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
谢明蕴往外又看了一眼,身子软软地躺了回去,一边伸手拉上了被子。
“让他等着。”
容淮安只怕是上朝上傻了,谁家教习是这个时辰来的?
之前在江南的时候,她的琴馆都是午时过后才开门的,如今不用养活自己,就为了个破四艺,她能卯时就起?
断然不可能。
“这,公主……”
云姑姑听见她的声音里难得泛出几分烦躁与怒意,顿时也不敢再说,转头往前厅去了。
屋子外安静下来,谢明蕴又沉沉地睡过去。
只安静了不到片刻,门外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既然是要学,公主总要摆出个态度来,这个时辰皇上都已经上朝了,公主再睡着只怕不合适吧?”
清润的声音里带着这人一如既往不慌不忙的雅意,一句话让谢明蕴刚平息下来的恼意又涌了上来。
容淮安发哪门子的疯?
这个时辰别说国子监,就连城外操练的兵士只怕都没几个起的,他要她这时候起来学四艺?
睡意又因为怒火散去了些,谢明蕴有些失态地直起身子往外瞪了一眼。
“公主还没醒么?倒是比臣想象中的更能睡些。”
这人的声音接着传来,明明相隔一扇窗子他都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却还偏要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谢明蕴分明从他语气里听出几分愉悦。
愉悦?
这下她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人是故意的了!
在江南的时候他最清楚自己要每日睡到巳时,如今却偏偏要在卯时就来公主府把她叫醒,能不是故意的么?
只怕他答应做太傅的时候,就想到怎么折磨她了。
她就知道,容淮安焉能让她好过?
心口的闷气越来越堵,谢明蕴想也不想地出声讽刺。
“是朝堂上的事都被父皇交给别人理了吗,太傅堂堂科举状元做了甩手掌柜?这么一大早就到了公主府,瞧着竟比本宫府上的洒扫丫鬟还得闲。”
这话带着一股子火药味,云姑姑身子一抖,顿时低下头去,不敢看容淮安的脸色。
公主平日里脾气挺好的啊,怎么今天见了太傅跟吞了火药似的?
一片寂静中,容淮安拂了拂衣袖轻笑一声,语调疏和。
“是啊,皇上昨夜就将臣叫进宫,免了臣这些天在刑部和城郊的事宜,说让臣专心留在公主府,好生教导公主。”
他话音的最后分明加重了语气,将教导公主四个字咬紧了,谢明蕴顿时气笑。
好生教导?
只怕是想办法怎么折磨她吧。
她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忽然拽了被子往下躺。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还在公主府,这个时辰,就算他容淮安再怎么担着“太傅”的名头,只怕也是不敢闯进来拉她起来的。
要是第一天她就被容淮安拿捏住了,接下来的三个月还能好过?
还未躺下,在门边的人忽然隔着窗子往里面看了一眼,仿佛猜到她什么心思一般,不紧不慢地道。
“臣倒不知道,公主比之前在江南的时候——”
“容淮安!”
他一句话没落,谢明蕴猛地坐起来,扬声打断了他的话。
屋外安静下来,谢明蕴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咬牙切齿地又看了他一眼。
容淮安最知道她不想被人发现当年的往事,如今倒也学会了用这些东西来威胁她。
一股闷气在心里不上不下地堵着,谢明蕴甩了衣袖直起身子。
“有劳太傅稍等片刻。
云姑姑进来。”
容淮安嘴角露出几分意料之中的笑,拂了拂衣袖慢条斯理地道。
“臣在书房候公主。”
他转身还没走过游廊,就听见咚的一声,隔着屋子,那人重重地把梳子扣在了桌案上。
等梳洗完毕,谢明蕴从屋子里出来,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还暗着。
只怕这人刚下早朝就来了公主府。
她抬起步子往书房走去。
“时候还早,可要奴婢吩咐膳房先准备膳食,公主与太傅用了再入内学习?”
云姑姑跟在身后问道。
公主府可从来没这个点就备过膳食。
“不必。”
谢明蕴脚步不停走进了前厅。
进了书房,她一眼就瞧见屋子里坐在桌案前的人。
因为天色还暗着,书房点了一盏宫灯,明黄的光影照在这人一身绛紫色的官服上,镀过几分光亮。
连着清润的眉眼都温和了些。
他手中拿了一本书,正敛了神色认真看着,身姿挺拔,积石如玉,任是谁见了也要称一声贵公子的,然而谢明蕴只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走进去。
“公主来了。”
听见声音,容淮安抬起头,似乎将方才发生的事都忘了一样,温声笑道。
“臣见过公主。”
谢明蕴没理会他,似笑非笑地坐了下来,也算恢复了几分冷静。
身后都是宫人,容淮安第一天来教习,皇后太子回头必然都要过问,她要是表现的太不正常,只怕引起他们怀疑。
何况太子本身就怀疑她和容淮安认识。
想到这,她坐直了身子,嘴角勾起几分温和的笑。
“有劳太傅了,如此寒雪天气,还起得这么早入公主府,当真辛苦,本宫多谢太傅。”
容淮安闻言抬起头,微微扬眉,有些意外她的反应。
但很快,扫到她身后跟着的一群下人,顿时又了然。
容淮安仿若不觉,浅浅笑道。
“公主折煞臣了,不过分内之事,纵然皇上让臣入府教习三个月,但臣想公主聪慧,从前在……”
他话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下,果不其然看到谢明蕴的神色一变,肉眼可见地紧张了一下,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来堵上他的嘴。
眸中掠过几分清幽,他又不紧不慢地补上后半句。
“听太子殿下说从前在江南的时候就自学过许多东西,想来四艺也是不在话下的。”
一句话转了两个弯,还好最后没胡说,谢明蕴刚松了口气,余光就看见容淮安眼中的愉悦,顿时心里更堵了些。
袖中的手攥了又松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太傅知道的倒是多。”
“既然公主来了,臣也不再多话了,时候不早了,公主若不用膳,不如就从现在开始?”
虽说是征询谢明蕴的意见,但容淮安手中的书已经递了出去。
“不知公主想先学什么?”
“既然是教习,本宫一切都听太傅的。”
谢明蕴兴致缺缺地接过书。
这答案早在容淮安意料之中,他轻轻颔首,白皙的指节又翻过一页书,道。
“那不如今日,先从书画教起?”
“随你。”
谢明蕴说完打了个哈欠。
外面寒风呼啸,但屋内燃着炭火,温暖如春,她本就没睡够,此时自然有些昏昏欲睡。
“臣瞧公主有些困倦,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容淮安瞥过来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困。
心知他是故意,谢明蕴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既然公主困,臣不如先为公主讲一个故事,是前些天臣从前朝书上看来的,其中说到一句诗,臣记忆犹新。”
她不理会,容淮安也不恼,将手中的书搁下,问道。
谢明蕴掀起眼皮。
容淮安还会讲故事?
她在江南的时候缠着这人许多次让他讲故事,他大多一板一眼地拒绝,说自己不会这些,如今太阳倒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倒要看看这人能说出什么来。
被她盯着,容淮安从容地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才悠悠道。
“此故事发生在前朝,传闻前朝之中,曾有一穷书生,科举进朝堂,本是将要徒步青云官运亨通的时候,家中的妻子却悄无声息地将他抛弃,留下一纸休书远远离京去了。
听闻那书生回去后好一阵失意,后来这件事被京城的老百姓们知道,议论纷纷,都言一日夫妻百日恩,其中多有指责这位夫人所为。”
在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谢明蕴小脸猛地一变,死死地盯着慢悠悠讲话的容淮安,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太傅给本宫讲这无趣的故事做什么?”
“无甚,只是觉得公主……也许有和这些人不同的看法而已。”
容淮安意有所指。
毕竟当时她可是和这位故事里的夫人一样,扔下一句露水情缘逢场作戏,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这话中的指对性就太明显了。
谢明蕴额角突突地跳了几下,刚欲发作,又想起身后的婢女嬷嬷们,袖中的手一紧再紧。
“本宫没什么看法。”
“那也无妨。”
容淮安清浅地笑道。
“这正是臣今日要教给公主的第一个道理。
何为从一而终,何为……一日夫妻,百日恩。”
作者有话说:
PS:明天写文案那一段~晚安。
第7章
◎容太傅总不想那段往事为外人知晓◎
“啪嗒——”
桌案上的茶盏被谢明蕴的衣袖扫落到地上,砸出重重的响声,继而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泼在地上,下人俱是吓了一跳,不明白怎么听个故事的功夫,公主就能把茶盏砸了。
“都下去。”
谢明蕴声音带着几分薄薄的恼意,连茶水溅到了手背上都懒得管,目光往回一扫,阻止了下人上前清扫收拾的动作。
一群人顿时从书房里退出去,最后面的人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吱呀一声,屋内归于平静。
容淮安似乎对她的怒意毫无知觉,杯盏砸到脚边连动也不动,反倒温声问她。
“公主挥退了下人,可是有什么事?”
“江淮。”
谢明蕴却是再也懒得装下去,一双清透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容淮安,冷声开口。
这是自入宫再见以来,谢明蕴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认那段过往,承认自己是江南开着琴馆,与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阿蕴。”
时隔半年,又听她叫一句江淮。
容淮安忽然有些怔愣,想上一次从这人口中听到“江淮”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呢?
哦,是半年前。
她说。
“江淮,你记住,是我不要你了。”
思绪回转,容淮安眸中透出几分讽刺与清透入骨的冷意,转瞬即逝,敛了眉眼道。
“公主如今,可算是承认与臣认识了么?”
认识?
他们之间何止认识。
谢明蕴眸中一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呆愣了片刻又回神。
“之前的事,你若诚心怪我,我今日便在这与你道一句对不住,但往事如流水……”
“对不住?”
容淮安骤然扬眉,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
“公主做错了什么?需要对臣说对不住?”
这要她怎么回答?
难道承认自己不该对他始乱终弃么?
谢明蕴一噎,刚才还很足的气势散去了些。
容淮安接着道。
“既然没有,又何须对臣说对不住,臣如何担得起公主的对不住?”
反正他来此,也不是为了听她一句对不住的。
“那你要如何?”
谢明蕴直起身子对上他的视线。
从卯时就叫她起身,又到屡次在下人面前提及江南,再到那个“从一而终”的故事,要说他没有几分故意,谢明蕴是一点也不信的。
他是为了“报复”自己当时说过的话。
“这话似乎该臣问过公主。”
容淮安淡淡开口。
“是公主挥退了下人。”
谢明蕴被他的话一堵,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头看他。
“过往如何,到底是‘江淮’和‘阿蕴’的事,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你我都在上京,换了一重身份,今时不比往日。”
容淮安低着头,谢明蕴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便接着又道。
“容太傅是世家嫡子,朝堂新贵,前途不可限量,你声誉清白,总不想那段往事为外人知晓。”
“公主想说什么?”
容淮安终于抬起头,却不知道是不是谢明蕴的错觉,她分明觉得说这话时,容淮安的语气忽然冷了两分。
“不如你我约法三章,就当做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日后在外太傅不必提及与我之前认识,我自然也不会多言一句,以免引起什么流言碍着太傅前途。”
前途?
容淮安嘴角刚扯开,又似乎觉得无趣,缓缓收回了笑,神色清淡地道。
“这便是公主所愿?为不影响臣的仕途,还是怕影响到公主自己?”
“藏着那件事对你我都好,自然是一桩互利互惠的事。”
好一个互利互惠!
日前在御书房和御花园见到谢明蕴,她端庄温华,在帝后面前极尽守礼,在谢明哲面前又多有隐忍,他本以为这半年将她改变了很多,如今一看,分明还是那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
“臣没有答应的必要。”
容淮安伸手又翻过一页纸。
谢明蕴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心中有些气馁。
她记得在江南时,这人就总是这么一副样子,端方内敛,公子如玉,在她面前永远称得上好脾气,有求必应,但大多时候,她总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时候只以为他像无欲无求的一尊佛,如今看来,分明是从小被世家大族的规矩和官场争斗,磋磨成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她神色怔怔然地看着容淮安,目光触及他清凉无波的凤眼,却又觉得有哪不一样了。
她看了半晌,略微有些明白了。
是疏离。
他如今看她的样子,与看父皇,看皇兄,甚至那日看谢明哲的时候,都没什么差别。
比之江南,多了几分疏离感。
一句带着恼意的“那你要如何”到了嘴边,她忽然怔怔地说不出了。
屋内安安静静的,容淮安似乎没察觉到她周身气息的变化,一直低着头翻那本不知道已经被他翻了多少遍的书。
良久,直到屋外有人打破了这沉默。
“已到辰时,公主与太傅可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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