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也好奇:“还真是有位叫叶同尘的律师啊?什么时候的事?你见过她吗?和叶尘律师像吗?”
江满红笑着说:“我那时才三四岁,根本不记事,早就忘了那位叶律师长什么样子了。”她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就只记得自己和妈妈总被父亲打,后来有一天,有位很高的女人来见了她妈妈,模样和当时她们说了什么全不记得了,唯一的记忆点是,那位律师穿了一双很漂亮的棕色皮鞋,有一点跟,鞋头窄窄圆圆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高跟皮鞋”,记忆里她小时候就没有穿过一双没有补丁的布鞋。
“报纸后来我上学识字了倒是看到过。”江满红说:“但上面的墨黑掉了,看不清那位叶律师的照片,只记得上面报道了,叶律师为我妈打赢了京北第一个女方提出离婚的官司,还直接把我那个亲爹送进大牢了。”可惜后来搬家给搞丢了,她妈妈还为这个找了好一阵子。
郭晓看向叶同尘,没明白,但心里在想:这确实像是叶同尘会做的事。
“你怎么不记得叶律师了啊?”老太太听女儿这样说却着急了:“叶律师还给过你芝麻糖,你的新书包还是叶律师送你的呀!咱们要永远念着叶律师的好……”
“知道知道。”江满红拉住母亲的手,安抚她,可是她确实不太记得了,就记得她那个畜生亲爹被抓进牢里之后,她们的日子才好起来,妈妈进了厂子工作,还送她去上了学,五岁那年她第一次在过年穿了新鞋新衣服,全是母亲攒的钱。
老太太却念着哪位叶律师,边哭边说起来,说她出身不好,她是地主家的小姐成分不好,打地主之后她家里人全死光了,跟着杨帆也没有过过几年好日子,更没有人愿意跟她这个出身不好的人说话,她想去做工没人要,周围的邻居背地里都说她是资本家的小姐……
只有叶律师没有看不起她,愿意救她。
“您那天来……”老太太紧紧握着叶同尘的手说:“就在厨房里跟我说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您问我:是打算一包老鼠药带着女儿一起死还是只跟杨帆同归于尽,留下女儿?”
江满红听的懵了,母亲这不是在说胡话?她当初是真的一包老鼠药毒死她那个亲爹?
“我就哭了,您还记得吗?”老太太哭着问叶同尘:“我哭了好半天,您却没有笑话我也没有嫌烦,您就站在厨房里等着我哭……然后说:洗把脸和我谈谈吧,不是只有死这一条路,妇女也可以自由离婚。”
“自由离婚。”老太太的手握的更紧了:“我听过这个词,但从来没有敢想过真的可以有人帮我办到,我出身不好……那些人说杨帆打死我也活该,给我口饭吃该感恩怎么敢提离婚……可活不了,真的活不了了,怀孩子也在挨打,被打掉了两个孩子,只有红红保住了,可杨帆要儿子,整天打红红,衣服舍不得给红红买一件,还找了人来看红红,两斤猪肉就要把红红给人家……”
她越说越伤心,江满红也跟着哭了,这些她是知道的,懂事后妈妈跟她说过,说她没有爸爸是因为爸爸妈妈离婚,爸爸坐牢了,因为爸爸要卖掉她,卖孩子是犯法的。
她记忆里爸爸就没有给过她笑脸,她对父亲除了恐惧没有一点其他感情,她母亲嘴巴上是疤就是她父亲喝酒拿酒瓶子打的。
“所以是当初那位叶律师帮你母亲离了婚?起诉了你父亲要把你卖给别人吗?”郭晓听的起劲,问江满红。
江满红点点头,替母亲擦眼泪,这个官司在当时应该挺轰动的,连报纸都登了,因为那时候她们还在京北外的一个小地方,男人打老婆太正常了,更何况她妈妈出身还不好,那时候大家都看不起她母亲这种地主小姐,觉得父亲能娶她,养她,已经是做善事了。
父亲那时候还是厂里有头有脸的小组长,很擅长交朋友,整个镇子上的人都认识父亲,夸他人不错。
但母亲没有一个朋友,她成分不好没有人肯找她做工,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经常被父亲打,邻居听到也当没听到,两次被父亲打的流产送去诊所里抢救回来,但父亲的家人和左邻右舍只说母亲娇小姐出身,干不了活,生养不了孩子,走两步路就流产。
所以在那位叶律师帮母亲提出离婚打官司的时候,镇子上的人都觉得母亲和那位女律师疯了,当着面说她们,说她父亲不提离婚已经是积德了,说母亲结婚这么多年一个儿子没生养过,怎么敢提的离婚,要是离婚了谁还敢要地主家的小姐。
那个年代律师动不动就被抓,像样的律师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在上海那样的大地方,她们这个小地方的人连律师都很少见过,更别说律师替女人打离婚官司。
这些事母亲老年痴呆后重复跟她讲过很多次,现在母亲又说起来,依旧泪流满面,依旧满怀感激。
“闹的凶,官司才开始就好多人去举报叶律师,要把你抓起来。”江珊老太太哭着伸手去摸叶同尘的额头,却没有摸到那道疤,她只以为是叶同尘的伤好了:“杨帆他们一伙人拿着家伙事去找叶律师,我当时真是怕了,我怕因为我这条烂命把叶律师害了……我就跪下,跪下求杨帆不要去闹,我不离婚了,但叶律师走过来拉我。”
她流着泪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好像又看到了那时候的叶律师:“她把我拉起来说:今天你们要是没本事打死我,这场官司我就会打到底。”
然后杨帆就动了手,她当时甚至没看清楚多少人跟叶律师动手,就记得他们全趴下了,杨帆胳膊断了似得惨叫。
叶律师额头破了口子流了血,但她站着。
她站着拉起腿软的她,跟地上的杨帆说:“你以为女人不会还手吗?”
哪怕现在江珊再讲起来这句话,她都激动的颤抖,叶律师的每句话都像把刀子,剖开了缠过在她身上的封建糟粕,让她站起来,活下去。
所以她现在哭着又一次重复:“我哭是心里终于痛快了,日子终于有了活头了……谢谢您,我一辈子念着您的好。”
叶同尘感觉手指被抓的很紧,她不知道那位叶律师是谁,但她想那位叶律师为的也不是谁能念她一辈子好:“你和你的女儿好好活着,过上好日子,她一定很开心。”
江满红也哭了,“好!我小时候都不敢想能过这么好的日子。”
她和叶同尘、郭晓说,她妈妈很勤快,读过书识字,离了婚带着她单独过,她改了姓,跟妈妈搬离了那个小地方来了京北,妈妈进了厂子里工作,越过越好。
后来还做了其他的小生意,供她读书,还学钢琴,这些都是妈妈小时候喜欢的。
现在这套房子也是妈妈买的,她妈妈没结婚,她是结了又离,搬过来和妈妈一起住照顾她。
“我那个亲爹出狱后倒是来找过我们,还起诉我要我给赡养费。”江满红提起来就生气,法律上子女是有赡养义务的:“我干脆就把亲爹送去养老院了,只给钱不见他,早早他就病死了。”
她说起来颇有一种出气感:“他那个人打小就是个混子无赖,要不是我妈家里打地主为了保命,也不会让我妈跟了他。”
叶同尘借着这个话茬问道:“你母亲和杨帆小时候是不是住在杭市?”
“您怎么知道?”江满红惊喜说:“我妈小时候就住在您律所的附近,离抱一道观很近的,她们那个地方叫仙什么来自。”
“仙都桥县。”江珊老太太说。
她记得吗?
叶同尘握紧了老太太的手,用了一些灵力,想要在问话的过程中读取她那时的记忆,她问:“那你还记得在仙都桥县时,杨帆曾经虐杀过一只小猫吗?他那时大概十几岁。”
她问出口,郭晓自己就先没什么希望了,江珊漫长的一生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怎么会记得小时候的一只流浪猫?
江珊老太太却看着叶同尘,眼睛更亮了:“记得记得,啊……您是来取您放在我这里的那样东西的吧?”
“东西?”叶同尘心头一跳。
“我差点给您忘了。”江珊忙让女儿去取,还很清晰的说:“在你的旧书包里,一个布包着的放在你不用的文具盒里。”
江满红过去的书本、文具用品,江珊都好好收着。
江满红记得这些东西收在哪里,可是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进屋去找。
趁着江满红进屋去,叶同尘低声对江珊说:“老太太,对不起我需要读取一下你的记忆。”她闭上了眼读取记忆。
江珊也没听明白,还在说:“当初打官司之前就要交给您,但您说您带不走,让我在之后再遇到您的时候给您……没想到还真又遇到您了……”
这短短一句话,郭晓却没有听明白。
而叶同尘在她说话的时候,读取到了她此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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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江珊从破旧的房子里追出来,叫了一声:“叶律师同志,您叫叶同尘吗?”她嘴巴上的伤口才刚刚结痂,说话的时候不利索。
才走出大门的女人停在了石板路上,她穿着白衬衫和军绿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棕色的矮跟皮鞋,黑色的头发扎着辫子,回过头来看向江珊:“是,我叫叶同尘。”
那张脸……不就是叶同尘自己吗?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神,根本就是她自己。
江珊很吃惊的看着她,好半天才说:“您请等一下。”然后又转身跑进了屋子里去。
破旧的屋子门外坐着一个很瘦小的女孩儿,正在用树枝写写画画。
梳着辫子的叶同尘走过去,蹲下身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抬起头看她,脸很瘦,眼睛却又大又亮,一点也不怕生的说:“杨满红。”
“杨满红?是个好名字。”叶同尘对她笑笑。
“我妈妈起的,她读过书,认识很多字。”小女孩很骄傲的说。
叶同尘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取出了包里的一小袋芝麻糖递给她:“送给你,以后你也要读书识字。”
小女孩不接,她塞在小女孩手里:“我还有很多。”
江珊就从屋子里跑出来。
叶同尘站起来看着江珊跑到跟前,她那张秀丽的脸上伤痕累累,一个女人被伤害的这么明显,可周围的所有人视若无睹,就因为她的出身,因为施暴者是她的丈夫。
“叶律师。”江珊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说:“这个东西给您。”
“是什么东西?”叶同尘接在手里,是一块蓝布包裹着的东西,很小,只有她的食指大小。
“您可能不信……”江珊不知道该怎么说,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我小时候住在杭市的仙都桥县,那里有座旧道观叫抱一道观,百年前很有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空了,现在不让搞这些鬼鬼神神……唉,但那道观确实很灵验,听我娘说打仗的时候躲进道观里鬼子像鬼打墙一样死活没找到道观。”
“还有盗墓贼去挖过那些塔林,但怎么也进不去塔林里,我娘说是有仙师在护着道观。”江珊说:“没有仙师的批准谁也进不去,但躲鬼子的时候门一推就开,是仙师也在庇护我娘她们吧。”
叶同尘眼眶有些发红,是她的师父,她师父的仙骨一直在塔林中守着道观,守着那座山。
江珊轻轻拉住了叶同尘的手腕,让她进院子里来一点,才又低声说:“您要是不信这些就当我在胡说,但我八岁那年进去过一次道观塔林,因为当时杨帆他们几个人把一只小猫掉在树上杀了,我看不下去趁他们走了就偷偷去把小猫的尸体埋了,可不知道是谁把这事告诉了杨帆,他就找到我埋小猫的地方把小猫挖出来又……丢在了我家后门吓唬我。”
杨帆他们那时候骂她假慈悲,因为她父亲是地主,杨帆的父亲租着她家的田地在种,杨帆他们认为她同情一只流浪猫不如给他们钱吃一顿饱饭。
“我后来没办法,就把小猫埋进了抱一道观里的塔林。”江珊小声说:“平时我进不去,但那次门自己开了让我进去,还莫名其妙摸进了塔林里……”那可是盗墓贼都没进去的塔林,但她当时太害怕了就没敢往里走,把小猫埋在了塔林边。
叶同尘心头震颤的难以形容。听见江珊说:“就是埋了小猫之后没几天,我梦见了我死去的娘,她托梦给我说杨帆杀的那只小猫是道观的灵猫,但我埋的时候少埋了一只脚……她说仙师托我好好找找灵猫的脚,我们那里有个说法要是尸首不全,下辈子投胎会缺胳膊少腿,灵猫下辈子总不能成三脚猫……”
她说话更低了,彷佛自己也觉得玄乎:“我娘在梦里说找到灵猫的脚要是埋不回道观塔林里,就等一位叫叶同尘的人来找我,给她就行。”
叶同尘吃惊的看她。
“我知道您不信,其实我那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埋不回塔林?但在我又回去杨帆杀小猫的地方找到猫脚之后,我家里就出事了……”斗地主来势汹汹,她父亲是第一个被抓典型的。
江珊声音哑了哑:“我被父亲匆忙许配给杨帆,托杨帆带我逃难,后来一路逃到这里,我就再也没机会回家去……没想到真的会遇到您。”
一位叫叶同尘的。
叶同尘低头迅速解开了蓝布包,看见了里面的小猫脚骨,那么细细小小。
可她又裹了上,再抬起头眼泪含在眼眶里,将蓝布包交回江珊手里:“谢谢你……但我现在带不走,你能暂时帮我保管吗?等以后我会再来找你拿回的,请你一定好好保管可以吗?”
记忆的画面里一个小女孩叫了一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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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是这个吗?”江满红的声音嘹亮的传过来,打断了叶同尘的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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