,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小姑娘双颊微红,茫然的目光回神,猛地往桌上扑,遮住宣纸上的字,“不能看!”
可他早就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落款是【姜怡妃翰墨大作】
他指着沾上墨水的衣领,忍俊不禁:“妹妹的眼睛若是长在脸上,就行行好把哥哥记住吧。”
时光荏苒,是他记忆里宝贵的一幕。
泛着透明光泽的丝线刮过窗户,在燕都见的第几场雨,他数不清了。
姜怡妃主动邀约,让沈洵祗感到意外,可他不敢欣喜。他是个心思颇深的人,神色沉默地坐在后座。
直到副驾驶的秘书试探提醒:“沈总。”
镜片后的瞳孔回过思绪,沈洵祗推了推眼镜,冷漠地瞥了眼后视镜。
秘书捧着记事本继续道:“今晚回沪城的飞机是晚上十一点半,明早的董事会.....”
“推迟,”沈洵祗打断,“周鼎,前面掉头,去姜家胡同的后街。”
周鼎推转向灯的手缓了缓,斟酌着说:“沈总,明天中午还有夫人...”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立即改口,“与何女士的离婚财产分割协商。”
下雨天的闷湿仿佛钻进了车里,昏昏暗暗。
名义夫妻一场,他和何晴各取所需,感情上从未有越界,清清白白。
沈洵祗摘下眼镜,闭眼,捏了捏睛明穴,“你代我去吧,她想要什么都答应她。”
周鼎收敛目光,稍稍皱眉,掉头后,恢复平静的表情。
“不对。”
车子刚过一个红绿灯,沈洵祗蓦又出声,眉目间有些紧张:“等等,去山月美术馆。”
他靠在椅背上呼吸沉重,胸膛的心虚感油然而生。
拉开领带,沈洵祗不耐地催促:“开快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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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最近的天气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之前万里无云,现在飘起了小雨。
宋聿诚去了趟后院的修复室,把瓷器暂时放在保险柜,再回到前厅的展馆时,发现姜怡妃不在瓷器展厅。他想起还有几间废弃的屋子没有锁门,便一间一间地找过去。
雨丝打在外头的青石板台阶上,不由放慢脚步。
旧西洋画展的房门虚掩着,缝隙里,姜怡妃好像蹲在地上。
他走近,看得更清晰。
外头的光透过窗户照亮她弯曲的背,娇小的身形像被微弱的光圈困住,不得动弹,
他抽吸一口气,迈开腿推门进去。
姜怡妃听到背后“滋啦”异响,肩膀微颤,姿态略偏戒备。
其实接了沈洵祗的电话,她很后悔。
她贪恋的不过是当年最简单的情意,现在怎么能指望男人变回那样干净的心智。
沈洵祗喜爱权势,他说的苦衷她一清二楚。
背对着男人,姜怡妃望着壁画上的眼睛,头也不回地说:“沈洵祗,其实你以后的人生不管有没有我都无所谓,也别给自己洗脑与何晴结婚是无奈之举,让我体谅你,说白了就是更放不下野心,你喜欢我,但我不能为你带来更高的价值,所以你选了何晴。是啊,你喜欢看高处的风景,而我喜欢沉在淤泥里做些不起眼的事情。我们这一路,从未有相互扶持的时候,到后面大多只有我妥协于你的威严——”
背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吸气,有人闷着嗓反问:“姜怡妃,你做什么不起眼的事儿了。”
姜怡妃诧异地回头,看到男人耸立在门前,双手抱胸,目光凛然地凝望着她。
沈洵祗说刚好在附近,她以为他来得快,想当然的以为是他。
姜怡妃吓了一跳,感到后背蹭上来的热气,差点向后跌在地上。
宋聿诚往她走进一步,向她伸手。
她下意识牵住,借力站起来,身体惯性地向男人胸口前倾,额头轻轻触碰到了他的嘴唇,柔软湿凉。
仅仅一瞬,她感到身上更热了。
宋聿诚问:“你叫了他过来?”
“.....”姜怡妃咬了咬唇,“算是。”
她身体绷得笔直,尴尬从脚趾蔓延到头,宋聿诚却拉住她的手不放,炽热的掌心包裹着她,像是想要传递什么能量。
略羞耻地抬眸,那双漆黑的双眸仿佛看穿了她,挑着眉,“下次说这些话最好与人面对面,这样才会显得立场更坚定。”
他其他什么也没问,空荡的走廊传来苍老的声音。
“有人吗——”
他们面面相觑,一同往外走去。
藏馆出入口,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厚重沉木双开门,一脚跨进门槛,吃力地拎起另一只进来,蹒跚而行。他应是淋雨过来的,没有撑伞,佝偻着背,身材瘦削,裤子是蓝白条纹,宽大不合身,裤脚沾着一圈灰黑的污渍。
姜怡妃还在疑惑是谁,看到宋聿诚健步走上去,搀扶老人。
他恭敬地问:“温老,您一个人过来的?”
老人和蔼地笑着:“是啊,不然哪能偷跑出医院。”
他蹒跚而来,手腕瘦得像一截干枯的老木头,皮肤上的黑点分不清是雀斑还是针孔,挂着一条医院的塑料腕带:【VIP18 姓名:温建秋】
温老?
温建秋!
姜怡妃愣了愣,她竟然碰上了燕都德高望重的老收藏家。
天上掉下的机会,她怎么能放过。
姜怡妃快速整理心态,从包里找出干净的手帕递给上前:“您擦擦脸。”
他接过手帕:“诶诶诶,好,谢谢丫头。”
正想自我介绍,胸前拦出一双手,宋聿诚将她与老人隔开,眼神淡淡地瞥过来,又继续与温建秋侃侃而谈。
姜怡妃收回到嗓子的话,他在暗示她不要着急。
也不是为何,他这一眼,她下意识就照做了。
总觉得他不会耍她。
温建秋沙哑的声音里含着笑:“没事,我今天就是来看看那件小东西。”
“您慢点走,我带您过去,”宋聿诚像是明白他指的什么,带人慢慢挪进瓷器展厅,口气有点像哄老小孩,“这次逃出来我替您瞒着,待会儿乖乖让我送你回医院。”
“最后一次,”温建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口气轻松,“最后一次麻烦你了,好孩子。”
姜怡妃默声跟在后头,闻到老人身上刺鼻的消毒水味,迎面吹来的风变凉了,似乎带起一阵阴沉的悲伤。
展厅门外,她和宋聿诚并肩站着,把屋子留给了老人。
他用朽木般的指尖触摸着展柜的玻璃,收敛起方才的笑容,一直在凝眉沉思,灯筒光照亮微凸的眼球,眼睑沉淀出宽宽的鲜红色,泪光打转。
“所以,你们没有将东京拍来的龙凤碗送给他。”姜怡妃望着老人家的背影,“为什么?”
宋聿诚转身靠在门框旁,长吁口气,解释道:“温老的遗愿,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百年后,儿子们肯定会变卖他的收藏品。这只碗是他第一任妻子带来的嫁妆,年轻时被他卖到了国外,心里总是不安分。他说他已经让它流离失所了一回,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姜怡妃狐疑道:“不都说他是老来得子。”
宋聿诚闭了闭眼,摇头,神情透着一丝遗憾。
屋子里老人小声抽泣,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姜怡妃仔细听了听,好像是:我马上来陪你们了咯,当年不该让你们去的,是我的错,我多希望打死的是我啊。
她的眸光怔了怔,幡然醒悟。
温建秋最早的家庭消失在了动荡不安的年代。
姜怡妃轻叹:“幸好东西找回来了,不然老爷子只能带着悔恨离开,这应该比刻意讨好他更有意义。”
宋聿诚往展厅扭了扭头,又问:“还觉得自己是在做微不足道的事吗?”
姜怡妃眨了眨眼,慢一拍接上了他的话,拧着眉毛:“你刚才听到了多少。”
“从你喊沈洵祗开始。”
“......”
宋聿诚静静望着姜怡妃,她咬着唇,脸上的表情仿佛想找一处地缝钻进去,他刚刚本来是想听她把话说完的,可她一句妄自菲薄的“不起眼”,听得他眉头紧皱。
“听着,姜怡妃。”宋聿诚很认真地告诉她,“每一件文物都有它自己的意义,是时光的见证者。这个圈子虽然水很深,但存在着一批执着坚定的人。追回文物,就是要还原那些曾经的故事,传承那些丰富的文化传统。它们代表了我们民族的辉煌历史,也承载了无数人的心血和智慧。”
他深邃的眼睛像璞玉,泛着浅光,目光真诚地盯着她。
“我的父亲就是死在了去接文物的路上。”他轻笑,微微扬起的下巴,“我后来也去看了你在国外拍卖行直播揭穿《山水禅意》的报道,你当时坚毅的眼神和满腔热血的模样让我想到了他老人家。”
宋聿诚的声音戛玉敲冰。
“我很欣赏你。”
她大脑一片空白,余光映着花坛里的飞燕草,缭乱了眼。
熟悉又陌生。
第23章 带雨
“欣赏”的用法有两个极端。其一是客套话, 不代表说话人的真实想法,更像是疏离的信号。其二是夸赞,将人捧到自己以上的位置, 附带讨好的意味。
宋聿诚是哪种, 她不敢确定,人心是最难鉴定的“艺术品”。
姜怡妃微微侧脸,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风里夹着细雨从耳下刮过,略清凉, 吹散蜻蜓点水般的喜悦。
她是爱听这种话的,更何况是被男人那双自带温情眼睛盯着, 但凡他换个说法, 可能会让她误以为是在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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