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章原以为,只是缺席了和萧吟相处的两年时光,将来会有更长的日子让他去弥补。
可看着黄昏秋光里,萧吟闲适从容的身影,他忽然明白,这错过的两年是如何重要。
这一生都不可能补回来的。
房顶上忽然跳下一道黑影,惊了怀章,萧吟却处之泰然。
她将花浇放回桶里,有些责怪那总是来去如风的暗卫,道:“仔细别吓着怀章。”
虽有萧吟相护,可面对阿六时,他的神情仿佛更加紧张,袖中的双手攥得紧,努力克制了多时才维持了表面风度,道:“好久不见。”
阿六对怀章亦不甚亲近,只颔首淡淡道:“确实。”
这两人不知此情此景有多别扭,萧吟硬是被他俩逗笑了,却又不说什么,施施然进了屋。
怀章本要闷头跟上去,阿六却好似故意拦着他似的。
他气不过,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瞪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道:“我等着听萧娘子吩咐呢。”
阿六反问道:“谁不是?”
怀章自知不是阿六的对手,更不敢在萧吟面前造次,只得忍着阿六的揶揄,愤愤离去。
阿六听见怀章那一声不甘心的“哼”,目光追去少年身上时,他已经少了方才针对怀章的气焰。
看着怀章叩门,得到萧吟应允进了屋里,阿六那双以往波澜不惊的眼里不再平静。
有些像方才的怀章。
房内,怀章认真问萧吟道:“萧娘子有什么要收拾的,让奴婢来吧。”
萧吟坐在香案前,摆出打香篆的套件,道:“山里清静,带你出来散心的。”
怀章不禁动容,呼吸一滞,道:“奴婢谢萧娘子体恤。”
她看出他不快乐,看出他在那座大宅子里的压抑,所以巧借名目将他带出来,哪怕只有一个晚上,能逃离开那些规矩束缚也是好的。
见萧吟只是专心打香篆,怀章左右相顾,瞧见塌边的木几上放了本书,他提议道:“奴婢给萧娘子读书听吧……像从前那样。”
后头那半句他说得轻,像是担心萧吟不记得他们曾经的那些相处。
“好。”萧吟压着香灰,并未抬头。
怀章走去塌边,拿起木几上的书,顿时惊了。
当初他们从金阳来建安,分别前,他还在为萧吟读这本《清平山堂话本》。
他捧着话本有些难以自持,收拾了许久的心情才重新回到萧吟面前,道:“萧娘子想听哪一篇?”
“陈巡检梅岭失妻记。”萧吟仔细修剪着香灰的边缘,但因为还会手抖,这事做来有些吃力。
怀章耐心等她压好香灰后才翻开话本。
那篇《陈巡检梅岭失妻记》的书页里隔了一片纸签,怀章认得,这是他习惯做的记号。
萧吟放了个莲花香篆在香灰上,填着香粉,与怀章道:“这话本我后来也看过,但总没你给我读的有意思,便放着偶尔才翻翻,也没动你留的书笺,就书接上回吧。”
怀章心潮激荡却不敢有多余声响打扰萧吟,当即抱着话本退在她身旁,定了定神才开口念起话本内容与她解闷。
他知道萧吟在听,却不似从前只作消遣,因他余光瞥见她打了一半香篆却停手,回头一直看着窗台上那盆乌芋。
如他长久停落了目光在她身上,再容不下其他人。
第二八章
翌日,怀章替萧吟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准备离开平云观。
少年脸上总带着笑意,虽只是淡淡的,但比起这两年来已然看着开朗许多。
“萧娘子……”怀章放好行李正要接萧吟上马车,却见她站在小院里迟迟没有动作。
他去萧吟身边,又唤了一声:“萧娘子,怎么了?”
萧吟将视线从屋檐上收回,摇了摇头。
怀章见她亲自捧着那盆乌芋,想要帮忙,道:“奴婢帮萧娘子拿着吧。”
“不用。”萧吟往小院门口走去,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眼中不见得多少留恋,更像是隐约觉察到什么后的释然。
怀章只道她在宁心院住的日子比在这小院里久,当初离开时也未见如此犹豫,今日她这般不舍的样子,想是这两年来在此处有了铭心之事,却未曾有他的参与。
听见少年一声短叹,萧吟问他道:“怎么了?”
怀章摇头道:“没事,萧娘子,上车吧。”
于是一行人进入建安城,萧吟在那座大宅里住下。
日子依旧平静,但不似在平云观里那样与世隔绝,也不跟在宁心院时那样拘束在一方小院里。
偌大的宅院,萧吟可以自由出入,甚至于她若想出去街市上也未尝不可。
只是或许已经习惯了这几年的生活,即便没有那么多约束,萧吟依旧总在院子里待着,自己寻些消遣,或是让怀章给自己读话本听。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却又不似从前。
再见杨煜已是数日后,萧吟裹着暖手炉蜷在榻上看书,听见杨煜的脚步声也没有多挪一下。
杨煜褪了披风,仍是一袭雪青的飞鹤绣袍,直接坐去榻上,覆手盖住萧吟手背,将人抱在怀里,问道:“看什么这样认真,人都不理了?”
萧吟靠在杨煜怀里,将书封给他瞧,再翻回来继续看,没问他前几日做什么去了。
杨煜不恼她这爱答不理的模样,反而与她一块看了起来。
两人这样依在一处看了一会儿,倒是萧吟看得有些倦了,将书往杨煜手里一塞,朝他怀里更深出钻去。
杨煜拿着书继续看,取笑她道:“就这点耐心?”
“原是能看下去的,谁教你来了。”她似猫儿一般在杨煜怀中缩着,闭着双眼一派舒服神色,道,“你这时候来,搅得后厨不得安生了。”
“就来看看你,待会儿还得回宫里去。”杨煜放下书,抱着萧吟,柔声问道,“这里住着可还习惯?有什么要添置的直接吩咐他们去办。”
“有三郎的地方怎么都住着惯。”萧吟道。
杨煜朗声发笑,随后贴去她耳畔低语道:“那还有一个地方,卿卿一定喜欢住。”
萧吟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却不接话,只用指尖在他心口随意比划着玩。
杨煜捉了她的手拉去唇边轻吻,总觉爱不释手,叹道:“几时能将你随身带着才好。”
面对杨煜的试探,萧吟不进亦不退,照旧充耳不闻,自顾自玩着。
杨煜接连遭她冷落,这会儿心头又恼又痒,直接将她扑倒在榻上,方才听见她一声轻笑,心气顿时都消了。
萧吟搂着他,眼底笑意里缠满爱意,指尖在他后颈轻轻划动,道:“三郎嗅着身上的香就当我陪着吧。”
“如此倒也未见得你当真想着朕。”杨煜松开萧吟,在她身边坐着。
萧吟朝杨煜翻身,一手支额,抬头看他,冲他勾了勾手指。
杨煜按下第一刻便要凑上去的冲动,梗着脖子问道:“何事?”
萧吟忽地贴上去,在他嘴角亲了一口,道:“三郎看我想不想你?”
她身上的气息又甜又香,杨煜喜欢得紧,却又不肯轻易认输,故转过视线不去看她,道:“这事不该你自己最清楚?问朕如何知道?”
萧吟便又亲了一口,问道:“这样?”
杨煜看她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倒像是他欺负人,心已是软了,只嘴还硬,道:“事不过三。”
笑意直接从萧吟眼底漫了出来,这便又贴上去。
这次不是嘴角,是当真亲了他。
杨煜如此才餍足,终是控制不住内心欢喜,化成了脸上笑容,道:“勉强信了你。”
两人如此耳鬓厮磨了一阵,天色将晚时,杨煜带人离开。
萧吟送他到大门处,看着马车走远,最终消失在街市人流之中。
转身时,他见怀章低头显然在盘划什么,便没想叫他,自己往住处去。
怀章忙跟上来,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吟道:“有什么为难的?”
怀章再打了一遍腹稿,快速斟酌后才道:“王总管方才同奴婢说,陛下虽已登基,但明年才改元,正月初一的天腊礼,是要大办的。”
萧吟这才知道了杨煜今日过来的目的,却不点破,道:“王总管,邀你去观礼?”
“奴婢何德何能,萧娘子可别取笑奴婢了。”怀章道。
萧吟停下脚步,看着怀章道:“你想去吗?”
怀章迟疑一会儿,还是点了头,道:“五腊里天腊为重,又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主持,想来场面必定十分隆重,也会很热闹。”
怀章说着话也在观察萧吟的反应。
见她没有明显反感的情绪,他继续道:“奴婢知道萧娘子喜静,但此盛会难得,不去总有些遗憾。”
言毕,怀章垂下脑袋,静静等着萧吟说话。
萧吟莞尔,叹道:“三郎啊,比从前更曲折了。”
怀章眼见萧吟不给答复又继续往院子里去,立即跟上,却又不敢开口。
萧吟从容,道:“转告王总管,我有空就去。”
“啊?”怀章一时间没明白萧吟这是答应还是拒绝。
萧吟又一次停步,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少年,道:“在别人面前谦逊一些无妨,在我跟前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有些心绪无处诉说,只有少年自己明白,面对萧吟时的拘谨、窘迫,那些小心翼翼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想,萧吟或许不知道她是个如何温柔宽容的人。
他想要回应的,正是她给的温暖与宽仁。
这是在他原本卑微如蝼蚁的生命里乍然出现的光,他想要靠近,又怕反而被照出一身的尘埃,更加不堪。
“好。”他连回答都不敢大声。
“我回去歇一会儿,不用陪着了。”萧吟转身,愁绪失望转眼间爬上她的眉眼。
她想要留下的“怀章”被杨煜用两年的时间彻底改变了。
将要没去的最后一抹晚霞中,萧吟望着宅院里高低错落的每一处檐角,长长叹息。
所以另一个悄然从自己身边离去的人,是不是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第二九章
萧吟自从搬进建安城内的大宅里,跟杨煜见面的机会便多了起来。
不过是年底前两三个月的功夫,杨煜便来了七八回,虽未曾留下过夜,但也不是先前那般每次小坐便走。
两人在一处时也跟曾经一样,不多说外头的事,但萧吟看得出如今的杨煜比过去多了心事。
杨煜有时抱着她许久都不说话,是想在她身边暂做逃避。
萧吟照旧随遇而安,任由杨煜在身边来去,不吵不闹。
如此又到了新旧岁之交,怀章原想凭着萧吟的性格,大抵会在宅中安安静静过完这个除夕,遂做好了陪她的准备。
然而午后,他忽听萧吟说今晚要出去看花灯,一时间颇为吃惊。
于是日落时,萧吟带着怀章离开宅子,往花灯会去了。
有了这段时间的适应,萧吟显然不再像先前那样表现出不安,与怀章走在前来参加灯会的百姓中,还会不时闲谈,看来兴致颇高。
看萧吟难得健谈些,怀章更是殷勤,陪着逛了许久,待回神时,已是满街彩灯,华光四溢。
萧吟走到一处花灯摊前,还未开口,摊主老叟便道:“娘子又来买花灯?”
萧吟又取了一盏鲤鱼跃龙门的花灯,道:“摊主还认得我。”
“娘子如此标志,听着又像是南方口音,老朽自然记得深刻。”老叟道。
萧吟今晚来得早,看摊上花灯还多,问道:“今年那位夫人可来买花灯了?”
“还未。”老叟答完,指着人群一处,道,“巧了,人来了。”
萧吟顺势去看,只见去年那侍女跑来了摊位前,未见当初的马车。
老叟拿出花灯递给侍女,问道:“夫人今年没来?”
“怕是以后夫人都忙得没工夫来了。”侍女递了钱,从老叟手中接过花灯,视线从萧吟身上扫过,亦是认出了她,道,“娘子也在,真是巧了。”
萧吟又从摊上挑了一盏花灯递给侍女,道:“去年承蒙夫人送的灯,这是今年我的回礼,且祝夫人新岁安康。”
侍女倒不推辞,接过花灯后见礼谢道:“代我家夫人谢过娘子,也祝娘子新岁事事胜意。”
老叟又道:“这可不好,去年还有那位小姐落在老朽这儿的钱,今年特意给小姐也准备了。小娘子这如何还能带回去?”
“无妨,我等会儿还能来取。”侍女说完便告辞离去。
萧吟看着侍女走远点的方向,与去年不同,问怀章道:“那是往承德们去的?”
怀章点头道:“是。萧娘子想去看看?”
萧吟不置可否,提步后走的并非承德门方向。
今晚萧吟兴致高,在灯会逛了多时都没提要回去,还跟怀章一块儿看完了自承德门上绽放的整场烟花会。
怀章看着,又知道得多了一些——原来萧吟并不是真的那样喜欢安静,只是从前不得不习惯。
她望着夜幕上一朵一朵绽开的烟花时,眼底有着不同以往的神情。
他看不懂,但是莫名心酸,想要为她多做些什么,好让她如今的境遇里能多一些开心的事。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有细碎的雪花落了下来,他忙道:“萧娘子,下雪了,回去吧。”
他们的住处离灯会不远,萧吟没让坐马车出来,若是雪下大了,这一路走回去还是冷的。
“不急。”萧吟依旧望着已经重归寂静的夜幕,想起一些往事。
可所有随之而起的心绪,终究只埋葬在她垂眼时那一抹落寞的苦笑里。
眼看雪渐渐大了起来,萧吟才有要回去的意思。
她一路走得并不快,若有所思,完全没注意身边的人和事。
怀章看着飘雪落在萧吟衣发间,怕她真的受凉,想催她快些回去。
然而话到嘴边,他又有些舍不得让如今只有他们同行的时光就此结束。
于是他抬起手臂,用自己的披风为她挡去落雪,静静与她一起走着。
这样,也能离她近一些。
萧吟摇头道:“我不冷,仔细你冻着。”
怀章亦是摇头道:“奴婢也不冷。”
萧吟终于发现雪又大了不少,短叹一声,道:“还是快些回去吧。”
二人正往宅院去,身后行来一辆马车,原本走得快,却在萧吟身边停下了。
车窗帘子挑开的瞬间,萧吟望着帘后的眉眼开怀笑道:“三郎。”
杨煜只见一道藕荷色身影上了马车,一下扑进自己怀里。
萧吟在外头沾了一身的寒气,连教身上本是清甜的气息都变得清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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