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十三天出来,俩人之间就漂浮着一层刻意的陌生。
“此次历劫, 我……”玄女一口气卡在喉间,她到底该同文昌说些什么呢。
“凡人短暂的一生如同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 于娘娘来说, 不过是睡上个七八日,不必担忧。”文昌的目光很复杂, 玄女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好像在隔雾看花, 无论怎么看, 都看不真切。
在她漫长的神生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像是燃的正旺盛的烈焰, 被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下,最终只剩一摊灰烬和绝望的青烟。
玄女探究的视线让文昌觉得难受, 他难得失礼, 转过身往回走, 声音很平静:“就当是一场予我的成全,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如果没有看见他眼中的失望与遮掩,或许玄女会相信他的说辞。
不必放在心上, 真的是不想她放在心上吗?
玄女立在墨池前静看了一会, 无声道:“这亦是于我的一场成全。”
阿福得知玄女娘娘的灵力消失是与供奉有关, 一张小脸当即便垮了下来, 坐在角落里十分凄苦地啃着菊花糕。
玄女以为阿福是舍不得自己要睡上个七八日, 坐在他身边安慰道:“你只当我是出去游历了一番,一会把你送去菊花仙子那,好不好?”
阿福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委屈道:“娘娘,这事怪我。如果我早些时候同你说——”
“你也晓得是那玉佩的缘故?”玄女打断了阿福的话。
玉佩?不是供奉鼎的事?阿福缓过神来,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
他一改愁容,站起身来,笑道:“不劳烦娘娘送我,我可以自己去。”
玄女长眉微挑,感叹道:“果然,鸟都是没良心的。”
阿福提醒她:“娘娘也是鸟呀……哎!不要打我的头,看那看那,墨山在朝你招手!”
墨山站在廊下冲俩人招手,身边还站着一位先前没见过的星君。
玄女慢腾腾地晃悠过去,“什么事?”
墨山道:“这是司命星君。帝君让我来请娘娘,他已将紫薇宫事务安排妥当,可以下界历劫了。”
玄女哦了一声,问:“此次下凡,我与文昌分别是个什么命格?”
司命星君摇一摇头,道:“帝君每回的命格都大差不差,比如这回帝君将诞于乱世,辅佐君王完成统一大业。但娘娘与帝君不同,娘娘是下凡渡情劫,不由我安排命格,凡事种种,皆由天定。”
“好吧,既是天罚,我也只能坦然接受了。”玄女无奈笑道,“墨山,往后几日,照顾好阿福。”
“嗯,娘娘放心吧。对了——”墨山推开寝殿房门时,突然轻声说了一句,“这回也是帝君头一次历情劫,之前的每一世,凡间的帝君都是长命百岁,寂寞终老。”
玄女像是没听懂他话中深意一般,乐呵呵地:“他对自己真下得去手啊。”
阿福默默地扶一扶额。
西王母坐在桌案前喝茶,见玄女进来了,拿她寻个开心,“本尊原想着待你入睡后把你领回昆仑山,不过这寝殿里恰好两张床榻,甚好甚好。”
玄女瞟她一眼,“倒也不用假惺惺的说这话,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她路过碧纱橱时,文昌坐在榻边翻看卷宗。她脚下顿了一下,总觉得什么都不说太过尴尬,搜肠刮肚,冒出来一句:“我头一次历劫,下凡以后多多照顾啊。”
“咳咳。”坐外面喝茶的西王母呛了一口茶,“别废话了,赶紧躺着,东王公还在蓬莱岛等本尊呢。”
文昌将卷轴一合,搁在榻边,笑道:“好,我定多多照顾你。”
玄女躺在榻上,司命星君施法将她的一缕神识提出后放入净瓶内,她便陷入沉睡。
司命星君走到文昌帝君榻边时,文昌突然问:“当真不晓得她的命格?”
他摇摇头,“臣当真不知晓。不过既是情劫,总逃不脱……”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文昌口吻平淡。
这话听得西王母眉心一跳,好心劝道:“情劫便是如此,或许归来后你们还会再生出一段缘分来。”
文昌已经躺了下去,话中落雪,“我与她的缘分,本就是一场强求,禁不住折腾。”
司命星君将文昌帝君的神识提出后,众人退出寝殿,西王母给紫薇宫里里外外施加了三层结界,固若金汤。
墨山与司命星君要将神识投入浮世三千海中,待俩人离去后,西王母话语里多了一丝哀愁:“可惜了,本尊原以为文昌帝君能与她成一段姻缘,经此变故,怕是不成了。”
阿福也跟着有一声叹息:“帝君晓得娘娘记忆被封印一事了。”
西王母并不意外:“他们朝夕相对,文昌很聪明,被他发现只是迟早的事。阿福,靠法术封印不是长久之计,本尊也在等一个契机,等她能承受这一切。”
“您知道玄女娘娘还是不吃菊花糕吗?女娲娘娘羽化那一日,她记了十五万年,从不敢忘。”阿福垂着眼看脚下的青砖,“这样的她,如何能接受真相?我会一直陪着她,我不想再见她痛苦。”
他突然吼道:“请您不要再动揭开真相的念头了!”
西王母看着阿福背影,默默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安抚道:“阿福,玄女能有你,是她的幸运。”
豆大的泪水从阿福的眼眶滑落,坠在青砖地上,“她是上古战神,本应该恣意潇洒,她不该变成这样。您在说什么笑话?”
阿福顿了一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天道从未眷顾她。”
西王母坐在石凳上,眼前浮现起玄女疯魔那一日的场景来。
神界陨落后,依照清屿尊神的吩咐,她将昏迷的玄女从须弥山带回昆仑山。玄女醒后几近疯魔,意识流离于清醒与虚幻,她无奈将其困于昆仑山之巅,在玄女数次试图自毁元神后,她与东王公动了封印玄女记忆的念头。
但玄女元神强大,又或许是她心中执念太深,封印的法术下了一层又一层,她总是能轻易地破开。
每冲破一次封印,玄女就会再一次回想起那些令她痛苦的往事,反复数次后,竟有堕落之兆。
曾经的战神面目狰狞,神识涣散,一柄诛仙剑屠尽昆仑山之巅大半生灵,仙君死伤无数。
她使昆仑仙山成了无尽炼狱,翠林不在,横尸遍地。
玄女立在半空中,每一次挥剑,便引来一道天雷,她的嘶吼声尖锐、刺耳:“凌苍,你出来,出来受死!”
昆仑山之巅黑云密布,乱石横飞,诛仙剑剑气所到之处尽为灰烬。东王公趁其不备,用锁神链勉强将其控制住,对西王母道:“快点,再下一次封印。”
锁神链深深地嵌在她的蝴蝶骨上,她哀嚎着,声音痛苦至极。
玄女一直在挣扎,神血四溅,铁链声响一声接着一声,直砸心底,“放开我,放开我!”
“我是神界的战神,你们没有资格锁住我!”
西王母看着这样的玄女,心如刀绞。
她知道,每下一次封印,与玄女来说就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折磨。她慢慢走到玄女面前,蹲下来,轻声道:“云霁,这不是你的错,是罗睺太狡猾。”
云霁?
玄女挣扎的动作突然停止,瞳孔闪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西王母。
西王母以为她恢复了神智,伸手想摸她的脸颊。
她的脸已血肉模糊,噗噗地往外渗着滚烫的鲜血。
“骗子。”
玄女眼中的光亮转瞬即逝,浓烈的杀意取而代之,血红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西王母看。
她体内突然爆发出一股神力,威力之大竟将锁神链震成八段,接着“嗖”地一剑直冲西王母眉心而去。
“去死吧凌苍,我不会再上当了!”
西王母仰头翻身躲过第一剑,玄女第二剑就跟了上来,招式极为凌厉,皆是死招。
她以剑法威震八荒,此时虽左手执剑,西王母仍然难以招架,眼见诛仙剑直冲咽喉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东王公心有不忍,仍使出往生之术。
此术用于净化邪魔妖物,对神族本无大用,但此刻玄女已有入魔之征,无疑是灭顶之灾。
“不可!她不能死!”西王母出口时已经晚了,往生术朝着玄女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
玄女左手持诛仙剑,实力大不如前。在往生之术笼罩之下,她五感尽失,只凭本能抵挡。
左挡右抵之间还是被佛文击中,狠狠坠于碎石之中,七窍流血,没了声息。
就在众人以为玄女已死之时,碎石中传来断断续续地咳嗽声。
她还没有死,诛仙剑的黑息包裹着她的身躯。
她仅凭着心中的执念,又站了起来。
玄女撑着剑,倚靠在石柱上,神血在脚下汇聚成了一条溪流。
她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声音沙哑恐怖:“呵……凌苍……我不会死,我以神躯为誓——”
她的躯体会消散,可她的元神将永不熄灭,带着深沉的怨恨,永远笼罩着六界八荒。
东王公大惊,对西王母吼道:“不要让她立誓,灭了她的元神!”
“我说了,她不能死!”西王母将剑插在地上,慢慢地走过去,“云霁,不要一错再错,到此为止吧。”
玄女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已是千疮百孔,骨头的碎渣混着肉泥往下落。她轻轻地笑了,神情冰冷:“你看……你知道,其实你们都知道……是我的错。”
玄女举起自己的右手,一道可怖的疤痕覆在手背上,她厌恶自己,厌恶这道疤痕。
“你们都知道这道疤是如何来的,你们也知道我的右手再也无法握起诛仙剑。为什么要留下我,为什么要让我痛苦?”
“清屿,我知错了……”她神情痛苦,“你回来吧,带着他们回来吧。”
混乱之中,蓝衣青年踩着乱石走来出来,目光坚定道:“用我的时间做封印。”
西王母不肯:“阿福,她已经清醒了,我们总有别的法子。”
“她已经承受不住了。”阿福走上前,神情严肃,“若想封印记忆,必须有所牺牲。我是玄女娘娘的神兽,这里唯一有资格为她牺牲的是我,请您动手吧。”
西王母只好施展封印,在封印的最后一刻,她迟疑了:“阿福,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旦法术施下,你就会失去时间。若有一日玄女冲破封印,你会永远的消失,此术无解。”
青年在火焰中化成丹鸟,仰天长啸一声。
他身上的火焰尽数进入玄女体内,白光骤现,一道咒法随即压下。
光束散去,青年变成了小童子的模样。永远是小童子的模样。
玄女的神情逐渐变得平静,身体慢慢地从石柱上滑落,她看着眼前的炼狱血海,凄惨地笑了。
从神之巅的战神,到疯魔的堕神......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死一般的寂静中,玄女倾身将指尖点在神血汇聚成的血潭中,无声地念出了轮回咒。
她的身体里涌出大量的灵力,碧波荡漾,净化着昆仑仙山。
死于诛仙剑下的生灵即为永灭,本没有轮回的机会,但她以尊神的灵力作为交换,灵力将引导这些生灵重诞世间。
玄女坐在那,一动不动,神色木然。
失去了太多的灵力,她好冷。
呼吸是冷的,血也是冷的,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侵袭着她。
不是疯魔后的幡然醒悟,是终于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
在漫长的神生中,她打过数不清的胜仗,却留给自己一场残破不堪的败局。
昆仑山落下一场天雨,洗刷着血腥罪恶的土地。
阿福踩着血水走上前,他跪在玄女面前,默默地拥抱她,“我还在,娘娘还有我。”
在阿福的怀中,她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像是从心底里燃起来的,一团瘦弱不堪的火苗,却拼了命地想要驱逐寒冬。
玄女将眼睛闭上,她的头重重地抵在阿福的肩膀上,任由封印将她一剖为二。
一个罪孽深重。
一个渴望新生。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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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世,逢与别,似浮云聚散月亏盈。 📖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杀鸡焉用牛刀啊”◎
宋国, 景泰三年。
六月里,临安府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小半个月。烟雨笼罩着水城,水汽活像是要渗进骨子里似的。
妙手馆的宋郎中撑着伞, 领着一位小童子走到云府门口。立在门口的小厮一瞧见宋郎中, 立刻上前引他从侧门入内。
宋郎中将油纸伞递给小童子,用袖子掸了掸身上的雨珠, 边走边问:“我临行前见一妇人在医馆门前徘徊,于心不忍, 赠了她几副药, 这才耽搁了,林孺人未有怪罪吧?”
林春景, 七品孺人, 云怀为之妻。
小厮笑道:“我家娘子是出了名的温婉贤德, 您且放宽心。”他将宋郎中领至内院, 月洞下立着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娘子,那小厮道:“这位是娘子屋里的梧琴姑娘, 郎中跟着她去吧。”
梧琴微微点头,道:“宋郎中请吧, 娘子正等您呢。”
俩人沿着长廊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内院雕栏玉砌, 亭台楼阁,处处彰显着这家主人的雅致气度。宋郎中不禁感叹,云大人虽是个六品散官, 但云家的这份家底, 着实令人惊讶。
宋郎中问:“敢问梧琴姑娘, 林孺人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梧琴笑道:“不是, 是二娘子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二娘子还在习武吗?”宋郎中问。
梧琴无奈道:“是呢, 娘子也劝不住她。这不正赶上雨季,腿疼的都快走不了路了。”
甫一进雩风轩,便听得二娘子脆生生道:“母亲,我当真没事,你就放我去吧。今日唐师傅要传授剑术,我不好落下的。我保证,只站在旁边看,绝不上手。”
这位二娘子云霁,正是云大人的心头宝。她不爱胭脂水粉,不好吟诗作对,偏要做个铁娘子,整日里舞刀弄剑。
这才十岁,就落下一个阴雨天骨头疼的毛病。
宋郎中笑着入内,朝着林孺人行礼后,又对床榻上的云霁道:“二娘子,老夫上回已经同您说过了,这腿疼需得静养,少动为妙。”
云霁耸耸肩道:“习武之人,讲究持之以恒,不可一日不练功。宋郎中,你再开些膏药给我,还有上回止疼的药丸,我觉得挺有效果的。”
林娘子难得对女儿冷脸,只说:“宋郎中,她这几日膝盖不能弯曲,您看可有法子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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