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正好接住了爷爷的目光,狠狠地撅起了嘴,坐在板凳上,用鞋子狠狠地刨着地。
“二丫头,这不是委屈你,你姐眼看要挣钱了,你弟是老王家的后代,这多公平合理的事,就这样定了。”爷爷又用眼角睥睨了一眼王红,王红早已蹦到门槛外,跑远了。
王红她爷爷也是一个苦命人,王红她奶奶 36 岁就去世了。她爷爷脾气太暴躁了,动不动就对她奶奶大打出手。王红听人说起过,奶奶经常被爷爷打得头上冒血。娘家只隔了几个乡村,只有一个出嫁了的妹妹,那时的奶奶性格太懦弱,受了气总憋着,加上长期的饥荒年月,不久就去世了。等爷爷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孩子长大,才悔恨自己太浑了,看着一双罪恶的拳头,再看看左邻右舍,夫妇俩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哪里就都是家。再饥荒难耐的苦日子,两人帮衬着,子女围绕在身边,才会有欢声笑语。
等到爷爷想明白了,人生已经走向了暮年,这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王红知道,爸爸的求学路是异常艰难的,从村里、到镇上、到县城,然后到省城,每一分钱都是从爷爷牙缝里省出来的,还有伯母摊得煎饼卷摞起来的。
所以,王红知道,虽然爷爷不喜欢自己是女孩,但她对爷爷的爱是深埋心灵的。
三人没回家,很快又来到外婆家。外婆赶快烧火,趁说话的空,煮熟了玉米,用竹筐晾着。外婆拿起一个,在嘴边不断地吹着凉气,递给王红,“来,小红吃一个,外婆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有这地里的嫩玉米了。”
“这一家人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定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家人撑船过河,有风有浪都要一起扛,一起进城吧,都说福乡赶不上破城,这对三个小孩都好。一起都走吧,老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能卖的就卖,能拉的拉走。”外公的两只手掌,一只放在女婿肩膀,一只放在女儿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两个人商量着来,日子在哪里都能过好的。”
王红发现外公眼里淌下了泪,她伸开双臂抱住外公的腰,趴在外公胸前竟大哭了起来。
王红的家终于连根拔起了。王长江以前住的宿舍,同屋做了婚房。同屋直到四十岁,终于有人牵线一个纺纱厂女工结婚了。
医院大坑的东边是洗衣房,湛蓝的天空下,风里飞扬着一张张白床单,就像是蓝色大海上航行的白帆船。王红跟在爸妈的后面啧啧赞叹,原来也跟爸爸经常来,怎么就没发现这里这么好看呢?
洗衣房的北面,有两间简易房,是防震棚,丁至诚打开锁,说道:“前面那家前天才搬走,催了好多次,也怕耽误了你们住。”
王红迈开大长腿,几步就把屋子丈量完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木头柜子,再放点锅碗瓢盆,这间屋子就是满满当当了。好在,王红想,爸妈和弟弟就在这间屋子里安家了。
王红禁不住倚着门框,打量着这个新鲜的地方,门口有两棵大树,一棵是洋槐树,一棵是梧桐树,枝干无限伸展着,浓密的树叶遮蔽住了整个天空。北面的干部病房前面有一棵西府海棠,这棵树应该更老,远远地看,更像是一桩盆景。枝干遒劲有力,枝头如飞翔的流云,娴雅而又流畅,静卧一旁,顶天立地,却又独树一帜。
王红正看得入神,忽然,旁边的防震棚的门开了,有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女子端着一盘西瓜走来,王红忙让开了,微笑着点着头说:“阿姨好!”
女子盈盈笑着回道:“这丫头长得可真好看!”王红低下头,只觉得两颊火辣辣的,烫得很,长这么大,从没人这么直白地夸过她的美貌。她抬眼又对王爸说:“王老师,这天太热了,赶快让孩子们吃点西瓜。”王长江赶忙连声道谢。女子又盈盈笑着:“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说着转身走了。
王红只看到她甩着到腰底的大辫子,乌油油的,亮得晃眼。摇曳到脚边的纯棉布月白裙子,淡蓝色竹布衬衫,满月的脸庞衬着盈盈笑意,优雅的像是从电影画报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王红发着呆赞美说:“这是月宫里的嫦娥下凡了!”王长江接过说:“看不出来吧,人家都五十岁了,我们外科的方大夫方珍珠,她的女儿,方菲,外科和产科的顶梁柱,人称方一刀的,那才是真正的仙女下凡。”
“有其母必有其女吧,妈妈漂亮,女儿肯定差不了。”王红打趣着爸爸。
狭长的小巷里,王红跟着一众人的队伍里,她脚底下走得很急,忽然脚底下吱哇呜咽,吓得尖叫一声,单脚跳起来,差一点摔倒,低头一看,见是一只猫,狐狸似的颜色,迅速地跳上墙头,又顺着屋顶逃了,嘴里还委屈地呜哇了几声。
王红看到,这排西边干部病房后面的房子,各家小院子里升腾着烟火味道,炒辣椒呛鼻子的味道,早已冲刺着鼻孔,铲子触碰着锅底刺啦的声音,王红平生最听不得这种声音。当然,也有王红喜欢吃的醋熘土豆丝的香味,早已穿越墙头飘到鼻孔,她不禁深吸了几口,肚子里早已咕咕叫了。
王红铺好了两张床,才发现这间屋子只有门能采光,必须开着门,屋子内才显得亮堂。四张床紧挨着,中间的过道行走,一张书桌靠着后墙放着。颜真刚把饭菜摆上桌,招呼王红姐俩:“我原来是这里的产科大夫,今年六十多岁了,忘不了这里,又回来了。以后叫我颜奶奶就是的,来,你们姐俩快吃点,多双筷子的事。”
桌子上,果然是金黄的金黄,翠绿的翠绿。油炸小鱼,清炒小油菜,小米粥,颜奶奶的手艺,果然是好极了。王红姐妹吃过饭后,颜奶奶带她俩参观了她的厨房,各色杂粮整齐摆着,大米、小米、绿豆、红豆,姹紫嫣红,又琳琅满目。锅台擦得干净,旁边还放着一个煤球炉。一排煤球靠墙摆着。
颜奶奶又领着到院子里参观,指着北面墙根的一畦韭菜,南边墙根顺着墙爬的丝瓜和南瓜说:“看吧,我自己种菜,丰衣足食,自给自足。”颜奶奶站在午后的阳光下,衣着干净得体,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身体站得笔挺,脸上笑微微地。
完了,颜奶奶又拿着花壶给厨房窗台上的两盆太阳花喷水,姹紫嫣红的花朵迎着阳光盎然生长着,招展着生命的风采,像她的主人一样有精气神,笑盈天地间。
别看颜奶奶是这个小院里年纪最大的,她可是主心骨,谁的衣服和床单,晚上忘了收了,她会帮忙收着。谁的信件和杂志她也会帮忙代收。乐呵呵的,就像是自家的亲奶奶。
丁至诚接桃子下晚自习,走到巷口,刚拐过弯,桃子就闻到一股茉莉花的清香。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拂过耳膜,月光照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她上身倚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男人倚在门框上。
桃子经过她们身边,一只脚就要跨过门槛,忍不住看了女子一眼,丁至诚拉着桃子的袖口,说道:“快走。”
父女俩进了屋子,丁至诚关紧了房门,坐到书桌前陪着桃子继续学习。颜奶奶早已佯装睡下了,她的四角床上围着的蚊帐,床头的地方还在轻微地颤动着。颜奶奶一天中最为盼望的,就是早和晚,丁至诚都是这两个时辰来。就算丁至诚坐在那儿不说话,颜奶奶闻着他在房间空气里飘散着的呼吸声,也是馨香的。
桃子做数学题正入神,隔壁煮的鸡汤飘过来了,汤勺碰着碗的声音,呼噜噜入口的声音,桃子听见自己肚子咕噜了几下,用牙齿咬着下嘴唇,继续做题。隔壁咯咯咯地笑起来了,桃子赶忙撕下了两张作业纸,塞进了耳朵。丁至诚站起来,伸出手想去敲中间堵住的木门,刚要碰到,又缩回来了。
“桃子,忍一下吧,这是我们外科主任,也是院长,不能得罪了。只是,两个有家的人总搅在一起,不是个事啊!”
颜奶奶掀开蚊帐推开屋门出去了,原来她一直穿得好好的,回来手里端着一碗鱼汤,放到桌子上,看着桃子笑道:“上高二了,用脑子厉害,我专门给你熬的鲫鱼汤。老丁啊,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都习惯了。”颜奶奶转身上床了。
王红躺在蚊帐里,一直未睡着。爸爸嘴里说的,方珍珠的漂亮女儿,医院的院花方菲,她是近距离的见识过的。她总穿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浑身白得发光。蘑菇头,露着长脖颈,肩膀窄小,如高傲的白天鹅。标志的五官,踩着尖尖的细高跟鞋,走成一条直线的猫步,似是电影画报里走下来的。母女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流年的倾泻尽早一点刮走了妈妈的风采,把最好的华年独独留给了美丽的女儿,如含苞绽放的花朵般的女儿。
然而,聪慧的王红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方菲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忧郁,一抹淡淡的哀愁,这些与她美丽的眼眸是极不相称的。她还发现,她极致白皙的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脖颈上,或者手腕间,总有淡淡的淤青。王红又摇摇脑袋,自责道:“别瞎想,谁还没有个磕磕碰碰呢?快点睡,明早还要出摊呢?”
“老丁,我这刚勾好的一个毛线假领子,还有一个茶杯套,等到冬天冷了,脖子围上不进风,手心里拿杯子也暖和。”
“不麻烦你了,颜大姐,我真的是用不着的。”
“给我还客气啥呢?拿着吧!用着好了,我再勾就是的,我有的是闲着的大把时间,不用脑子,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咋办?”
丁至诚手心里捧着毛茸茸的小物件,心里也暖烘烘的。一路嘀咕道:“颜大姐总这样,叫我如何是好呢?我越不想要,她越是想给我,哎,真是没办法。”
颜奶奶倚靠着屋门,还静静地站着,她掀起门上的帘子,天上一盘明月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她披上一件毛衣推开门,倚着墙望着明月,自言自语:“小蔷,我的好女儿,你新婚度蜜月,为什么非要去巴厘岛。说好了的,你要陪伴妈妈一辈子,却要扔下孤独的妈妈去寻你爸爸去了。小蔷,你今年 28 岁了,今天可是你的祭日,妈妈一直记在心上的,你是可以陪伴爸爸了,让爸爸陪你度过每一个重要的节日,可是妈妈呢?妈妈想你们呢?谁还能再想起妈妈呢?你是那么优秀的孩子,我的好孩子……”
“这个苦日子……刚尝到一点甜头,老天就给全部收回去……”颜真呢喃着叹息。白天她是衣着得体阳光开朗的老太太,夜晚里却是遍身蚀骨的寒冷,还有想念亲人们的伤痛。
柳毅走的时候,她才 42 岁,那时候,她俩一心扑在了工作上。后来的知青们,大多都已经返回了上海。家里人也要她俩回去,手续都办好了,两个人就是拧着不走,说要在这里扎根。一个外科,一个产科,都是一把刀,工作之外就是看看苏联小说、看电影,颜真穿着布拉吉连衣裙,两条大辫子直甩到腰间,两人还约定,要丁克到底。
幸福的时光总是太短暂了,颜真 42 岁那一年,她和亲爱的人就阴阳两隔了。同事们都劝颜真再往前走一步,老满托了好多人来说,颜真都拒绝了。在她心里,柳毅是她一辈子的爱人,说好的一辈子,差一天都不算数的。
又有人说,既然不想成家,那就养个孩子吧,老了,身边总得有个人照应些。直到柳蔷和柳剑这一对双胞胎姐弟来到她的生活里,她工作以外的精力全用上了。这一双儿女,长得让人羡慕,学习又让人嫉妒,她把两个孩子培养得特别优秀,一个北京,一个上海,全读了研究生,她又贴近了全部积蓄。哪一个含辛茹苦的父母,不在为儿女们的优质生活导航呢?等到儿子走了,女儿消失了,她的生活彻底掏空了,还好,有柳毅还在这里等她。
明月渐渐西行,一片轻盈的云彩伴着它前行,在晕黄的光里蠕动,展开羽翼飞翔着,是怕明月太寂寞了,浩瀚的夜空里,发着光走夜路是需要陪伴的。
第3章 午夜梦回
秋日的白桦林,遍布金黄,颜真和柳毅扯着手,踩着金黄色的树叶,在树林里徜徉,他们寻找着刻着两人名字的白桦树。在北方医学院上了四年,刚来时,这儿还是一片小树苗,四年光景,白桦林早已直冲向云霄。在这个金黄的季节,他俩就要离开了,带着崭新的梦想,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上山下乡的军用卡车来了,就停在医学院门口,全班同学都爬上了卡车,颜真和柳毅依然扯着手,眼睛里全是憧憬,身体还随着卡车不断地晃动。卡车要开往火车站,他们要随着全国的热血青年,奔向时代的狂潮里,奉献自己的青春、知识、本领,还有力量。
卡车在山林的山路上向前飞奔,一片片白桦林,金黄色的白桦林,绵延不断的白桦林,在视线里渐行渐远。别了白桦林,别了热爱过的土地。柳毅身上背着吉他,他轻轻地弹奏,所有的人都在唱:“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噩耗声传来在那个午后,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
颜真和柳毅,还有同学们,下了军用卡车,就坐上了通向全国的绿皮火车,然后坐着开向县城医院的马车。车轮停止的那一刻,颜真成了县医院的产科医生,柳毅是一名外科医生。
那是她俩到来的第三年的夏天,已经下班了,颜真来找柳毅,她要来劝慰柳毅的病人。颜真胸前垂着两条大粗辫子,她身上穿着从上海刚寄来的布拉吉的连衣裙,白色的蝴蝶型领口,天蓝色的裙身,腰间又系了一根细细的天蓝色皮腰带,她婀娜多姿的身影引得同事们都回头观看。
柳毅前一段时间,为一对车祸未婚夫妇做了手术。两人一周后就要结婚了,女子想要拍几张婚纱照。那时候的婚纱照,还是很奢侈的,一个城市,仅有一家小照相馆,拍出来还是黑白的,想上色,还要打彩。就在回来的路上,两人遭遇了车祸,男子拉到医院,就确认没救了。女子一直被男子守护在胸前,伤势轻点,也可以说,是男子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了未婚妻。柳毅给她做了手术。可是,女子术后,一直拒绝吃任何东西,柳毅一直在做她的思想工作,颜真也下了班,就来安抚她。
颜真从食堂打来了饭,递到她面前,抚摸着她的头发,微笑着说道:“你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怎么行呢?”
而女子依然面入膏肓,背靠着墙壁坐着。时间过了许久,女子突然推门出去了,颜真以为她去卫生间,也没在意。
过了片刻功夫,临床的一个陪护从食堂吃过饭后回来,惊呼着大声说道:“颜医生,你知道吗?你天天来劝慰吃饭的那女的,刚才从三楼大会议室的窗户里爬出去跳楼了。”
颜真急忙推开门,奔向楼梯,向着三楼会议室奔跑,会议室里早已挤满了人,人们议论纷纷道:“唉,谁能想到这女子,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想不开,非要寻了她未婚夫而去,这会议室天天开完会就上锁,就这一会功夫,忘了上锁,那女子就跳下去了……”
“听说,柳一刀动完手术,一周都没有吃一口饭……”
“这柳毅对病人真是太尽心了,每一天都是极尽守护和照料,最后看那女子翻过窗户,就一下子跳过去,把女子拦腰抱起就往窗户里的会议室里扔,那女子还要再翻,柳毅为了托举她,脚底无意间就滑到了楼台边缘,女子就要搭腿时,就看见柳毅整个身体往下坠落了,她吓得大哭,呼喊救命……”
颜真拼命地向下面奔跑。
“柳毅,柳毅……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颜真哭喊着扑倒在血泊里的爱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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