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女“嗯”了一声,等他的后话。
墨山抬起头,话在嘴边转了三圈,用词很是小心:“玄女娘娘容禀,帝君用此湖洗笔洗砚……”他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不能用来洗剑。”
“为什么?”玄女有些好奇,“反正都是用来洗东西的啊。”
墨山道:“诛仙剑邪——”他话音刚落,文昌帝君就站在他身后,嗓音平淡:“墨山,你退下吧。”
玄女越过文曲星君,看见了熟悉的绯红,颀长的身姿,她默默地鄙视了一下自己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面上,微微点头,“玄女娘娘。”
玄女亦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颇尴尬的指了指身旁的诛仙剑,恨铁不成钢,“本尊的诛仙剑还挺喜欢帝君的墨池,既然不能洗,就不打扰帝君了。”
文昌一副了然的神情:“无妨,娘娘用就是了。”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格外的认真且自然,带着浑然天成的温润,是落过雨的竹林,竹叶上挂着将坠欲坠的水珠,脉脉又潇潇。
目光交错之际,忽而起风,她未带华冠,落下不少碎发。微微低头,想要避风,文昌将手递过去,骨节分明,而掌心内卧着一支很眼熟的玉钗。
玄女愣了一下,刚想否认,文昌像是看穿了她的意图,淡淡道:“娘娘上回落在池边了。”
这是不得不认了,她伸手拿过玉钗,指甲圆润饱满,不经意划过他的掌心,于是很是尴尬的笑了一下,没话找话:“不愧是读书人啊,手上都没茧子。”
风又停了,她抬起头,将玉钗簪进发髻,“这风刮的真奇怪啊。”
文昌没说话,她长眉微挑,仔细琢磨现在的状况。既然文昌帝君已经知晓又默许了她洗剑的行为,若是现在不洗了,显得她有些不识好歹。但方才文曲星君确实说了“邪气”二字,那她是洗还是不洗呢?
于是,她诚恳问道:“本尊在池中洗剑,不会给帝君添麻烦吧?方才那小星君说邪什么?”
文昌道:“诛仙剑邪气是重了些,本君净化池子就好,并不麻烦。”
玄女听他这样说,心中蓦然生起了一点怒意。
诛仙确实有邪气,但邪气缘何而来,怕是仙界的人更清楚一些。如今她在仙界,做得也是祛邪除魔的事,到头来,仙界是风光霁月了,她反倒还落下个邪气重的不是。
玄女不再客气,施法将诛仙掷入池内,唇角微微扬起弧度,眼角都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那就多谢帝君了。”
文昌想,她好像没怎么同他说过话,不只是他,她同天宫的人都没怎么说过话。
他仔细回想每一次见她,她总是一身深色暗纹的衣裳,头顶华冠,一丝不苟。神色很冷,远山庄重,微抿着唇,臂弯里有时候搭着一把拂尘,更多时候是握着诛仙剑。
强大的压迫感会让人忽略她冷艳的面容,那是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她不经意间漏出了一点马脚,却不自知。
墨池内的灵气包围着诛仙,玄女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诛仙召回。
文昌在她施法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很微弱,即刻便消散了。
他并未多想,墨池内盛的是他的灵气,诛仙剑沾染上也实属正常。
她见墨池内波浪翻涌,看了一眼文昌帝君,故作大方道:“本尊从不欠人人情,今日在墨池洗剑,来日若帝君需要,本尊定当全力相助。”
她的算盘打的极好。如今这世道,谁有事文昌帝君都不会有事。况且,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估计不会当真,客套一下也就罢了。
“好。”文昌帝君应了一声,她很诧异的“啊”了一下。
文昌续道:“玄女娘娘这一诺,本君记下了。”
玄女愣了愣,对上文昌帝君带着笑意的眼睛,深刻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可貌相。
她干笑两声:“好,好,那本尊先回了。”
文昌目送她离开三十天,随后对着墨池一挥手,池面又归于平静。
他回宫后,见墨山愁眉苦脸的蹲在角落里,问他,“你做什么?”
墨山老实回道:“臣两个时辰前,才将墨池净化好。”
文昌平静道:“哦,本君刚才已净化好了。”
墨山松了一口气,“臣还以为,又要净化五日了。”他顿了顿,似乎反应过来了,“那先前,帝君为何不亲自净化?”
文昌悠悠往回走,神情泰然地说道:“因为本君不想。”
第6章 第六章
◎“况且,本君不觉得是个笑话”◎
三月初,草长莺飞。黑雾已有半月不曾现世,八荒六合一派祥和。
没架打,又不用担心灵力不足,说起来正是难得的好日子,但玄女有些无聊。
她一身月白宽袍,长发用一根玉钗松松挽就,随适的很。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设了一张软榻,很散漫地斜倚在榻上,榻脚还搁着两坛歪倒的桃花酒。
阿福噔噔噔地跑进院来,手中还拎着一个有他半人高的食盒,抱怨着:“就是你非要吃菊花糕,你猜猜,我跑到哪里给你寻菊花糕?”
她微微有些醉意,仰躺在榻上,嫌天宫太亮,用一张软帕遮面。
“你又喝多了。”阿福脚尖踢了踢空酒坛,拿出菊花糕,自己啃了起来,“我可是去十三天,找菊花仙子要的。她一听是你要吃,愣是做了三笼,见我实在是拿不动了,还贴心嘱咐我,不够再来。”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回答的是前一句,“我好像得病了。”
阿福惊得掉了半块糕在地上,她感叹道:“从前做战神的时候,虽然苦,倒也乐得其中。现在是清静了,我又觉得浑身上下难受的厉害。”
“你就是闲得慌。”阿福嘴巴里塞的鼓鼓囊囊,像一只小仓鼠,模糊不清地:“有一桩事要告诉你。原定在三月十五的朝会,同西天佛祖的法会撞上了,我听菊花仙子说,天帝不打算办了。”
玄女略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还有这种好事?佛祖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
阿福举起最后一块菊花糕问她,“还剩一块,娘娘吃吗?”
玄女没伸手,她喝完酒会有些絮絮叨叨。
“天宫的菊花糕不好吃,没有女娲娘娘做的好吃。天宫什么都不好吃,哪里都不好。”她很笃定的说:“天宫不分四时,不设昼夜,整日都是亮堂堂的,有什么意思。”
阿福咳嗽了一声,她说:“你喝点水吧,别噎着。”
阿福默默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文昌帝君,又默默地把嘴闭上了。
文昌帝君是来送请帖的,实际上应该由墨山来送,但是他很体谅墨山上下几重天来回走的辛苦,于是他主动来三十一重天送请帖,好巧,三十一重天只住着玄女一人。
他刚进琼台,便闻到了桃花酿的味道,桃花仙子酿的酒,与人极不相称,烈的厉害。
院子里的供奉鼎正冒着青烟,他站在供奉鼎前看了片刻,轻轻笑了一声,终于明白为何玄女施法时,会带有他的气息,原来是偷用了他的供奉。
阿福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银杏树下,躺在长榻上的人正在说话。他很有耐心的坐在一旁听了起来,期间阿福几度想开口提醒玄女,都被文昌帝君的眼神吓的憋了回去。玄女听见了倒水的声音,以为是阿福在喝水。
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有些发颤,“我时常会想起他们。须弥山那么冷,他们怎么好丢下我。阿福,我想不明白,为何就剩下我。”
文昌端盏的手顿了一下,须弥山与魔祖一战,上古史籍中只有寥寥八字记载——‘诸神陨落,神界崩塌。’
他不欲再听下去,开口道:“是我。”
玄女听到一声熟悉的男声,身体里的血都冷了。软帕还盖在脸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怎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总是他。她在脑中飞快的将刚才说的话迅速的过了一遍,确定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此刻坐起来也很尴尬,不如装死吧。
文昌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来,“本君来送法会的请帖——”他顿了一下,带着点笑意,“玄女娘娘坐起来接一下?”
……
玄女想,这个天宫她是呆不下去了。她极为僵硬地将软帕从面上摘下来,缓慢地坐起身来,还不忘记将散乱的头发捋顺,漏出一个她自认为端庄的笑容:“劳烦帝君亲自跑一趟了。”
文昌看着她,将贴子递了过去。她今日未着妆,大概是桃花酿的缘故,脸颊泛着淡淡的粉。散下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垂在腰间。轻薄地春衫被压出了痕迹,层层叠叠,像天边的云朵,有着凌乱无序的美。
她看着请帖,全然没注意到文昌的目光,震惊地抬起头,“不开朝会,为什么本尊还要去法会?”
她喝完酒,思维会比较跳跃:“我看起来,是很会念佛法的样子吗?”
文昌喝了口茶:“天帝的意思是,将朝会与法会一起办了,共一十四天。”
她有些头疼,两弯细眉像月亮似的,似乎忘记眼前坐着的是同她没什么交情的文昌帝君,认真地同他探讨:“你觉得,有没有法子不去呢?”
文昌认真地想了一下,如实道:“没有。”
“罢了,罢了——”她将请帖收下,两人又是一阵尴尬,见文昌帝君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指了指碟子里最后一块菊花糕,客套了一下,“嗯……帝君吃菊花糕吗?”
阿福可怜巴巴地看着文昌帝君,他的手刚伸过去,阿福就猛的抽了一口凉气,帝君的手悬在半空,了然道:“看来娘娘的小仙童很想吃最后一块,本君也不好夺人所爱。”
……她真想把这只小气的丹鸟踹回南海啊。
文昌站起身来,大概是要走的意思,但他又淡淡地看了一眼玄女。
玄女愣了一下,脑中飞快地揣摩了一下文昌帝君的意图。大概是他亲自来送请帖,自己一直盘腿坐在榻上也就罢了,他这会子要走,怎么说也该下榻,将他送到门口,才称得上礼数周全啊。
她有些佩服自己的分析能力,于是趿鞋下榻,将文昌帝君送到琼台门口,少不得一番客套:“本尊就送到这里了,帝君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从三十一天走到三十天,应该不会崴脚一路滚下去吧?
文昌饶有深意地,很是缓慢地打量她一下,看得玄女心里有点发毛,只听他爽朗道:“娘娘头发顶,沾了不少银杏叶。”
玄女立刻在掌中幻化出一面铜镜,对着镜子一看,头顶赫然沾着四五片黄叶,脸颊上的红云又艳了几分。她施了个法术,将头发清理干净,咬牙切齿道:“帝君,多谢你告诉我,但本尊有一事不大明白。”
文昌道:“娘娘请说。”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比她小了十万岁、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文昌帝君,破天荒地讲起了道理:“你进琼台并未通传,这也就罢了。但是你见我顶沾了黄叶,先前不说,非得等到走的时候再告诉我,我诚心一问,帝君是否有心想看我的笑话?”
事实上,和读书人玩绕口令,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文昌道:“结果一样,先后顺序,重要吗?”他下巴点了点阿福,“本君在门口站了一会,是娘娘的小仙童领进来的,并不是擅入。”
玄女眼风刮过阿福,心道一会再同你算账,一面说:“重要,很重要。”
文昌沉思了一下,玄女想自己果然让他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他道:“好吧,那本君下回早点说。”
……还有下回?没有下回了好吗!
他将视线挪开,声音不大:“况且,本君不觉得是个笑话。”
玄女好像短路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文昌帝君已经离开了三十一天。她现在没心思琢磨文昌帝君的意图,只是阴森森地盯着阿福。
阿福脖子一缩,蹑手蹑脚地想偷溜,玄女捏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人拎起来,扑面而来的酒气打得他有点晕,小脸皱成一团,试图亡羊补牢,“看在我们数十万年的交情,这件事能不能先听我解释。”
玄女想将他丢下三十一的手顿了一下,阿福赶忙解释,“这件事是我错了,但不能怪在我一人头上。娘娘若是没有喝酒,今日之事是绝无可能的,所以娘娘应该反省——”
“自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人已经从空中直直下坠,他哀嚎一声:“你好狠的心啊!”
阿福一直坠到十三天,屁股着地,在地上滚了有半米远才停下来,耳边还回荡着玄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若不是我们数十万年的交情,我今日就把你做成烤全鸡。”
他打了一个寒颤,三十一天是回不去了,于是他倒腾着小步子,又敲开了菊花仙子的门,可怜兮兮地求仙子收留。
菊花仙子母爱泛滥,又做了两笼菊花糕,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我做小仙子的时候,也经常惹花神生气,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阿福吃着糕,突然想起文昌帝君看供奉鼎的神情……坏了,这件事忘记告诉娘娘了。
菊花仙子见他神情格外悲伤,就知道这个小团子一定是受了大委屈,又把人抱在怀中,端出一碗菊花露喂他,“你想在我这里呆多久都行,不要害怕了,啊。”
他吃着糕,喝着菊花露,见菊花仙子如此温柔体贴,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反正现在回去说这件事,会死的更惨,不如就不说了吧,说不定文昌帝君没有发现,只是站在供奉鼎前嘲笑了一下娘娘的供奉太少呢?
第7章 第七章
◎“你对读书人意见很大?”◎
阿福在十三天一呆,就是七日。
若不是明日琅邪台法会,她作为尊神孤身一人前去,未免有些跌面子,不然她是绝不会去寻这个没良心的五彩鸡的。当然,在路上她也深刻的检讨了一下自己,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将阿福丢下三十一天,一会见到阿福,还是要好好地和他说话的。
玄女站在菊花园里,见着阿福挎着小竹篮,高高兴兴地同菊花仙子一起采摘菊花。他手里捏着一朵开得又大又圆的红菊,笑着喊:“姐姐,你看这朵真好看啊。”
菊花仙子转过身看他,愣在了原地。阿福有些疑惑回头,啪嗒,红菊掉在了地上。
玄女长眉微挑,抱臂看他,戏谑道:“你姐姐倒是不少。”
阿福的眼泪是说来就来,一面抹着眼泪,边走边哭边抽噎:“娘娘,你总算来接阿福了。”
她故意问道:“啊,这就哭起来了,我见你刚才,可是高兴的很呢。要不你就留在这里,别回三十一天了。”
阿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将我从三十一天丢下来,全然没想过我会不会受伤,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方住。现在来找我,还要说这样伤人的话吗?娘娘还要不要和我和好了!”
菊花仙子站在十步开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玄女见状招招手,让她上前来,和颜悦色地说道:“本尊的小仙童在你这住了七日,给仙子添了不少麻烦。”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颗东海的夜明珠,递了过去,“算作本尊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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