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时今日,除了起初那毫无防备的一声, 余下因为颈间疼痛而发出的声响都被萧吟压制住。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对抗他的强势, 虽然还是将将破土重生的灵魂, 但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顺从。
她甚至, 都没有唤他一声“三郎”以求得些微逃脱的可能。
有些事仿佛就此尘埃落定, 有些决定就此落入现实, 翻涌交织在杨煜眼底的种种情绪终于平息, 他松了口。
萧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将他唇上的血迹拭去。
杨煜任她施为, 淡淡问道:“还有什么心愿?”
“我想想见一见阿六。”萧吟同样心平气和,抬头回应杨煜的注视, 道,“与他道个别, 也请三郎放过他。”
“还有呢?”
“不要为难怀章,让他自己决定往后的路。”
“还有。”
“公主还小,三郎多谅解她一些。”
“还有。”他逼问着,说得更慢,声音更沉。
“三郎能先答应我的请求吗?”
杨煜看着她颈间的齿痕伤口,拿了帕子替她拭去血迹,道:“若当真是你的遗愿,朕可以答应。”
平复了那一阵上涌难抑的情绪,此时杨煜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轻轻擦去了那些血痕,他将帕子叠好,握在掌心里,神情冷冽地看着萧吟。
这样的杨煜和当初在金阳的样子有了五六分的重叠,像是在告诉她,这些年的郎情妾意走到此时此刻便都成了云烟过往,而还能证明那些时光曾存在过的证据,便是他最后这一点对她的仁慈。
萧吟将那一句“我不想死”压在了舌尖,点头肯定,作为得以去看望阿六的交换。
她记得怀章告诉她的话,如今愿意赴死不再是因为任何人,也不是为了一了百了,而是愿意以自己这一条命换得所有人安宁,她是清醒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萧吟的从容教她的神情看来更加温和,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汇入杨煜冷淡的眸光里,渗入他的心底,滋润着那颗重新开始坚冷残酷的心。
杨煜讨厌这种过于温暖的安抚,眉心拧紧,道:“只有这些?”
总有一个声音蛊惑着从不曾消失的某种思绪,教他不停地试探,企图找到一丁点儿能够说服他放过自己也放过萧吟的理由。
但他又一次失败了,萧吟的心愿里事事与他有关,又事事不关于他。
她真的不在乎他。
萧吟点头道:“嗯,只有这些。”
杨煜转身去一旁正烧着的炭盆边,将那块沾了萧吟血迹帕子丢去炭火上。
看着帕子被一点点烧毁,将上头的血迹都烧成了灰,他紧紧握着扳指,努力克制着才能维持最后的体面,道:“好,朕答应你。”
这一句首肯抚平了萧吟最后的顾虑,看着杨煜在病中依旧颀长挺拔的背影,她最终听到了一个坚定的声音——
他在她心上,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翌日,萧吟跟杨煜启程回建安,不似来时匆忙隐秘,回程走得不算快,她也不和杨煜同车,两人之间没有多少交流。
待回至建安城,萧吟的马车有一队护卫护送直接离开了原本的队伍,最后停在城北一处普通的院落前。
护卫只请萧吟独自进入,并提醒道:“大夫说阿六还需多静养。”
是要她别留得太久。
萧吟点头,一人进了院子,走去挂了保暖帘子的屋子前,稍作修整才推门进去。
屋里烧着炭还算暖和,统共隔了两间,萧吟只走了几步便到了卧房外,唤了一声,道:“阿六。”
“别进来!”阿六情急得控制不住声音,但中气不足,说出的话总像飘着一样。
萧吟站在隔帘外,道:“我不进去,就这样与你说话。”
房中窸窣的声音就此停止,安静得只剩下从屋外透进来的风声。
“对不起,教你白忙一场。”萧吟满是愧疚。
几声压抑的闷咳传入萧吟耳畔,她关心道:“你怎么样?我……我能进来吗?”
阿六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不必,没什么好看的。”
他顿了顿,道:“是我低估了陛下的心思,自作聪明,连累你了。”
“三郎没有为难我,他以后应该也不会寻你的不痛快了。”
阿六直觉他们之间一定做了交易,忙问道:“你答应了陛下什么?”
“无非就是再也不走了。”萧吟道,心想这样说也算不上欺骗吧。
阿六听得出萧吟语调里的强颜欢笑,知道她的妥协里必定有自己的原因,不禁暗恨自己筹谋得不够周密才致使萧吟没能成功离开。
“对不起。”阿六悔道。
他这一声说得不大声,萧吟没有听清,问道:“阿六,你说什么?”
阿六立即收拾好情绪,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你还需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当真觉得对不住你。”
“不一样了。”萧吟道,“这趟路上我想通了一些事,如今就算回去,也不和从前一样了。”
阿六不太明白萧吟的意思,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一些,问道:“你想通了什么?”
“我不应该总是困守过去,就像我离开建安一样,我也应该从往事里走出来,重新认识自己,重新想以后的路。”萧吟道。
她努力不教阿六察觉她的遗憾,不让他知道她将要面对的结局,虽然还来不及教新的自己变得成熟,也还没有完全想好新的路该往哪里去就要离开,但她如今想起这些已没有怨恨,没有悲伤。
坦然地接受命运,因为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萧吟的安慰并不能教阿六完全放心她如今的处境,但他如今也只是剩下半条命,实在无力顾及萧吟。
杨煜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必然另有打算,等他恢复了也不可能还有从前的身手,应该会被调去其他地方,这一次应该是和萧吟今生最后的见面了。
阿六看着垂下的帘子,知道萧吟就在后头,只要他一句话,便能教萧吟进来。
只是,不必了,不必教她看见他的惨状,不必加深她的愧疚,他们原本就是命运里意外的相遇。
他紧扣着床头的柱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教自己坐起来,这样说话能中气足一些,道:“那就祝萧娘子前路顺遂,平安无虞。”
帘子隔开了阿六的逞强,也没教他看见萧吟嘴角惨淡的笑容。
“你多保重,一定要平平安安。”言毕,萧吟转身离开。
走出屋子时,萧吟被吹过的北风刮得脸疼,才发现自己又不争气地落了泪,泪痕眨眼间被寒风吹干,这才疼得格外明显。
她吸了吸鼻子,戴上兜帽,抬头看了一眼今日晴好的阳光,终究离开了这座朴素的小院。
再次回到皇宫,萧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她只与身边的侍女交代道:“去寻王总管,若陛下闲了,请他派人通知我。”
侍女领了命即刻往养心殿去了。
萧吟自行梳洗更衣,洗了一身的风霜,在住处等了多时,才听侍女进来道,杨煜亲自过来了。
杨煜知道王喜先派人给萧吟递了消息,并未责备,只是没想到萧吟亲自在门外等候。
冬日午后的阳光明朗且带着些微暖意,照在那一身藕荷色裙装上更是婉约温柔,可萧吟到底消瘦了太多,即便严妆精致,也看得出病中憔悴。
杨煜踩着人凳从马车上下来,经过萧吟身边,顺势牵住她的手,跟过去一样冷,还沁着虚汗。
周围众人看着,都见杨煜在不顾旁人眼光拿了帕子替萧吟将掌心的细汗擦去,微微皱起的眉像是对她这样不懂照顾自己的无声责备。
晴光柔情,笼着他们二人,好似这世上只有他们。
杨煜将帕子攥在左手,右手重新牵着萧吟,提步时见她站着不动,他开口唤她:“卿卿?”
萧吟跟上,才发现杨煜有意放缓了脚步适应她的步速。
“朕找过顷盈和怀章。”杨煜面色沉静,教人看不出他此时情绪,语调亦是平缓,淡淡叙述着,“顷盈教怀章自行决定去留,怀章想回到你身边,朕没允。”
杨煜不算违背约定,因为他只答应教怀章自行决定去留,并未说一定同意怀章的想法。
萧吟不意外于杨煜的决定,又想起怀章曾经于自己说过的话,道:“所以,他还是留在公主身边,是吗?”
他总要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留着一口气,在需要的时候带她回家。
杨煜“嗯”了一声,和萧吟回到房里,关上门,将她箍在他与门扇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逐渐浓烈的压迫感和杨煜眼中滚涌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桎梏住萧吟的视线,她抬头看着他冷冽的眉眼,知道终于将要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
他微眯的双眼透着冰冷彻骨的光,方才还牵着她的手顺着衣袖扶上她的肩,掌心贴上她的颈。
他俯下身凑去萧吟耳边,看见她颈间留下的齿印,眸光更暗,道:“朕信守了承诺,如今该卿卿了。”
第八二章
萧吟被杨煜高俊的身影完全覆压, 困在充斥着杨煜气息的促狭空间里,颈间皆是他灼热的鼻息,连同那渐渐加重的呼吸声不断侵袭着她的神志。
她抵在杨煜心口的双手因为加重的压迫感不禁握紧, 攥着他的衣襟像是在无声地求助, 尤其在感觉到颈项上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后,她想要推开杨煜的想法越发强烈。
掐在颈上的虎口突然松动,随后传来杨煜剧烈的咳嗽声,高大的身子几乎整个倒向萧吟, 仿佛要将她压垮一般。
“三郎!”萧吟双臂环去杨煜背后试图抱住他,但她和杨煜之间过大的身形差距教她根本无力支撑。
他们一起顺着门扇滑去地上,还是外头的王喜听见声音,亟亟问道:“陛下,萧娘子, 怎么了?”
萧吟任由杨煜伏在自己身上继续猛咳,隔着门扇喊道:“教人去传太医。”
她再抱着杨煜努力往旁边挪, 给王喜空出推门的位置, 道:“快进来。”
王喜进门时, 只见萧吟几乎被杨煜完全盖住了身子, 两个人抱在一起仿佛同生共体。
王喜忙唤人进来将杨煜扶进去, 萧吟始终跟着。
稍后太医过来查看, 神情颇为凝重, 原只与王喜借一步说话,但萧吟执意探问, 太医方才说杨煜情志失调,气血有亏却心火冲涌伤了元气, 千万不可再教他情绪激烈,否则真伤了元气就动了身子根基, 落成顽疾。
王喜将太医送走,回来时见萧吟忧心忡忡,他道:“萧娘子听见太医所言,还望萧娘子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先教陛下养好了身子吧。”
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淑妃已闻讯赶来。
眼下淑妃代理六宫,王喜自不敢得罪,出去迎人前,已请萧吟暂做回避,只是两人依旧在房门口遇上了。
萧吟发现淑妃这趟没带着大公主,想是事发突然未赶得及,她对杨煜后宫中的其他女眷说不上亲善,便只是垂眼给淑妃让了道。
淑妃原先疾行,经过萧吟身前时脚步慢了一些。
萧吟感受到那宫妆美妇投来的目光,说不上厌恶,更多的是顾虑,心事重重。
王喜安慰萧吟道:“萧娘子莫放在心上。”
萧吟摇头,她感觉淑妃的目光里不见得有敌意,但必然不似曾经的姜氏对她怀有几分善意。
她与王喜道:“有人这样在意三郎,是好事。”
王喜哑然,纵观现今的萧吟和从前有了太大变化,莫说杨煜,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不由自主地猜想,萧吟现在究竟如何看待和杨煜之间的感情。
王喜一直陪在杨煜身边,除开年幼时对周皇后的依恋,萧吟是真正意义上牵动了杨煜所有情绪的存在,这对身为九五至尊的赵国国君而言或许不是幸事,但对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杨煜来说却是命运中的一场可遇不可求。
于是他试着解释道:“陛下或许有更想见的人,萧娘子不妨等会儿再来看陛下。”
杨煜那如山倾一般压向自己的感受还在萧吟心中盘桓,那一刻的害怕不是因为恐惧他会做威胁她生命的举动,而是担心他出事。
抱住杨煜却无力给他支撑的当时,她差点儿就急得哭出来。
此时依旧心有余悸,且萧吟还记着太医的话,于是对王喜道:“三郎若传召,王总管去找我便是。”
听萧吟还愿意见杨煜,王喜才有些欣慰,连声道:“好好,奴婢一定记得。”
杨煜在此处休养,又有淑妃作陪,萧吟只得另寻住处。
她心事本就重,夜里难寐,忽然听见外头依稀有女孩儿的哭闹声,便彻底没了睡意。
萧吟唤来侍女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侍女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晓得是大公主哭着来找陛下。”
萧吟意识到事态或许在自己未知的境地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立即赶去见杨煜,还未进门,便又听见女孩的哭声,再走几步见是王喜抱着大公主出来。
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不知何故哭得如此凄凉可怜,听得萧吟生了恻隐,正想上前询问,却见王喜示意她先去见杨煜。
萧吟进了屋子才发现只有杨煜跟贴身内侍,淑妃不在他身边。
杨煜夜间正发噩梦,忽然被大公主打搅,梦魇未去的怒意和现实里未曾对外透露的厌恶教他的脸色看来比白日更差。
见萧吟散着一头长发出现在眼前,未施粉黛且有些匆忙的样子,杨煜道:“不用急着来看朕咽没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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