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淮安斜斜瞥过去一眼,语气略沉。
“是城东的事你处理好了?”
一句话让白琅顿时偃旗息鼓,看着容淮安落座,又没忍住道。
“这半年郁闷的真把你换了个人似的,本世子倒是好奇了,什么人能把堂堂容府公子弄成如今这幅模样。”
去江南前的容淮安,虽然古板无趣,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也能摸着他几分脾气,一年前接了皇命去江南办事,回来后他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虽然比以往更温和近人些,但那双眸子里总蒙着一层阴霾,性子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不管喜怒都是这么一副温和的样子,连他也越来越弄不明白容淮安的想法。
白琅捏着酒杯看着容淮安清淡的神色。
他就记得容淮安回来的那天,身上蒙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寒霜,他从小到大就没见他那么失态过,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日,病了一场后,变了一个人。
那场病倒是半个月就好了,闭门谢客半年纯粹是因为郁闷,他整日关在屋子里不问世事,连自己去了也没见着几面,听说是在江南被美人撩了心又始乱终弃。
惹着这位容大人了。
“什么人能让容大人半年都难忘怀,本世子真是好奇。”
白琅顿时更唯恐天下不乱地调侃。
容淮安只阖着眼养神,没搭理他的话。
“不如本世子去江南走走,说不定能见着你那旧情人,你说本世子这幅风流倜傥的样子,要是她见了,指不定喜欢上了本世子……”
白琅将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懒洋洋地道。
话没说完,嗖的一声,容淮安手中的杯盏已经飞了过来。
白琅眼疾手快地起身闪开,那杯盏砸在地上,滚烫的茶水还冒着白烟,白琅心惊肉跳地回头。
“你干什么?”
容淮安掀起眼皮。
“你太吵了。”
吵?
看着他面容上覆的一层寒霜,白琅顿时又乐了。
“半年了,你不会还对她念念不忘吧?”
“谁念念不忘?”
容淮安神色清透,嘴角掀起一丝讽刺的笑。
“对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
“本世子想也是,不然你也不会接了皇命去公主府了吧,难道是忘了江南佳人又看上公主了?”
白琅闲闲地问。
容淮安不语,白琅又猜测。
“不过你最近对这公主倒是好,知道她从江南回来的难免思家,还特意来戏楼……”
“白琅。”
容淮安抬起头,不轻不重地喊道。
“安排玟梅戏和江南戏,是因为昨日我与她讲到的书里提过北地的风俗,为让她记得清楚些。”
而且今日休沐,城东昨晚闹了事,他忙了一夜,本身也不想再看那些枯燥无味的书。
怎么可能是为谢明蕴着想?
“当真?”
白琅不信。
容淮安神色无波无澜。
“她有什么值当我大费周章的?”
这话倒是可信,白琅点点头,又感叹。
“也是,一般人谁能得了容大人的优待。”
容淮安阖上眼,没理会他这带着调侃语气的话。
*
楼下,谢明蕴支着脑袋坐在窗边,正津津有味地看戏,忽然听见一声欢喜的喊声。
“咦,公主?”
谢明蕴顿时抬起头,看到了站在窗边的两人。
当前一人绫罗锦缎,明眸皓齿,正欣喜地看着她。
“表姐?”
来人正是国舅姜家的大小姐,姜音。
谢明蕴顿时收了一副懒散的样子,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朝她露出一抹笑。
“臣女见过公主。”
谢明蕴起身迎她。
“表姐何必行这些虚礼。”
姜音从门口进来,二人落座,她笑道。
“昨日祖母还说想念您了,改天要抽空来公主府见您,天寒地冻,阿娘好说歹说劝住了她,没想到今天臣女出门就见到了您。”
姜音对她很是热络,谢明蕴虽然只去过姜府两次,但姜家的人都极好,她也没什么拘束的,当即道。
“近些天下雪,如何能让外祖母来,我明日就去姜府见她老人家。”
比着宫中那个看似和蔼但时常喜欢挑刺她的皇祖母,谢明蕴自然更喜欢姜家的外祖母。
“公主如今忙碌,学东西的事不能耽误,等有时间就好。”
姜音连忙摇头。
“不过说来今日公主不是应该在府中学习么,怎么来了这戏楼?”
“今日太傅休沐,说带我一起来戏楼听一听这玟梅戏,学一学北地的民俗。”
谢明蕴言简意赅道。
玟梅戏?
姜音当即跟着往下看,听了两句,有些惊讶道。
“往常这戏楼少唱江南戏,没想到今日倒赶巧,我可想听这江南戏许久了。”
少唱?
谢明蕴下意识问道。
“不是戏楼常有唱的么?”
本来她听了容淮安的话,还打算改天乔装打扮一番多来这呢。
毕竟如今她换了身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上京城,若是日后不嫁到江南,想必一辈子也不会回去了。
思及此,她眼中神色一颤,便露出几分思念。
上京很好,帝后太子甚至外祖一家都很好,但三个月显然比不得她的十七年。
“哪有,我闲着没事就爱多来戏楼听曲看戏,一年多了这还是头一次有唱江南戏的。”
姜家极疼宠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姜音没被规矩束缚过,做事随心所欲,真正算是活的潇潇洒洒。
头一次?
谢明蕴心中一瞬间便划过许多道不明的思绪,她呆呆的有些愣神,姜音奇怪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公主?”
谢明蕴眨了眨眼。
“公主怎么了,可是我哪句话说错了?”
姜音忐忑地看着她。
“没有。”
“那公主是听了这戏曲,想起江南了么?”
姜音犹记得方才提及江南戏的时候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思念,她生在世家大族,观摩人心的本事自然是学了十足的,当即问道。
此话一出,谢明蕴抿了抿唇,想否认,但在姜音通透的视线里,似乎没什么隐藏得住的,便又点头。
“是想。”
纵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谢明蕴也学得了一副大方的样子,在外人面前举止礼仪都做的极好,但到底还是不适应。
毕竟往前数几个月,她在江南是生活在尘埃市井里的人,整日想的是怎么糊口养着自己,对于富丽堂皇的上京城,本是她一辈子也不会接触到的地方。
江南是她的家,扎根生了十七年的地方,喜怒哀乐,在意的人,都在那里。
如今乍然要剥离出来,她自然是会想念。
来了上京,起初日日夜夜睡不着,惶惶然地想森严肃穆的皇宫和规矩,也念江南的自在和快活。
哪怕如今她已经在尽力学着适应这,但到底和亲一事,又把她心里的害怕和惶然给勾了出来。
“那公主在江南,可有什么快乐的事吗?不如说给臣女听听,臣女可好奇那地方许久了。”
见气氛不对,姜音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亲密地拉着她的胳膊问道。
提到江南,谢明蕴眼里显然多了几分光亮,她低着头,脑中闪过许多在江南的光景。
“有……很多,江南的景致,美食,还有那一条街的人……”
她难得对着外人这么多话,侃侃而谈地把自己记忆中的江南说给姜音,雅间内时不时传来几声笑,容淮安刚走到门口,听见门内的笑声,忽然止住了步子。
须臾,屋外的身影再度离开。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等谢明蕴讲完了江南的事,外面的戏也停了,姜音递过去一盏茶,轻轻一笑。
“看来公主在江南过得很好。”
是很好,除了偶尔忙碌奔波,她还是很自在的。
但这话谢明蕴没再说,只道。
“如今上京也很好。”
姜音能在这问她这些,回去多半是要告诉外祖母的,外祖母知道了皇后必定也知道了,她若过多念及江南,总免不了让他们担心。
“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回去呢,公主莫想太多。”
谢明蕴笑着和姜音周全了话,送了姜音出去。
屋内剩了她一个人,谢明蕴觉得连日以来萦绕在心头的烦闷和阴霾一扫而空,她长舒了一口气,嘴角勾起个轻软的笑。
心里闷着话还是要找人说,听了这江南戏又和姜音说了那么多,她心中便觉得舒服许多。
哪怕回不去江南,这样念着也是好的。
倒是这戏,却不知道下次听,是要什么时候了。
这念头一出,她顿时想起今日带她来的容淮安,刚要抬步出去找人,门边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一抬头,就看到缓步走来的那人。
一身天蓝色锦袍在他身上相称得宜,更多了几分慵懒随意,身姿挺拔,面容如画,腰间盘扣在夕阳的映衬下折射出几分光彩,晃的人有些恍然失神,他从楼梯拐角处下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像是八个月前,谢明蕴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天她受了委屈,容淮安陪着她一起去听曲,为了哄她高兴,去摊贩给她买糖葫芦,又陪她放纸鸢,一步步走到她身旁,那日的阳光极好,晃在这天之骄子的身上,引人侧目又心动。
一如当下。
谢明蕴心中被抿去了一日的猜测忽然就不合时宜地再次浮上心头。
容淮安今日带她来,当真只是为了学北地民俗么?
第17章
◎谢明蕴忽然又些心疼◎
她正愣神,容淮安已经走到了近前。
“走吧。”
他并没问方才姜音为何在这里,也没就方才听的玟梅戏和江南戏说些什么,就好像只是处理完了事情,刚好走到这接她而已。
谢明蕴怔怔然地点头,跟在他身后下楼。
“太傅。”
她一路乱糟糟地想着,等走到了公主府外,实在没忍住还是叫住了容淮安。
“嗯?”
他跟着回过头,清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待及看到她今日明显轻松的神色时,目光顿了顿。
“今日……”
谢明蕴话说了一半又止住。
容淮安不言不语,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目光落在她发鬓间,瞧见那漂亮的簪子上坠着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了片刻,又安静下来。
像极了此时面前的小姑娘心中纠结的样子。
谢明蕴袖中的手轻轻搅在一起,半晌又摇头。
“没什么。”
容淮安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是因为休沐,又加上那书本里恰好讲到玟梅戏,所以才带她去了戏楼。
她记得在江南的时候这人就不喜欢吵嚷,陪她去看过的唯一一次戏,还是因为那一天她受委屈撒娇软磨硬泡磨来的,如今又怎么会故意喊人排戏?
她心中腹诽道。
自己还是这些日子太清闲了,什么都能乱想了。
容淮安便没再说,抬步要往外走。
城东昨夜出了事,他忙了一宿才收拾罢,方才又来人回禀了事情,容淮安自然急着去处理。
谁料刚走了一步,因为动作太急,牵扯到了昨夜打斗间他被刺到的伤口,顿时容淮安轻轻蹙了蹙眉,倒抽了一口冷气。
从城东回来已经过了辰时,他又不想打草惊蛇让闹事的人知道他受伤了,便只在容府简单包扎了一下,没想到这会倒是麻烦了。
谢明蕴注意到他的表情,顿时想起这两日他风寒未愈的事,还以为是吹了风头痛,这件事到底也算自己三分责任,谢明蕴皱眉道。
“太傅还是早些回去吧,外面风大。”
容淮安知道她是误会了什么,但也没打算将自己受伤的事说出来,点头后要往外走。
“大人。”
才走了两步,忽然有侍卫匆匆走过来。
“城东的事家主已经去处理了。”
容淮安的步子一顿。
“另外……三姨娘在太傅府求见您,似乎是想让您对三公子网开一面。”
他眉宇间顿时凝上一层寒霜。
连身后的谢明蕴都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刚要往前一步,忽然容淮安回头,神色清淡地道。
“不知公主可方便让臣暂待公主府一个时辰?”
看着他有些沉郁的神色,谢明蕴鬼使神差般点头答应。
两人一起去了书房。
容淮安在这,谢明蕴身为一府之主也不能把人丢在这冷落着,可干坐在这又实在无趣,她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在他上。
从长街回来到进门,除了那句问她能不能在公主府暂待之外,容淮安似乎就再没开口说话了。
尤其是听说容家主去了东郊后,他眉宇间一直凝着一层若有似无的寒霜,一看便知道情绪不虞。
可容家主……不是他的父亲么?
难道他和他父亲关系并不好?
谢明蕴刚要说什么,门外忽然走出来一人。
“大人。
家主已经从城东将三公子带了回去,云副将没拦住。”
容淮安眸光清寒入骨。
“父亲不知道他犯了军法,按律是要杖八十的吗?”
“家主说三公子罪不至此,昨夜的事也是误会,待您回去后去容府见他一面,他自会与您解释。”
解释?
“让云副将带一百侍卫去,将容溱捆走,按律法杖八十再送回容府。”
“主子?”
侍卫一惊。
这是公然和家主宣战了。
“家主临行前还说……”
“说什么?说我这不孝子若再一昧揪着这事不放,公报私仇跟自己亲弟弟对着干,他以后便不认我吗?”
容淮安语气轻飘飘的,侍卫低下头。
其实家主的原话说的更过分,几乎是强硬地以父亲的身份命令主子不准再把三公子关在城东,还说他这般薄情寡义,倒真不愧是先夫人的儿子,跟她一样像个冷血怪物,以后死了也该是个没人心疼没人收尸的下场。
但这话侍卫自然不敢说。
他不说,容淮安也猜得到,一双寒凉的眸子里溢出几分厌倦与讽刺。
“就如此去做,若是他不愿,直接告诉他,今日就可禀了宗族把我除名。”
屋内顿时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谢明蕴猛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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