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冒风险出来,更不会……用那个人的银子。
菱歌想着,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荷包,微微一笑。
这是那人的荷包。
里面银子不少,也算是这一路上她尽心尽力讨好他的酬劳吧!
细细算来,还是他占了便宜。不过能从他那样的人手里顺些东西,她对自己很是满意。
菱歌想到这里,颇有些悠然自得,车里偶尔吹进来一丝风,好像是他在身后揽着她,他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衫,直直扑到她后颈里,激得她忍不住瑟缩。
还好,思夏心里不安,并未顾得上看她。
*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道:“表姑娘,棋盘街到了。”
棋盘街地处京城交通要冲,又是五府六部等庞大中央机构官员的聚散地,是天下商货汇聚之地。
此处商业繁华,又紧挨着皇城,因此,有不少朝臣将府邸安在此处。
思夏从马车上跳下来,将帘栊掀开,扶着菱歌下了马车。
菱歌眯着眼打量着四周,见街对面便有一户人家,门匾上赫然写着“杨府”两个字。
杨府……
菱歌问道:“这里从前不是谢府吗?”
车夫笑着回道:“表姑娘从前来过京城?这可是五年前的老黄历啦!这里从前正是谢府,不过谢少保出事之后,这处宅子便被陛下赐给了杨大人。”
“哪个杨大人?”思夏问道。
车夫道:“还有哪个杨大人?正是杨阁老,杨敬大人呀!他为着陛下即位立了大功,入阁做了首辅不算,还得了这么一处好宅子。小的听说,谢家是百年大族,这宅子可是祖宅,里面雕梁画栋的,和仙境一般!只是可惜了谢少保,那么好的人,哎……”
果然如她父亲所说,天下之人,但凡有些良心,便都是念着谢少保的好的,没人使得苛责他,更没人会叫他“罪人”。皇权可以让一个人死,却堵不住悠悠之口。
菱歌不说话,只冷冷的望着杨府的牌匾。
车夫有些没趣,便感慨道:“这人的境遇,真是不好比呐!”
“京城的百姓,还记得谢少保么?”菱歌淡淡道。
“那是自然,只是小的们人微言轻,不敢多言。这上头的主子们怎么想,小的不知道,可百姓们都是念着他的好的。”
那车夫正感慨着,便见杨府里走出来一个男子。
若说那个人是神祇,那么,这个男子便似谪仙。
他面容俊朗,神色温和,眉眼蕴笑,风姿斐然,穿得更是讲究,着了一身月白色锦袍,上面纹着修竹云纹,腰上荡着一只琼花玉佩,温文至极,又典雅至极。他站在屋脊下的浓影之中,仿佛占尽了这大明朝的繁华温润,只静静瞧着他,便觉岁月静好,忍不住想要接近他。
这样的一个人,简直不该在凡世的。
思夏见菱歌也朝着他看去,不觉问道:“这位是……”
菱歌没说话,只是眼眸一寸寸的黯下来。
车夫笑笑,道:“果不其然是杨公子,这天下间的女子见了他,就没有不犯迷糊的。他是杨阁老的公子杨惇,天下人哪个不知道他?”
“杨惇……就是那个连中三元的杨惇?”思夏大为震惊。
“那还有谁?”车夫骄傲的说道。
在大明朝,杨惇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家世好也就罢了,旁人考个状元都足够光宗耀祖,他偏偏连中了三元,简直要让天下的读书人都羞愤而死。旁人若是做了首辅,一定不敢要儿子做状元,免得旁人议论他科考舞弊,可杨敬却不怕,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杨惇的厉害,他若是不做状元,这科考才有问题呢!
思夏想着,忙回过头去唤菱歌去看,却发现菱歌不知何时已进了临街的店铺,好像对杨惇毫无兴趣似的。
思夏不敢再耽搁,赶忙吩咐了车夫寻个闲暇地方候着,自己则去寻菱歌了。
*
菱歌有些心神不宁,只随便逛了几家店铺,便选定了一套上好的砚台当作给许先生的拜师礼。
思夏心里思忖着,她许是怕撞见那个人,也就没有多问。
回到陆府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候了,菱歌去接了淮序散学,又将谢师礼送给许先生,才算了事。
一进院门,菱歌便见院子里多了好些花草。
覃秋笑着迎过来,一边接了菱歌身上的披风,一边解释道:“方才府中的管事婆子来说了,因着大公子要回来,府中上下采买了不少花卉,让花匠们来各人院子里安置了,也显得咱们府上花团锦簇的。”
菱歌微微颔首,随意打量着院子里新植的花,不过是些绿梅、腊梅之类的。秋冬时节,开不了什么旁的花。
“不是说大表兄要过年时才回来?”
覃秋笑着道:“听管事婆子的说法,大约是要提前了。”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在菱歌耳边道:“听说陛下要为太子殿下选太子妃了,五姑娘也是人选之一,大公子要早些回来应付着。”
菱歌道:“原是如此,也说得过去了。”
覃秋见菱歌对院子里的花草并不感兴趣,便道:“姑娘若是不喜欢这些花,也可告诉奴婢,奴婢让府中人再去采买去。”
菱歌笑笑,道:“听府里安排就是了,不必麻烦了。更何况,我喜欢的花,寻常也买不着。”
覃秋问道:“姑娘喜欢什么花?”
菱歌道:“琼花。”
“琼花?”覃秋一愣。
菱歌望着远处,目光悠远,道:“从前喜欢的,现在也没那么喜欢了。”
第4章 再见
三日后,天色还未亮透,陆府上下便都忙碌起来。
菱歌正要送淮序去家塾中,早有苏纨身边的丫鬟来报,说今日家塾要暂停一日。
“阿姐,那我去寻予和表兄玩了。”
淮序喜上眉梢,小孩子不用读书,自然是开心的。
菱歌本蹙着眉,听他如此说,也就舒展了眉头,道:“去吧。”
覃秋走过来,为菱歌添了件外衫,道:“姑娘进去吧,外面好大的风,仔细着了凉。”
菱歌没说话,只望着不远处的绿梅出神。
她记得,那个人说过,他是极喜欢绿梅的,因为绿梅自有风骨。
真是可笑,所谓风骨,也不过是人的意思。人说花有风骨花便有,说花媚俗低贱,花便当真媚俗低贱了吗?
她怎么会想到他的?
菱歌有些心惊,一定是这几日她忧思太过的缘故。
“姑娘怎么了?”覃秋问道。
菱歌稳了稳心神,道:“这样大的阵仗,大约是大表兄要回来了吧?”
覃秋松了一口气,笑着道:“姑娘不必担心,大公子在外面虽有个活阎王的名号,待家中上下却是很好的。”
菱歌正要再问,便听得外面吵嚷起来,她的心不觉紧了紧。她在外面做下这样不知廉耻的事,也许瞒得过旁人,她却没有信心能瞒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陆庭之。只盼着他全然不在乎她这个表妹,更不会去细究她的来历。
*
不多时候,便有人来请菱歌去前厅,说是大公子已到了。
菱歌看向思夏,道:“去五公子那里寻了淮序,让他去前厅。”
思夏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赶忙应下去了。
覃秋则随菱歌一道,朝着前厅走去。
*
还未到前厅,便见前厅前已站了不少人,各房的人已到齐了,整整齐齐的站在门外,丫鬟、小厮们则远远的站在一边,只等着主子唤自己才敢上前侍奉。
淮序已到了,乖乖巧巧的立在陆予和身侧,陆予和也是一样,缩着脖子站在陆盈盈身边,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顽皮之态,连大气也不敢出。
果然,在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面前,小小的人也懂了察言观色。
陆承仲和陆齐叔携着家眷站在一处,亦是一言不发。
陆辰安见菱歌来了,便故意别过了脸去,倒是陆予礼和陆盈盈朝着菱歌浅浅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菱歌福身给各位长辈行过礼,便由着苏纨拉着,站在了苏纨身侧。
苏纨拉着菱歌嘱咐道:“你大表兄虽不苟言笑,可心里却是最疼你的,不必害怕。”
“是。”菱歌应道。
苏纨正要再说,便听见陆承仲叹气的声音。
她赶忙向陆承仲使了个眼色,陆承仲见状,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笑着道:“我昨日书读的晚了。”
整个陆家谁不知道,陆承仲是个不肯读书的,四十岁才中了进士,虽是户部任职,却对算术、银钱、民生一窍不通,若不是因着陆庭之,简直是朝中混不下去。
苏纨没好气道:“是了,这些日子你舅父很是用功。”
这话说出来,连平素里不苟言笑的宋文清都勾了勾唇。
陆承仲更是羞红了脸。
菱歌浅浅一笑,道:“是。”
她笑得明媚,不知为何,陆辰安竟觉得心头微窒。
他不觉多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了目光,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可到底,那笑容还是砸在了他心上,像是刺。
陆予礼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和陆盈盈相视一笑。
*
约么半炷香的时辰,前厅大门洞开,曹嬷嬷走了出来,道:“老太太已和大公子叙完话了,请老爷、夫人、公子、姑娘们进去呢。”
众人听着,心里便都捧起一份小心来。
两位老爷各自不动声色的理了理衣冠,苏纨和宋文清则相互帮着看了看头上的珠钗发髻,又叮嘱了几位公子几句,直到规整的挑不出错来,才安下心来,鱼贯走了进去。
因着陆家上下都仰仗着陆庭之过活,这份亲情之外,便多了几分敬畏。
菱歌虽不算身在其中,却也是明白的。
苏纨整理完毕,又看了看菱歌,见她收拾得齐整妥帖,才开口道:“走罢。”
菱歌点点头,便随着众人一道走了进去。
*
虽是晌午时候,前厅里却并不算亮堂。
菱歌对陆庭之并无敬畏之心,反而担心他看穿自己,便只由着苏纨带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低了头垂眸静候。
众人却已热络起来,虽是早已准备好的客套话,可当着陆庭之,到底还是泄了几分气,无端的,这话说出来就矮了半截。
“多日不见,庭之瞧着倒略瘦了些。这次回京城来,可要安安稳稳的多住些日子,把身子好好养一养才是。”陆承仲道。
“就是,虽是为陛下办事,可也得顾惜着自己的身子。”陆齐叔附和道。
“此次回府里来,我打算长住。”陆庭之淡淡道。
长住?
在场的人听了,都有些面面相觑。
从前,陆庭之就算在京城里,也大多是住在锦衣卫衙门里的,这怎么转了性子?这日日供个阎王在家里,可怎么得了?
厅内明显寂静了一息,还是苏纨先回过神来,笑着道:“如此倒好了,也免得老太太日日担忧。”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也赶忙附和起来。
陆庭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只道:“劳二舅母费心。”
苏纨赔笑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呢。”
长辈们说完了话,陆辰安并着几个小辈便开始向陆庭之汇报他们近日里读了什么书,衙门里办了什么样的差事。
陆庭之静静听着,视线却冰凉如潭水,凝在一个人身上。
在菱歌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她便忘记了呼吸,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去确认一下。
哪里还用得着确认呢?他们朝夕相伴了那么些日子,别说是他的声音,就是他的脚步声她都能听得分明。
淮序坐在菱歌身边,已经瑟缩起来,整个人斗得如同筛子,连话也不会说了。
“这位是……”陆庭之突然开口,打断了陆辰安。
陆辰安一愣,赶忙住了口,侧身站到一边。
菱歌低着头,未曾想到陆庭之问的是自己,倒是陆予礼介绍道:“这位是沈家表妹,名唤菱歌,大哥大约没见过……”
“沈家……表妹?“陆庭之玩味着道。
“是啊,沈家表妹是上个月从应天来的……”
陆予礼还要再说,却见陆庭之眼底冷得像是淬了冰,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陆予礼这才意识到,陆庭之是嫌他话多了。
他赶忙住了口,侧身退到一边。
如此,菱歌就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了陆庭之的视线之中。
迎着陆庭之审视的目光,菱歌不得不站起身来,行了礼,道:“菱歌,见过大表兄。”
“菱歌……”陆庭之嗤然一笑。
那时,她卧在榻前,怯生生的望着他,道:“大人,妾的名字贱,只怕污了大人的耳朵。还请大人不要再问了。”
众人都不知他在笑什么,只有菱歌的心凉了半截。
他……认出她了。
*
“啪!”
茶盏掉在地上,茶水在地毯上泼出了一小片污渍,又很快没入了地毯的缝隙之中。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淮序正蹲下身去,将碎掉的茶盏捡起来,他察觉到众人看着自己,才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道:“阿姐,我……”
菱歌俯下身来,握住了他的手,微微的冲他摇了摇头。
淮序刚要开口,眼睛倏的睁大,几乎要哭出声来,连嘴唇都是抖的,“大,大人……”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菱歌猛然回头,才发现陆庭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
他逆光而站,冠发利落,腰背笔挺,笼下一片阴影,正如他整个人,都是阴鸷的。
菱歌下意识的屏气凝神,却见他伸出手来,五指纤长分明。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却想象得到他的神情,他唇角定是带着几分戏谑,眼神又冰凉到能够看穿一切。
“菱歌,请吧。”他有些不耐烦了。
菱歌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那一瞬间,她心底竟酥麻的像是过了电流。
她连他指尖的温度都是熟悉的!可这份熟悉,只让她无地自容。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他猛地攥紧了她的手,表面却不动声色,道:“茶盏锋利,当心。”
众人有些诧异的望着眼前的一切,还是苏纨笑着走过来,道:“我就说,你表兄是最疼你的。”
菱歌趁机抽出了手,嗫嚅道:“是……”
陆庭之也收回了手,依旧背在身后,越发显得他身姿挺拔。
“我们从前可曾见过?”他突然开口,声音发冷。
第5章 家宴
菱歌顿时全身便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只是一瞬,她便恢复了如常神色,莞尔抬头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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