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东月鸯诧异的眼神,陶引很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头。
书房。陶维亲自动手,在书架间翻找他曾经手绘出来的舆图,“弦音啊,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能找到了,有这舆图,渠州、汉墚两地必然不会落入反贼们的势力手中。”
萧鹤棠看了眼忙碌中的陶太守,捧起茶饮了一口,接着放下,“陶大人不必着急,我等得起。”
“好好好。”
萧鹤棠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处,他的下属沈冠从外边悄然步入书房内,萧鹤棠随意地往书架背后的方向瞥了下,随即问:“何事。”
沈冠上前,轻声和萧鹤棠说:“陶家小公子,又到郎君院子里去了。”
萧鹤棠面无表情,对陶维的儿子,那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不过只有一个愣头青的印象。
听到这,他还没什么变化,直到沈冠说:“陶小公子,说是有宝弓想献给将军,等不及了,提前到郎君住处等候,不过现下,正在和少夫人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谁?东月鸯和陶引?
他没那么快讨究他们二人是怎么谈论甚欢的,只是纠正,“少夫人?”
听见萧鹤棠轻轻扯唇一笑,习惯了那么称呼东月鸯的沈冠便立即改口,“是东娘子。”
第29章
陶引很喜欢找东月鸯说话, 看着腼腆的少年郎在她跟前似有说不完的话题,总是在讲东讲西之后回落到她身上,“月鸯, 你出生在庸都郡,庸都郡有什么好玩儿的?你此次出远门, 家里人知道么?你怎么会跟随大军啊, 现在打仗, 局势凶险, 你要小心啊……不过,你有萧将军做表哥, 他领军扬名天下,厉害得很,一定会把你保护得好好的。”
东月鸯有些烦恼陶引的吵, 但不是真的厌恶, 她觉得陶引很像萧鹤棠的妹妹萧蒹葭, 她也是这种见人便能熟聊起来的类型,不过陶引对她并没有恶意,他纯粹就是东月鸯认识的一个新伙伴,没有萧蒹葭的不耻针对,也没有萧鹤棠的狡狯下流。
就是个心性很纯粹腼腆的少年。
东月鸯对他感觉还是友善的, 她这次说了实话,苦笑一声, “我也不想随军的,只是没想到天下会变成现在这样,朝廷式微, 反王作乱,要是知道……”离还是得离, 就是轻易不会离开庸都郡。
“我其实是在逃难的路上与家里人走失了,后来偶遇我表哥,这才将我一同带上,不过我也不想一直跟着他们了。”
东月鸯计算着该怎么从萧鹤棠身边离开。
陶引:“朝廷式微,那是因为朝堂上一直有奸人作乱,不是三两日就能造成,先帝在时,成济王就有意起兵造反,宫廷有贼子把持,宫外还有其他王侯虎视眈眈,乱成这样早就有迹可循。现在世道不太平,你跟着你表哥实则是对的,不过,你一个女儿家,与家人失散,孤身一人,确实也不好在军营里久待。”
陶引说得有道理,但他只是站在东月鸯是萧鹤棠表妹的角度上来看,他根本不知道东月鸯真正是萧鹤棠的谁,是真表妹,东月鸯跟着萧鹤棠那是绝对安全毋庸置疑的,甚至她的处境待遇都会非常好。
然而东月鸯岂止是“表妹”,她还是萧家的前少夫人,萧蒹葭的前嫂子。
这之间种种纠葛,东月鸯都不好意思和陶引提,加上萧鹤棠现在对她的姿态高高在上,一直想驯服东月鸯,不仅对她提出贴身照顾的要求,还要过分的要求她为他暖床。
这还是属于她的一方安隅吗,无异于与猛兽同行,随时都有被吃掉的风险,东月鸯一直都想断了这段孽缘,可惜……
东月鸯没再说不想留在萧鹤棠身边之类的话,倒是陶引,他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东月鸯,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支吾着问:“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惹月鸯你不高兴了?”
东月鸯:“不是,和公子你没关系,只是有一刻想家了。”不知道有朝一日,还能不能在这世道见到曾经的亲人。
陶引放下心来,捡着好听的话宽慰说:“吉人自有天相,你家里人一定会没事的,大将军应该有派人帮你找吧?你且告诉我,你家里人都叫什么,有什么特点,我也可以安排下去,让穆周郡的城门守卫,还有各处的小吏都注意着,帮你找找。”
有人帮忙自然是好的。
东月鸯:“那就劳烦小陶公子了。”
陶引很无辜地看着东月鸯道:“你怎么还这么见外叫我小陶公子。”
他以为聊这么久,已经很熟了,东月鸯本来想保持距离的,但是陶引自愿这么帮她,东月鸯顺势改口,“是我忘了,多谢学崖,劳烦你帮我找人。”
陶引这才高兴起来,还兴冲冲地走进屋里,“这有何难,正好,你快来把你爹娘还有弟弟的姓名告诉我,我这就记下来。”
沈冠过来时,正好听见屋内少年和女子娇柔的说话声。
少夫人的态度极好,她本来就不是爱与人争执也随心的一个人,往日里话不多,今天居然能和陶引聊得有来有往,时不时地,还会引发出一两声极少的笑意。
“沈冠问娘子安。”
沈冠进屋,霎时看见东月鸯和陶引几乎头碰头,离得很近的画面,不由得眼皮一跳。
东月鸯是眼熟萧鹤棠身边下属的,上回舆车内经常外出行走,帮忙办事的是瞿星,跟随在萧鹤棠身旁,上传下达掌握了一半内务的是沈冠。
他们也相熟,东月鸯没有不给他好脸色看,不过碍于他是萧鹤棠的人,东月鸯刚刚不经意流露的微笑还是收了收,“有什么事吗。”
沈冠抬手朝陶引行了行礼,然后和东月鸯道:“郎君说,想吃娘子做的点心了,还有他说昨夜床板太硬,不够软,让娘子想想法子,要娘子亲自躺过,觉得舒坦了他再来睡。”
萧鹤棠果然不会让她时时好过,东月鸯闻言脸上的淡笑彻底消失了,像是很不开心听见沈冠这么棒萧鹤棠交代,一旁陶引更是目光不离她,很快察觉到东月鸯心情受到影响。
而且,会不会太奇怪了,东娘子又不是奴婢,怎么床太硬,也要她去管?还要代为试睡,表兄妹之间,还能这样吗?
陶引越想越陷入疑惑中。
东月鸯回道:“床板的事,你找我又有什么用,左右不过请陶家帮忙再添置两床褥子罢了。”
沈冠向东月鸯拱手,不反驳,意思很明显,“郎君说,娘子允诺过照顾好他,还请娘子守诺。”
东月鸯差点气笑了,她哪里没守诺,萧鹤棠才是要小心点,他昨天夜里可是不守规矩,随随便便就轻薄她了的。
无意当着陶引的面争论。
东月鸯敷衍道:“知道了,还有吗。”
沈冠看看陶引,再看看东月鸯,意有所指地说:“没有了,郎君……只是交代,让娘子在屋子里好好待着,等他回来。”
都不是夫妻了,还想着怎么摆布她,东月鸯冷着小脸,也不回应,沈冠却是知晓该听的她都听到了,于是最后向听懵了的陶引点点头,便走了。
像他们,身份也是随着郎君水涨船高,陶家的小公子没有功名是个白身,他们都是跟着主子做事的,算是家臣,礼貌过问就好,要想多么谦卑客气是不太可能的。
沈冠消失在门槛处,东月鸯却再怎么也笑不出来,甚至没了跟陶引说话的兴致。
她听出来了,萧鹤棠让沈冠来传话,是来敲打她来了,让她不要和陶引走太近,最好安分些,就像她昨夜,他让她离这些人远一点,仿佛还视东月鸯为他的所有物,霸道而不讲理。
东月鸯收起桌上的笔墨,对茫然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的陶引说:“就这样吧,学崖,我表哥他一会就要回来了,让他看见我们在一起,可能会误会……”
陶引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他只觉得萧将军跟他表妹关系好像很不一样啊,内宅个人生活上的事,都还要麻烦表妹,就是亲妹子也做不到如此,会不会太随便了。
不过,看东月鸯一脸不开心,陶引理解地点头,“是我想得不够周到,娘子云英未嫁,我,我是应该要避嫌的。”
他说着说着又脸红了。
东月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其实成过亲嫁过人了。前夫还是他所崇拜的大将军。
物是人非,干脆还是不说了。
许是因为沈冠来一趟,陶引察觉到他在萧鹤棠那里不受待见,颇有些受挫,他把弓放在桌上,抽走写有东月鸯亲人姓名,简笔画像的纸,失落又有些念念不舍地说:“我,我还是走了吧,放心,你家里人我一定会帮你找的。”
东月鸯点头。
陶引走了两小步,到底是少年人,心性恢复得很快,才刚挫败,不知为什么就想通了,扭头宛若背着大人勾搭娘子般,和东月鸯说:“你好不容易来穆周郡一趟,我还想邀你一同去城里逛逛呢。”
他很期待地望着东月鸯。
为了感谢陶引帮自己的忙,东月鸯不想拂了他的面子,似乎还隐隐存在点想忤逆萧鹤棠的想法,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军营也就算了,到了她这里还是一言堂,她要是违背他的意思又能怎样。
东月鸯:“我也想,可是不知道明日会不会下同样大的雨。”
陶引眼睛一亮,仿佛对明日抱满希望,东娘子,她好像不讨厌自己。
陶引:“那明日我来找你。”
东月鸯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出去,但她又不是犯人,应该不需要被严加看管,她点了点头,这次陶引比来时还要兴高采烈地走了。
他的弓留在桌上,只等萧鹤棠回来,一眼就能看到崇拜他的少年人献上的宝物。
雨停时,已过去不知几个时辰了。
东月鸯没等到萧鹤棠回来用饭,倒是听说,前院陶太守和长子又在招待大将军和将领们了,她的晚饭是在房里独自用的。
天黑后,萧鹤棠的脚步声才隐隐传来,就在房门口响起动静。
萧鹤棠劝道:“好了,不必再送了。”
对方犹在依依不舍,“可是,将军……”
听声音,送萧鹤棠回来的不是陶维和陶成,反倒是一个嗓音甜软,年轻娇俏的小女子。
萧鹤棠:“你回去吧。”
“但是,月和,月和还想和将军说几句话……”原来是她,东月鸯走出来的脚步一顿,隔着门,虽看不见他们,也能想象出陶月和是怎么含情带怯仰望萧鹤棠的。
她适时地没有出面打扰他们,只是愣了一瞬,东月鸯便装作没听见,安静而知趣地返身回到桌案旁。
片刻之后,大概是满足了心愿,陶月和走了。
萧鹤棠推门而入,锐眸清醒,毫无醉意,秀眸扫视一圈屋内,直至瞥见里面东月鸯衣裳布料的衣角,这才关上房门,缓步朝她走去。
“这是什么,弓?”
萧鹤棠过来,那把巨大的、占据整张台面的皓月弯弓就被他轻松拿起,握在手上,他摆弄弓的姿势比陶引还要流畅,动作快且不费力气,拉弓时五指并拢,凝成一道虚箭,转过一圈对准东月鸯,“谁送的?”
明知故问。
东月鸯把脸撇开,萧鹤棠微微勾唇,修长臂弯轻轻一放,没再幼稚地戏弄无惧他的东月鸯,他将这把弓随意地放回桌上,“我当是什么宝贝,陶家小儿如此看重,不过马马虎虎。”
他说得很随便,这让东月鸯不满地皱起秀眉。
她觉得萧鹤棠太不珍惜别人的心意了,尤其陶引,人家有名有姓,他一口一个“陶家小儿”,显然没将人家放在眼里,亏陶引还这么仰慕崇拜他。
东月鸯直接替他不值。
萧鹤棠戏谑地看着她:“你那是什么表情?”
东月鸯:“陶引仰慕你,为你专程送了一把他珍藏的宝弓过来,他等了你很久。”她希望萧鹤棠能重视一下旁人的心意,然而萧鹤棠走近,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不着调地说:“所以,听你的话,我该把它当做神弓,供起来?”
这样的武器,萧鹤棠拥有许多,多了就不显得稀奇。
要他为此感动,亦或是欣喜若狂,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东月鸯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算它不如你意,至少你该对它好些,而不是这样轻慢的态度……”
“呵。”萧鹤棠不大愿意再听东月鸯说教,抿着唇,冷不丁地朝东月鸯伸出手,拽着她腰间衣角拉进怀里,让体重轻盈的她狠狠跌坐到他大腿上,侧着腰,被萧鹤棠抵着肩膀,圈在胸膛中,在她耳边说:“轻慢?我还不够轻慢,我若是真要轻慢起来,你该知道早已不是现在这样,我还有耐心听你念叨他了。”
东月鸯双眸盈盈地瞪着他,萧鹤棠恶劣地笑了笑,轻言细语,“怎么,这才多久,你和陶引相处得很好?”
东月鸯不说话,萧鹤棠简直莫名其妙,他难道还要因为这种小事计较不成?
他在她耳根连接脖颈处的位置轻轻嗅了嗅,微灼的呼吸贴在皮肤上,引来东月鸯敏感的细微的颤栗,她躲着他,软成一只虾,萧鹤棠搂她在怀里,以绝对的姿势,冷着眼语气平静而暗藏危险地说:“你还挺有能耐的,能让陶引求到我跟前说,明日要带你到城里逛逛。”
东月鸯惊呆了,陶引求到萧鹤棠跟前去了?她简直不敢想,他怎么会这么……
“他当你真是我表妹,你说傻不傻?”
萧鹤棠冷冷道:“我看他再过几日,怕是就要到我跟前求娶你了,或者是找他爹,请陶维来做说客,要我把你嫁给他。”
“前夫嫁前妻,你说,天底下有这样荒唐的事吗?”
他低声阴郁的呢喃让东月鸯汗毛竖起,还有那不正经略带汹意的语调,都说明萧鹤棠此时心情不是很好。
萧鹤棠:“你想嫁给他吗?”
东月鸯忍无可忍,从他腿上坐直了,推拒他的胸膛,“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和小陶公子清清白白,才认识几时,哪有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陶引,他对我就像弟弟,性子爽直很单纯,他不像你,你少来以己度人!”
以己度人?他也是从十六岁过来的,从少年郎到及冠的男子,心里想的什么他无一不清楚。
慕艾的年岁,夜里做着的梦里都是春宵。
到了天亮,立起的还是经久不歇的帐篷,都逃不脱见色起意。
萧鹤棠睇着东月鸯冷笑,“是吗,那就是你很看好他了。”
东月鸯不甘示弱,“他比你好。”
陶引总是羞涩腼腆地面对她,也知礼仪,对萧鹤棠更是一片赤子之心,相比较起来,就如一张白纸,反观萧鹤棠,他早已不知进了多少次大染缸,好色下流,厚颜无耻,如此坏种,可不是对比鲜明。
气氛陡然冷场,萧鹤棠在听完东月鸯的话后默然不语,似乎实在思量着该怎么教训她。
说完东月鸯实则是后悔的,她不该意气用事,激怒萧鹤棠,实在是她也被他气到了,他怎么能平白污蔑她和陶引,他怎么不说说他自己和陶家的小娘子怎么样了?
他只会恶人先告状,只这一会儿,东月鸯看似安静温顺地坐在他腿上,实际上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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