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贻
作者:乘时
文案:
[春风一场,吹到北方,已是九十年代初。]
自打方笑宜来到这个家,家里的日子就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爸爸方君平有幸逃过了下岗的大潮,妈妈翟晓敏更是享受了股票红利,证券账户资产超过三十万,进了股票营业厅的“大户室”。
“大户室”里的方家、徐家、由家、简家,全都吃穿无忧,却各有各的愁。被时代裹挟着向前走,做出不同的选择,命运殊途。
而这几个家庭的孩子们,有人经历青梅竹马的爱恋,有人忍受亲情撕扯的锉磨,有人愚蠢且放纵,有人良善又无辜。
*
那个春天――是馈赠,也是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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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方笑宜――很有主见的“假性乖乖女”
男主徐家奕――热血真诚的“顽劣二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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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户室
1997 年牛年春节刚过,还没出正月十五,松城这个典型的北方城市,依旧被寒冷笼罩,丝毫没有要暖起来的意思。
没有风,干巴巴地冷。人行道上的积雪太多天没人打扫,早就被踩污踩实了,走在上面咯吱响,还能印出混着泥雪的半个鞋印。
翟晓敏就在这连雪带冰的人行道上,夹着挎包,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往前蹭。过年的原因,公交车很少,她等了四十分钟才来一趟车,到新华路下车的时候,人早冻透了。
脚趾在棉鞋里活动了几下,酸麻酸麻的。
新华路作为平日里松城最繁华的街道,鲜少有冷清的时候。可此时,临街一半以上的店铺都关门,行人寥寥,连百货大楼进出的人都很少。远处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算是大动静了,完全不觉得吵。
这要放在平时,这条路上可是整天放着港台明星那些动感的舞曲,混着汽车鸣笛声和一元店门口大喇叭重复播放的“全场一元”广告,没个消停的时候。
身上这件到脚踝的鸭绒服穿着很沉,翟晓敏又想快点走,不自觉有些喘。呼出来的哈气,在毛线脖套上结了一粒粒小冰碴儿,眼镜也上了霜,雾蒙蒙一层,看不清路。
新华路虽是商业圈,但临街的房子新旧不一,翟晓敏低头往前蹭了一阵,停在一个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前。
戴了手套的手不灵活,笨拙地把脖套掖下来,透过一层水雾的眼镜片,抬头看了看。
到了。
白色的二层砖楼,门前两摊红色的碎屑,应该是早上刚放了两挂小鞭。窗户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哈气,足够厚了,雪水淌了一溜下来,便可以从这窄窄的一条水迹,看到里面。
隔着玻璃也能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透过窗户往里看了一眼,果然,全是人。
翟晓敏赶紧推开门,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走了进去。
门上装了弹簧,一松劲儿,立马“吱嘎”一声,关上了。门框旁边一块竖着的牌匾,不大,白底黑子,倒是清晰。
松海证券。
一进大厅,喧嚣、吵闹混着热气,扑面而来,翟晓敏眼镜上的霜更厚了。
满满一大厅的人,有一半在翘首等待着什么,卯足了劲儿踮着脚尖,往前台的方向瞅,而前台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另一半人纯属看热闹,拎着塑料凳坐下,从裤兜摸出了瓜子花生,边吃边等。
大厅里的电子屏依旧翻滚着红红绿绿的股价,要在平时,下面必定很多人坐在塑料凳上,眯着眼睛使劲儿看。只不过这会儿都顾不上看了,一个个都巴巴等着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儿。
两年前凌晨四点排长队抢股票认购券的时候,都没现在热闹。
翟晓敏把眼镜摘下来,在手套上蹭掉雾气,又戴上。环顾了四周,没看见人。
不应该啊,她们三个住得都比她近,早就到了才对。
“晓敏!这儿!”
闻声望去,看见了李霞和周彦两人。李霞其实挺显眼的,穿了件火红火红的长呢子大衣,真的像她名字里的霞光一样亮。但这大厅实在是太多人了,要不是她们喊,翟晓敏还真没找见。
小跑过去加入她们,“咋这么多人啊,都没找到你们。”
“妈呀,听说还没开门就有人排队了,哪像你,这么坐得住。”
一身火红的李霞笑着打趣。
翟晓敏走近了才发现,李霞不光大衣是红的,里面的羊毛衫也红,整个人从上到下,像个火凤凰。她旁边站着的周彦就素气很多了,黑色羽绒服,配了条带点黄色的围巾,一双剪水眸子会说话似的,再加上肤色白,整个人倒也提了精神。
“我在家给俩孩子弄完饭才过来的,是耽误了。”翟晓敏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丝抱歉。
李霞旁边的周彦开口了,“没事晓敏。你看,来早了不也是等着。咱们接着说刚才的,霞,你嘴皮子太快了,我压根没听清,那师傅,不是,那大师……咋说?”
闹泱泱的,周彦不得不卯足了劲儿喊着说话。这和她平时太不一样了,肤色挺白的脸,不由得涨得通红。
李霞没回答周彦的问题,而是朝旁边努了努嘴,示意她们两个往旁边挪一挪,离前台这个地方远点――刚才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在前台领钥匙,不大的前台小桌,早就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翟晓敏和周彦挪了几步,远离了聚集圈,李霞拍了拍黑色条绒裤上蹭上的白墙灰,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烦死了,挤啥啊,早晚不都能领着。”
“咱不急,还有那么长时间呢,下午肯定能坐进去。霞,反正也是等着,你说说,大师咋说呀?”周彦一向有耐性的人,此时也被李霞把胃口吊得足足的,忍不住一个劲儿地打听。
李霞心里其实早就按耐不住了,却又要装得气定神闲,站得笔直,眼角的鱼尾纹都在绷着,极力克制。今天这个场合,她特意穿了过年新买的衣服,也烫了头发,每一个头发丝的弯度,都卷得恰到好处。
她煞有介事地向后撩了撩黑亮的头发,末梢的发弯控制不住似的,弹了两弹。
“大师说了,那些房间,都是新打的隔断,这叫破土。早进去反而不是什么好事,煞了财气。反而是快到下午一点那会儿,才是吉时。”
李霞说这话的时候,翟晓敏、周彦都站得很近,眼巴巴地看着她。要论模样,有周彦在旁边,哪有看李霞的份儿。但此时兴许是太高兴了,翟晓敏分明看见李霞的脸上,都镀了层亮光。
“下午一点?那不正好是开盘的时间吗!哎呀你说人家这大师,咋这么会算呢!”
周彦这人,别管多兴奋,说出来的话也都是温言细语的。她由衷地感叹,李霞更得意了,腰杆拔得绷直,趾高气扬的。
喧闹鼎沸里,翟晓敏也跟着笑。她忽然想到,以后可以自己挂单了,不用再去柜台排队。这就更能挂上个好价格,多赚点是点。
三个人中午饭都没吃,一直等到下午快开盘,在李霞的张罗下,领了钥匙,“踩着点”,进了梦寐以求的大户室。
松海证券给每一个大户室的房间都安排了名字,她们这一间,叫“春华”。
“春华,真好听。”周彦一脸喜悦,“听起来就像是文化人呆的地方。”
按照松海证券的标准,证券资产超十万,可以进“中户室”,一个大房间二十来人;资产超三十万,可以进“大户室”,自由选择房间,每间不超过十人。不管“中户室”还是“大户室”,都有可以独立操作的电脑,中午还管饭。
一个四五平米的长条形房间,一圈绿色的墙围子应该是刚刷过,还有一股挺浓的油漆味;两侧各摆了四张桌子,一张桌子上一台电脑,一共八台,除此以外,再没别的了。
翟晓敏她们四个人,各自选了一台电脑。电脑很新,挺大的“后脑勺”里散发出来的嗡嗡运转的声音,听起来都那么好听。
拉出椅子坐下,三个人正好围在一起。面对电脑,能看行情;回个身,就是开小会。
“那咱以后就这么坐吧,那台留给刘亚娟”,李霞指着旁边空余的一台的电脑,“这人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说过来一趟。”
周彦显然有备而来,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块抹布,已经开始擦拭桌上的浮灰,“你还不知道她?银行还没上班,简耀辉只要在家,她肯定得脚不沾地团团转。再说孩子也在家,事儿少不了”
“彦子,你说这话可不对啊”,李霞听了,第一个不干了,“要说孩子,我和晓敏家里都有俩,我们说啥了,还轮不着你和刘亚娟叫苦喊累啊!”
周彦大笑,李霞自己也忍不住乐了。笑声中,翟晓敏当然也笑,但却忍不住看向李霞。
同样是家里两个孩子,她家,和她们家,情况自然没法儿比的。
周彦和李霞两家,一个做酱菜厂,一个做酒厂,都有自己的生意;刘亚娟家的简耀辉,是银行的领导,工资待遇各项都好,奖金也自然少不了。只有翟晓敏家,是普通工薪家庭,方军平拿着学校的死工资,她是家庭主妇。进大户室这三十万,还是她从不到五万块的本金,一点点炒起来的。
但翟晓敏不觉得自己是打肿脸充胖子。她需要获取信息的途径,需要一起交流的“股友”――最现实的,作为资源和人脉的积累,她也需要接触更高的圈子。
何况,这个圈子的人都很好,接纳了她,还成了朋友。
李霞抱着胳膊,鞋跟在地板上一下下敲着,环顾这只有四五平米的房间,一脸满意,“总之,牛年一开年,咱就进了这大户室,以后肯定赚大钱!”
“就是,今年还有香港回归呢!这多大的喜事,股市是铁牛了!”周彦跟着兴奋。
“春华”室里,喜悦的声音要冲破房顶了。李霞唱高调,周彦和翟晓敏也跟着傻乐。翟晓敏心情自然挺好,丝毫没注意包里的传呼机“滴滴”响,进来一条讯息――
笑安,病,四六三医院。
第2章 可能,有我
翟晓敏赶到医院的时候,方笑安已经从抢救室推进特护病房观察了。
方军平有气无力地蹲在走廊的墙角,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旁边站着方笑宜,已经吓傻了,眼神木讷地盯着她爸,小脸惨白。
翟晓敏现在也顾不上方笑宜,直接冲到方军平面前。
“怎么样?”
方军平显然还没平复,勉强张开嘴,嘴唇干得直接裂开,渗着血丝。嗓子哑得不行,声音半虚半实的,囫囵得像含了半口痰。
“让观察。”
恰好主治医生路过,翟晓敏赶紧冲上去问情况。医生说抢救及时,算是暂时脱离危险。但人没醒,所以还需要在特护病房住一晚。
翟晓敏点点头,意料之中。对于抢救方笑安这事儿,翟晓敏并不陌生。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对于流程,她自然也熟悉――有生命体征,但没平稳,就得在特护病房观察着;过了危险期,平稳了,再住一段时间的院,用药巩固一下。
因为方笑安的这个先天性心脏病,翟晓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但现在她没空伤春悲秋,只想回家拿东西,振作起来,做好在医院打持久战的准备。
她站起来,余光撇到一旁吓傻了的方笑宜,心里一疼,蹲下来,把人拉到了怀里。
“吓着了?”翟晓敏轻声问。
方笑宜脸白得吓人,近乎透明,好像一根手指就能戳破。她摇了摇头,半晌,又点点头。
“爸爸妈妈这几天都得在医院,把你送去二姨家,和妹妹玩两天好不好?”翟晓敏尽量放低了声音,学着周彦的样子,柔声细语地问。
这次方笑宜点了点头,没再摇头。
“那现在跟妈妈回家一起收拾东西,把你上学的书也都装上,然后咱们去二姨家。等到弟弟出院回家了,妈妈再去接你。”
翟晓敏说完,拉起方笑宜的手往外走。方笑宜乖乖跟着,走到走廊尽头,快拐弯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冬日的午后,阳光苍白无力地洒在医院走廊的水泥地上,给周遭一切都镀上了一层灰败。方笑宜的视野里,能看到方军平依旧蹲在地上,垂丧着的头;还能看到方笑安所在的那间病房,紧闭的大门。
这场景,像极了那一天,也是翟晓敏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当时只有四岁的方笑宜懵懵懂懂,虽然不知道想看什么,但她还是悄悄地回了头。
方笑宜记得,那也是个冬日的午后,但不像今天这般冷冽,还有一丝阳光温暖。院长让她坐在操场的木马上,等着“爸爸妈妈”的到来。
方笑宜并不懂,留在这和“去家里”,有什么不同。但在孤儿院,哪个孩子能够“被选上”,然后“去家里”,都是天大的喜事。“爸爸妈妈”来接那天,老师们都会举办欢送会,院长亲自参加,欢送会上又是送礼物又是照相的,热闹十足。
所以,虽然孩子们不懂,但潜意识里都知道,被选上,是好事。
听院长和其他老师说,她能被选上,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名字,一个是因为年龄。
据说她的“妈妈”和孤儿院提出收养时,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年龄――最好是三到四岁的儿童,男女不限。院长把符合条件的儿童照片给她的“妈妈”看,她的“妈妈”一眼就像中了她。
“这个女孩,四岁的这个,叫……笑笑?”
“对”,院长答,“刚出生就被抱来了,就是在我们这儿长大的。不认生,从来都特别爱笑,就叫笑笑。”
“那就孩子吧,我们孩子名字里也有一个‘笑’字,缘分。”
这些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而是听老师们说起的。老师们说她命好,遇到个不挑剔的家庭,肯定能幸福。
木马摇啊晃啊的,她等得都快睡着了。这时看见大门进来了一男一女,打扮挺正式,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院长亲自迎了上去。
那一天之后,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方笑宜。
翟晓敏安顿好方笑宜,再返回医院,已经是深夜了。
走廊里还是静悄悄的,方军平说刚才有医生来过,今晚就不折腾了,明早换病房。
方军平还是不说话,但精神状态也好了些,至少还知道去楼下小摊贩那买了个简易折叠床,不然晚上夫妻俩得睡地下。
两人坐在折叠床上,听到方笑安各项指标平稳了,翟晓敏松了口气。她费劲脱了棉鞋,把脚搭到走廊的暖气片上烤。从早到晚在外面跑了一天了,此时的脚又冷又胀,差点脱不下鞋。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惨白冷淡,在翟晓敏的头顶覆了一层霜,疲态放大了数倍。她很累,身体累,心也累。上午还沉浸在赚钱过好日子的喜悦里,下午就要考验生死。但翟晓敏不想哭,甚至不想抱怨,只想赶紧吃点东西,喘口气,明天好拿出全部的力气照顾方笑安。
她拿出楼下买的面包和火腿肠,递给方军平,又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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