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侧身让梁少衡坐下来,替他舀了一盏茶,道:“少衡哥哥是世上最懂我父亲的人,今日之事,阖该他来的。”
梁少衡微微颔首,看向坐在一旁的朱灵封,道:“殿下,多年不见。”
朱灵封笑着道:“如今再见,一如当年。”
梁少衡也忍不住轻笑,可眼底到底是添了一丝落寞的。
菱歌吸了吸鼻子,道:“等为父亲平反了,就好了。”
梁少衡道:“是啊。”
到那时候,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吧?不必做什么厂公,不必再装作与陆庭之不睦,不必再以奴才之姿,行君子之事。
陆庭之拍了拍他的肩,道:“会好的。”
梁少衡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早知道会好的。”
朱灵封站起身来,走回屋子里,半晌,他从屋子里取出一个匣子,递给陆庭之,道:“这是当年父皇给孤的诏书,本是一张空诏,那时,父皇让孤想清楚,皇位到底给谁。结果孤还未想好,陛下便发动了夺门之变。方才,孤在上面写了些东西,正好给你们用。”
陆庭之打开那匣子,细细看着上面的字,抬眸看向朱灵封,道:“有殿下这诏书在,此事必成。”
菱歌凑过去看向那诏书,不忍道:“襄王哥哥,你……”
朱灵封微微颔首,道:“天快亮了,你们该走了。”
菱歌道:“襄王哥哥,多谢。”
朱灵封笑笑,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早五年便该想好的事,若孤当时没有犹豫,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说到底,是孤对不起你。”
菱歌含着泪,摇头道:“让你亲自在这诏书上写下这些字,我实在……”
朱灵封道:“原也该写的,只是孤只记着仇恨,不肯让他将这皇位坐得名正言顺。如今,孤总算对得起你姐姐了。”
孤的……阿瑛……
*
众人走出长春宫时,天已然蒙蒙亮了。
高潜道:“菱歌先回坤宁宫当值吧,旁的事奴才会处理好的。”
他说着,又看向陆庭之和梁少衡,道:“两位大人请随奴才来,等天亮了再出宫不迟。”
菱歌点点头,道:“如此,我就先走了。”
她说着,又看了陆庭之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放下心来。
梁少衡望着她,道:“阿瑶……”
菱歌回过头来,道:“少衡哥哥可还有旁的事?”
梁少衡唇角微微勾了勾,道:“没事。只是想求你,不要恨她。”
“宁贵妃吗?”菱歌道:“我不恨她,只是失望罢了。”
梁少衡道:“我明白。她犯下的错,我会弥补的。”
菱歌道:“她是她,少衡哥哥是少衡哥哥,你不必为她承担什么,也不必为她道歉。”
梁少衡笑笑,道:“知道了,你去吧。”
菱歌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转身离开了。
陆庭之看向梁少衡,道:“出什么事了?”
梁少衡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出去喝一杯。你陪我?”
陆庭之道:“等今日的事了了,我痛痛快快地陪你喝一次。”
梁少衡眉头微动,道:“好。”
高潜见两人说完了,方道:“两位大人,这边请吧。再过半个时辰,陛下也该起身了。”
陆庭之点点头,看向梁少衡,道:“走罢。”
三人没再犹豫,很快从长春宫前离开了。
第94章 玉碎(三)
高潜刚回到乾清宫不久, 陛下便起身了。
高潜正服侍陛下穿龙袍,便听得外面有吵嚷之声。
陛下皱了皱眉,高潜便冲着外面道:“何事?”
多宝推开门, 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道:“陛下、干爹,是永宁殿的侍卫,说宁贵妃娘娘有要事求见陛下。”
陛下沉了脸色,虽未开口,嫌弃之情已溢于言表了。
高潜心底微沉, 道:“还不快出去。”
“是,是。”多宝答应着退了出去。
陛下厌恶道:“什么宁贵妃, 不过是个贱妇, 若不是庭之他们劝阻, 朕必废了她!”
高潜道:“陆大人也是为了陛下的声誉着想。”
陛下道:“只是便宜了她!”
高潜道:“是, 可若是陛下当真想,也总有法子的。”
陛下看了他一眼,不觉一笑,道:“你啊, 倒比从前高起还强些, 懂得朕的心思。”
高潜赔笑道:“奴才怎配懂陛下的心思?不过是误打误撞地碰上了罢了。”
正说着,便见多宝匆匆走了进来,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斜觑着高潜的脸色, 道:“陛下、干爹, 不得了了!永宁殿的侍卫说, 宁贵妃说有极其重要的事,事关祖宗社稷。他们……他们不敢拦着。”
陛下没说话, 只幽幽盯着多宝,直看得多宝身上发毛。
高潜道:“陛下,要不要请宁贵妃过来?”
陛下沉着脸色,道:“禁足之人,不必出来了。”
他将冠冕递给高潜,道:“朕去瞧瞧。”
高潜道:“是。”
*
永宁殿的大门被侍卫缓缓推开,只关了这么几日,永宁殿中便已有了寥落之感。
陛下皱了皱眉,抬脚踏入院中,只见霍初宁着了身月白色的衣裳,钗环尽褪,虽妆容精致,却到底已是戴罪之身的姿态了。
这几日她仿佛瘦了许多,小腹却隐约有些痕迹,再遮不住的。
她见到陛下,便诚惶诚恐地跪下来,道:“陛下,臣妾有罪。”
陛下冷声道:“你罪无可恕,难道今日方知吗?”
霍初宁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可臣妾错在用错了情,却不敢对陛下不忠。”
陛下见她娇弱的模样,平日里自然无限怜惜,今日却只觉厌恶至极,道:“有什么话,你说就是。”
霍初宁道:“臣妾要说的,是谢家余孽之事。”
高潜听着,不觉掀了掀眼皮。
陛下冷笑道:“你果然知情,媚奴那个贱婢已被朕处置了。”
霍初宁道:“臣妾所言,并非是媚奴。”
陛下来了几分兴致,道:“哦?”
霍初宁娇声道:“臣妾不敢求陛下怜惜,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臣妾只想说给陛下一人听。”
陛下看向高潜,道:“都出去。”
高潜看了霍初宁一眼,道:“是。”
*
高潜、兜兰等人都徐徐退了出去,整个庭院便只剩下了陛下和霍初宁二人。
陛下淡淡看着她,道:“如今你可以说了。”
霍初宁莞尔一笑,站起身来,道:“陛下,只因臣妾一时糊涂,您便当真忘了,当初与臣妾是如何恩爱么?”
陛下冷声道:“玩意而已,如猫狗一般,如何谈得上恩爱?”
“是了,”霍初宁面色如常,很平静地望着他,道:“是臣妾生了妄念,以为陛下与臣妾之间当真有什么情分。可仔细思量,便全明白了。陛下虽宠臣妾,也不过是拿臣妾桎梏霍家而已,陛下要用臣妾笼络臣妾的父亲、笼络霍时,却也防着臣妾,不肯让臣妾有孕,连陛下的亲骨肉陛下都要算计的。”
陛下道:“你若今日是想说这些,便到此为止吧。”
霍初宁浅笑道:“陛下还真是没有耐心呢。既然陛下只当臣妾是个玩意,那无论臣妾是否当真有了旁的男人,陛下大约也是不在意的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陛下幽幽道。
“臣妾想用一个秘密,换臣妾和腹中孩子的性命。”
陛下道:“时至今日,你该知道,你根本不配与朕谈条件。”
“臣妾是不配,可臣妾只想活着。当初臣妾一时糊涂去要这个孩子,也是不想为陛下殉葬罢了。”霍初宁款款站起身来,神采奕奕,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娇弱可怜的模样,道:“臣妾想让陛下知道,除了做陛下的女人,臣妾还有别的用处。”
她说着,凑近陛下身边,在他耳边道:“比如,为陛下揪出谢家余孽。”
陛下斜睨着她,直到今日,他也不得不承认,作为女人,霍初宁的确非常有魅力。哪怕他厌恶她到了极致,却仍忍不住为她动心。
他一把攥紧她的腰肢,将她无限贴近自己,道:“谢家余孽?”
霍初宁用唇轻轻触碰他的唇,道:“可不是媚奴那种旁支,而是谢玉景的女儿,谢瑶。”
“谢瑶?”陛下避开了她的朱唇,道:“朕记得,五年前她就死在青楼里了。”
霍初宁道:“有人救了她,她还活着。”
“她在哪里?”
霍初宁娇声道:“陛下还没答应臣妾呢。”
陛下眼底阴沉,道:“朕要看看,你的筹码够不够保你和这个野种的命。”
霍初宁笑着道:“一定够了。若是不够,臣妾愿把这孩子的父亲供出来,由着陛下处置他泄愤。”
陛下道:“最毒妇人心,你为了活命,倒真是不择手段。”
霍初宁道:“谁让臣妾想活着呢?”
陛下道:“说吧,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作乱。”
霍初宁道:“沈菱歌。”
“你说什么?”陛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颌。
霍初宁道:“谢玉景的二女儿谢瑶,便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沈令人。而陆家,就是当年护着她的人家。”
她说着,嗤嗤地笑了起来,道:“陛下再想不到吧?陛下那样信任陆庭之,可他却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救了谢家的余孽。”
陛下阴沉着脸色,狠狠地将她摔到地上,转身便要离开。
霍初宁远远冲着他喊道:“陛下还没问臣妾的奸夫呢。他就是杨惇,杨惇啊!”
陛下没说话,只拂袖离开了。
霍初宁歪坐在地上,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既然本宫注定要死,那就让你们所有人,都为本宫陪葬!
*
陛下怒气冲冲地从永宁殿中走了出来,高潜赶忙迎上来,可陛下却一言不发,只阴沉着脸色大步向前走去。
高潜见他去的方向不是上朝的地方,便道:“陛下,今日不上朝了吗?”
陛下边走边道:“传朕的旨意,让陆庭之来见朕!”
高潜道:“是。”
“还有,”陛下脚下一顿,道:“将沈菱歌押到宫正司去!审,给朕用重刑,好好的审!”
“陛下,使不得啊!”高潜猛地跪了下去,道:“宫正司的婆子们本就下手极狠,若是用了重刑,只怕沈令人会保不住性命的。沈令人素来勤谨,并无大错,到时候,到时候只怕会伤了皇后娘娘和陆庭之大人的心啊!”
“伤心?那沈菱歌是谢玉景的女儿!他们若胆敢袒护她,就是谋反!是不要命了!”陛下气急败坏道。
高潜不肯起来,只重重地磕头,道:“陛下,不可啊!此事尚未查实,用不得重刑啊!”
陛下不理他,只道:“你若再敢求情,就和她一起去宫正司!”
高潜不为所动,只道:“陛下,奴才愿随沈令人一道去宫正司!”
陛下狠狠踹了他一脚,直踹到高潜的心窝上,他忍不住啐出一口血来,却仍旧不肯起来。
陛下恨道:“来人啊!把高潜拖下去!”
多宝劝道:“陛下,干爹也是一时糊涂,他只是心疼皇后娘娘,心疼您啊。沈令人平素并无错漏,若只是听得旁人挑拨,陛下便要了她的命,实在是冤枉得紧啊。”
正僵持不下,便见陆庭之、梁少衡一道走了过来,两人向着陛下行了礼,道:“陛下,臣等有要事禀告。”
陛下看见陆庭之就气不打一处来,只耐着性子道:“少衡,着人去将杨惇押到东厂去。”
梁少衡一愣,道:“陛下,不知杨大人犯了什么过错?”
陛下道:“你拿了他,仔细地审,让他自己说!”
梁少衡犹豫道:“是。”
高潜看向陆庭之,道:“陆大人,您快劝劝陛下吧,陛下要拿了沈令人去宫正司呢。”
陛下怒道:“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高潜道:“陛下,奴才实在不忍您受人蒙蔽啊!”
他说着,看向陆庭之,道:“陆大人,有人和陛下说,沈令人是谢家的人。”
陛下看向陆庭之,一字一顿道:“你说,沈菱歌到底是什么人?”
陆庭之攥紧了腰间的绣春刀,道:“陛下,菱歌的确是谢少保的女儿,谢瑶。”
“你果然知道!”陛下怒不可遏,道:“你居然敢包庇她,你是不要命了吗?”
陆庭之直视着陛下的目光,道:“臣的确要护着她,不仅因为她是臣的未婚妻子,更因为谢少保根本无罪!”
“反了,反了你!”陛下怒道:“来人啊!”
陆庭之跪下来,道:“陛下,当年夺门之变,杨阁老也曾劝臣参与,可臣执意不肯。陛下可知道为何?”
“为何?”陛下问道。
“因为,夺门之变根本就是一场笑话。夺门成功了,也不过是让陛下提前拿到了本属于陛下的东西,可若是失败了,陛下可曾想过会有何下场?杨阁老等人不过是拿着陛下的命去豪赌啊!”
第95章 尾声
“你说什么?”陛下直直盯着陆庭之的眼睛, 道:“你可知道,若你方才的话有半句虚言,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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