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以去德济堂找宋大夫给你看一下。”
“会不会很贵啊。”问话的女人犹豫着问,她平日里靠帮人浆洗衣服根本赚不到几个钱,往常小病都是忍一忍过去就好。
婶子嗔怪,“要是换成其他大夫肯定贵,但是宋大夫就不会,宋大夫不但有医德,开的药材也是既便宜见效又快,我们有个大病小病的其实都更爱找宋大夫看。”
裴珩发现自他来到郦城后,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位女大夫,对她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敬佩转为好奇,更想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奇女子。
上一次他吃辣后腹部疼痛难忍中吃了她开的药,确实见效极快,但他当时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一碗粥上,竟都忘了向她道谢。
一阵清风吹来,有一女子撑着一把白绸伞从两旁芦苇缓缓而来。
裴珩心有所感的转身,抬眸,清透如琥珀的瞳孔里率先撞入一抹清淡到极点的霜色。
霜色蜿蜒而上的是那张即便他祈求神佛,都不曾入他梦境片刻的脸。
只是一眼,他便再也移不开目光,呼吸跟着骤停,恐惊了一滩浮梦。
他设想过很多次和她再次相遇的场景,可是真正遇到了,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胆小,怯懦。
他甚至不敢往她靠近一步,生怕她是随着雾风而来的海市蜃楼。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哪怕是隔着数道风潮海浪,仍是能一眼看见彼此。
宋嘉荣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出于礼貌的点了下头,人却没有进入凉亭的打算。
只是奇怪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过于平静,甚至称得上冷漠的表情深深刺疼到了裴珩,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得难以呼吸,嗓子卡着硬物哽得发涩发胀。
过了好半晌,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好久不见,你,过得可好。”
他有着千言万语要说,但话临到嘴边,又总会换成最普通且平凡的一句问候。
“我很好,你呢。”宋嘉荣平静的与他对视,眼里没有了三年前的痴恋,病态的执着,有的只是面对昔日好友的点头之交。
没了她在里面胡搅蛮缠,他应该早就册封了白若裳为后,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以及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唯恐自己会伤到她的女人。
她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当时他没有逼她喝下那碗避子汤,她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像慧娘那么大了。
甚至想过,她会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是像他还是自己,但这些都只是假设,而且世间也没有绝对女子承欢后就会拥有子嗣。
何况一个不被父亲所期待,所祝福的孩子,本就不应该降临到这个世间承受着她本不需要经历的痛苦。
不被期待,祝福的孩子有她一个就足够了。
指骨收拢的裴珩克制着贪婪的目光,一寸一寸的掠过她的脸,而后喉结突兀的滚动,听见自己嗓音略显沙哑的问,“你在这里,可还习惯。”
他更想要问的是,为什么你不回来找他。
即便他心里的情绪早已翻江倒海,说话时的语调仍是温润如玉,如春风拂过绿绸柳叶。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素面锦袍,清雅的眉眼像是强行洒在宣纸上的墨。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抵形容的就是他。
在这样的风姿中,恐怕世间任何一个女子见到他,都会忍不住坠落一颗芳心。
好在,她已经懂得了什么叫自知之明,不会在妄想触碰不属于她的神明。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宋嘉荣想到和顾槿安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先走了,公子自便。”
她称呼他为公子,不是喊了十几年,带有依赖性的珩哥哥,更不是他在逃避自己感情时强硬让她改口的陛下,是一个明明相识,却要装作陌生的“裴公子。”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称呼,能分辨出两人之间的亲疏远近。
嗓子眼堵得发慌的裴珩想要挽留,却不知道说什么挽留,只能目送着她离开。
他有很多的话想要问她,问她这三年来过得可好,又为何会做了大夫,为什么没有回去,是不是还在怨他,气他,恼他,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往日能舌战群儒的人倒成了一个笨拙的哑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马车半路出了点问题,害得你们等我那么久。”姗姗来迟的顾槿安的一句话,直接把他们两人定在原地,也打破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无言。
“荣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裴兄,是我新认识的好友。裴兄,她是宋大夫,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顾槿安说着还朝他挤眉弄眼,无声的口型对出得意又炫耀的一句――
她就是我喜欢,想要娶回家的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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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祝你百年好合
原来, 她就是那位名声极好的宋大夫。
更是不久前府里小厮请来给他看病的宋大夫,也能解释得通那天的粥给他的感觉为何如此熟悉。
那她肯定见到了自己,为何不愿和自己相认, 她就真的那么不想见到他吗, 还是在嘲笑出现在眼前都认不出她的自己。
顾槿安让自己帮忙出主意追求,说这辈子只认定她一个妻子的人也是她!
忽然之间,裴珩心口艰涩得只想发笑,他是有多蠢,才会认不出由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啊。
或许是他的神情过于震惊悲伤,使得宋嘉荣抬头望了他一眼,很平静的说, “难不成在公子眼里, 女人当个抛头露脸的大夫是件令人羞耻的事情。”
裴珩知道她定然是误会了,解释道:“并非如此,相反我认为你强大到令人敬佩,更认为你巾帼不让须眉。”
他震惊的是过去的自己对她的了解过于片面,也羞耻于他的偏见和傲慢。
目光平移间,正好落到吹落她乌黑髻发间的一片浅粉桃花瓣。
郦城的春天, 来了。
郦城的春天,也远比他所想象中的要美丽。
“多谢公子夸赞。”宋嘉荣倒意外顾槿安会跟裴珩认识, 难不成他前面说的还有其他人, 指的便是他。
既然放下了,是与不是也没有区别。
顾槿安并不知道她们两人认识, 只是敏锐的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 顿时心虚的揉了揉鼻尖。
咳, 他也不是存心要骗人的。
顾槿安以为他们是不熟才不说话, 不熟啊, 说明彼此都对不上眼缘,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他不说话,他们三个人就真的像是在表演一场哑剧。
“虽然现在还没有荷花,不过这个时节来游湖倒也不失为一件雅兴之事,裴兄,你认为呢。”顾槿安把问题抛给他。
“顾兄所言极是。”裴珩的神情极为平静的走到船边,任由风吹得他袖口猎猎作响,偏过脸,看向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的人儿。
她今日穿了件竹绿色直襟,随着走动间露出一抹珊瑚赫百褶裙,头发仅用一根发带系在脑后,整个人不施粉黛如清晨沾露芍药,美得触目惊心。
她比三年前更耀眼,也更让自己的视线移不开。
他的指尖忽然发痒,更贪心的想要触碰她,又压抑着克制不去看她,“我听说宋大夫并是郦城本地人。”
“我确实不是本地人,不过这里很美,我很喜欢。”宋嘉荣以为他肯定不想见到她,哪怕见到她也应该是避之不及,唯独意外的是他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他既然问了,她也不会扭扭捏捏。
若是扭捏,反倒显得她好像还深爱着他,放不下他。
顾槿安则是会错了意,笑嘻嘻着说,“要是荣儿你喜欢,以后我一定经常带你来这里游玩,等到了夏天,湖里全是荷花才叫做一绝,书上不是有首诗叫什么荷花连夜无穷来着。”
“顾兄想说的可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①。”裴珩贴心的为他接了全句。
顾槿安笑得毫无负担,“对对对,就是这句,还是裴兄高才,都怪我读书的时候总是听不进去夫子讲课,要不然也不会闹出大笑话。”
裴珩忽然想到,年幼时的狸奴也是如此,夫子在上面授课,她在下面小脑袋一啄一啄的打着瞌睡,见到他过来,又立马坐直了腰杆,一板一眼的皱着小鼻子把哈欠往里头藏住,稚嫩的手指头抓着毛笔字认真的写着顺朱儿。
等他的视线离开,又立马像只没有骨头的懒猫儿趴在案几上,艰难的和困顿的眼皮做斗争。
他在看她。
宋嘉荣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却毫不在意的伸出清瘦的腕骨去折,离她最近的一片荷叶。
郦城的春天虽来得比其他地方迟,但春江水暖,四月份的湖泊已是新荷替残荷,一片绿意傲然。
“荣儿你是要摘荷叶吗,这边的生得好,我摘给你。”顾槿安说着,伸手就要去摘离裴珩较近的一片荷叶。
但他似乎忘了,他们乘坐的并非乌篷船,扁舟,而是细长的竹筏,由着经验丰富的艄公撑着篙在前头慢悠悠的划着。
顾槿安猛地扑过去,导致竹筏的尾部一沉,他扑通之中拉着正对他伸出援手的裴珩一个咕嘟掉进湖里。
竹筏已经划到湖中心,湖水虽不深,却是淤泥软绵积深,水下水草纵横勾缠着人的腿儿不松。
宋嘉荣刚折下一片荷叶,耳边就传来扑通的落水声,若非撑篙的艄公及时拉了她一把,她也得落水,哪怕如此,她的裙摆和绣鞋也湿了大片。
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镇定,不要慌张的宋嘉荣自从三年前落水后,虽说对水称不上恐惧,但若是要让她下水救人,她的脸色已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船家,麻烦你快些下水救他们。”
这些话不用宋嘉荣说,艄公早急白了脸把篙往她手里一塞,解下系帽的带子往湖里跳去。
水花四溅,又归于平静。
艄公也下水后,咬破舌尖传来一阵刺疼的宋嘉荣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脑袋也变得一团混乱。
于公于私,她都是不希望裴珩出事的,要是他真的出了意外,晋国怎么办!
晋国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勤政爱民,发政施仁的君主,若是他一但出事,各地藩王虎视眈眈,邻国狼子野心,届时晋国又会再度陷入百年前的混乱,打破来之不易的百姓安居乐业。
很快,随着一道破水声响起,原来是会水的裴珩自个游了上来。
宋嘉荣见他无事,那颗一直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放下,又见水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滴落,下意识的递出自己的帕子,“先擦擦吧,等回了岸再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踮起脚尖为他擦汗,细微的一点动作也在提醒着他,他真的失去了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
裴珩静静地看着她递来一方素白的帕子,艰涩的扯动嘴角接过,他正想要说些什么,又是一道急促的破水声响起。
“快请大夫来,这位公子喝了太多水,怕是不行了!”把顾槿安从水里救出来的艄公也是急得不行,生怕这位衣着华丽的公子真在他的船上出了事可怎么办!
“劳烦店家把他放平,并快点把船驶向岸边。”宋嘉荣当机立断。
她见艄公犹豫,又增了句, “我是大夫。”
一听她是大夫,艄公的眼睛立即亮了,也不在怀疑她说的话。
此时顾槿安的脸已经泛着青紫之色且浮肿。
她先是蹲下来,将两根手指伸进他嘴中一通乱挖,确认口鼻中无异物,解开他的领口让他呼吸流畅。
然后抱起他的腰,使其背朝上、头下垂进行倒水,接着在他胸口处按压。
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她趁着顾槿安昏迷不醒,对他又亲又摸。
很快,被他折腾好一会儿的顾槿安突然咳了几声后吐出水来,紧接着睁开眼看了宋嘉荣一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话,又两眼一翻的晕死过去。
胸腔里的水吐出来后,宋嘉荣又检查了他的眼睛和舌头,发现没有什么大碍,也松了一口气。
湖里发生的事情自然被候在岸边的顾家下人们看见,等竹筏划到岸边,立马带着公子回家去。
发生了落水一事,游湖自是游不下去了。
裴珩从她说出自己是大夫的那一刻,目光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会把宫里那位嚣张跋扈,锦衣玉食的贵妃和眼前救人后不图名,钱,只是一心救人的素衣女子联系成同一人。
一时之间,裴珩的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更多的是淹没自身的愧疚,在这一刻,甚至和她荣辱与共,好似他们本就是一体。
更不敢去想,这三年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才会完全变了一个人。
心疼有之,惭愧又之,怜惜亦有之。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能救人的。”每年夏季淹死在水里的人不胜其数,若是能有多一个人学会这种救人的法子,是否能多挽救一条人命,一个家庭。
裴珩接过侍卫递来的斗篷给她,不顾自己衣服快要滴水成冰,“早上露重。”
又见她湿了一脚的绣鞋,裙摆,蹙眉吩咐侍卫到马车的暗隔里取出一木盒。
没有接过斗篷的宋嘉荣并不意外他会问她,“这是我从一个船家那里学来的老把式,虽说能救人,但不一定能救所有人,它也没有神奇到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她停顿一二,又继续说,“虽然它能救一小部分人,但能挽救一条人命是一条人命。”
能救人的东西她并不会选择藏私,她也知道一心为民的他会怎么做。
他虽对她无情,却对他的百姓有情。
他们说话间,去而复返的侍卫手上正端着个红木雕花盒走过来。
裴珩伸手接过盒子,清瘦的手指往锁扣上一按,清脆的咔哒一声响起,盒子打开后露出里面的一双如初雪般纯净的珍珠绣鞋,然后半蹲下来把鞋子放在她脚边。
“湿的鞋子穿在脚上总归不舒服,也容易浸染风寒。”他克制着为她换鞋的冲动,放下鞋子后转身上了马车,不给她说出任何拒绝的机会。
抿着唇的宋嘉荣垂下眼帘看着脚边的鞋子,却没有要换的打算,虽然湿了的鞋袜穿着不太舒服。
更不明白他的马车里怎么会有女人的鞋子,既然想不通她也懒得多想,本来她的小脑袋瓜子也算不上顶顶聪明。
裴珩换好衣服从马车里走下来,原地里却不见那抹雪柳枝,瞬间感到惊慌失措,心脏传来的刺疼令他下颌线条绷紧,仿佛在忍受着无法言喻的恐惧。
他怕,怕她向三年前一样消失不见,怕他寻遍万里江山不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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