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是一个医院的,后来他父亲病了一回,他就辞职去他爸的诊所帮忙,就再也没回来了。紫珠认识他还是我介绍的,舞蹈团里有一个朋友想做面部微调,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人家都有男朋友了,干嘛还不搬啊?”
“是想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一来这附近环境不错、设施好、离医院也近,二来她也没在这住。再一个嘛,我是想天天碰到她们,让他们一看见我就想起一件事:首付的钱还没还哪。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钱,还有我爸妈的钱呢。”
闵慧“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就守在这里要账?”
“对呀。”周如稷说,“等医院的大房子分到手了,咱们就立即搬走。要是觉得不自在,现在搬也行,找个房子先过渡一下。”
“那就先不搬了,懒得换了,多麻烦呀。”
没想到这么一懒就懒过了四年,直到儿子苏全出世,直到与周如稷分手,闵慧也没住进医院分的大房子。不是没分到,而是天润小区距离滨城大学附属医院又多出了七站路,开车倒是不远,但那条街是本市著名的拥堵路段,上下班非常不方便。而且苏全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二尖瓣关闭不全、中量返流。因为年纪太小,也没什么症状,医生建议先别急着手术,等长大一点再说。
毕竟是个有病的孩子,闵慧非常不放心,也没老人帮忙,头两年为了照顾他,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家中完成的。幸运的是周如稷是医生,苏全稍有不适,能立即判断出是否严重,是否需要送医院;闵慧有任何医学问题也不用上网查寻,他能立即解答。此外,滨城大学附属幼儿园是本市最好的幼儿园之一,就在医院的东门一带,离佰安科技很近,只有大学事业编制的教职工子女才有资格申请。为了上下班和接送孩子的方便,周如稷就把分到的福利房租了出去,用租金来补贴青藤花园的房租。
头三年,一家三口过着平静而忙碌的生活。周如稷和闵慧都是各自单位的骨干,基本上是各忙各的,只有晚上睡觉了才会在一起。孩子太小寸步不离,他们不能看电影、不能k歌、不能旅游……空闲时间最多一起逛逛公园、下下馆子、或带着苏全去他最喜欢的儿童游乐场玩耍。
苏全是个漂亮而腼腆的男孩,安静、专心、爱玩乐高、爱看《小小爱因斯坦》。他很晚才开始说话,以至于周如稷怀疑他有自闭症,送去做各种检查后发现心智完全正常,过了不久,苏全突然开始说话,一说就是整句的整句的,有段时间还特别话唠……
闵慧从没有告诉过如稷这世上还有两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一个是逝去的苏田,一个是苏全的生父辛旗。她会常常想起他们、梦见他们、甚至在幻觉中听见他们互相说话。
这让她想起自己在无意中得到的东西和毁灭的东西。
她觉得无以为报,只能是更好地活下去。
至于苏全,在她的内心深处,总和自己隔着一道白雾,互相看不清楚。这个酷酷的男孩,仿佛是苏田派到自己身边的一个间谍,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观察着她。他叫她“妈妈”,语气中却带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
他是苏田和辛旗的孩子,她只是一位代孕的母亲。她有点内疚地觉得不该把周如稷也扯进来,不知道是把他拉进了一个恩怨不明的圈子,还是一个充满诅咒的陷阱。
周如稷对苏全视如己出,从换第一片尿布开始,开心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他们之间,迟迟没有开始要第二个孩子。
闵慧把苏田日记做成了一本电子书,放在手机里,有空就拿出来翻阅,熟练到里面的每一段话差不多都能背下来:
“辛旗说,我是他的。他不会千方百计地哄着我,更不会向全世界说爱我。我们属于彼此,不必争取,不必改变,不必证明。如果我需要他,只用一句话,他会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我的身边。——《苏田日记》”
苏全上幼儿园的那个秋月,闵慧终于可以全天上班了,这时的她已经升职成为佰安科技的研发总监,公司已由三十多人发展到一百多人,拳头产品ist在行业中地位巩固,自主研发的乳腺癌病理图像分析系统、胸肺部ct智能影像诊断系统都已经进入临床检验阶段,与国内几十家顶尖三甲医院形成了合作关系。此外公司正在开发一个云端cad产品,目标是促进医院与医院之间的资源共享,让基层医疗机构在遇到疑难杂症时能通过云端产品远程获得三甲医院的技术支持。
闵慧是个硬核理工女,一旦投入工作,会立即进入忘我的态度,对身边的环境与人情的变化置若罔闻。一个接着一个的deadle让她喘不过气来,熬夜、通宵都是常有的事。周如稷倒是毫无怨言,因为他也升职成了肿瘤科主任,经常连轴做手术,忙到头不点地。
一日,闵慧与周如稷好不易都在正常时间下了班,于是凑到一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还给苏全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红烧鸡翅,吃饭间闵慧问道:“咦,最近都没怎么看见紫珠和一杭,搬家了?”
“他们分了。”
闵慧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三、四个月以前吧。”
闵慧与如稷结婚后,姚紫珠和夏一杭一直住在他们的楼上,三年以来谁也没有搬走,两家相处十分愉快。
他们来往得并不频繁:闵慧一家太忙又有一个生病的孩子,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夏一杭的诊所越开越多,总是出差。紫珠因为舞蹈团在全国和世界各地表演,也经常不在家。但逢年过节两家人都会互相拜访,在电梯上遇到也会聊两句,偶尔也一起打个麻将、喝个酒、看个球赛什么的。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
紫珠和一杭没有正式结婚,听说是因为紫珠比一杭大三岁,又离过婚,夏家不大同意接受这个媳妇。紫珠也不介意,就一直同居着。
“为什么呀?他俩挺好的。”闵慧一边啃着鸡翅一边问道。
“紫珠……查出了乳腺癌,还挺严重的。”周如稷说。
“天啊,她还那么年轻!”闵慧惊叹,“现在是什么情况?在住院吗?我们得去看看她。”
“手术是我做的。”
“哦。”
“切除了双侧乳房。”
“……”
“她……挺爱美的吧。”
“是啊。”周如稷叹了一声。
“那夏一杭——”
“一听说她要切除双乳,人就不见了……再也不来看她了。”周如稷切齿骂道,“浑蛋!”
第25章 苏全之泪
“那她现在还在住院?有人照顾她吗?”闵慧问道。
“刚做完手术,后面还有放疗化疗。”周如稷喝了一口菠菜汤,“她爸妈在新疆,没敢告诉他们。医院里什么都有,不需要特殊的照顾。再说,就住在我负责病区,想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就顺便帮她叫个外卖就行了。”
姚紫珠家境中上,也是家中独女,按周如稷的说法,跳舞能吃苦,过日子比较娇气,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周如稷照顾她比较多。
“咦,现在整容术都这么高明了,乳房不是可以重建的吗?塞个硅胶什么的?”毕竟研究过几年乳腺癌筛查,闵慧多少知道一点相关的医学知识。
“是可以,也想做。”周如稷摇头,“但她有凝血障碍,做不了。”
“这对跳舞有影响不?”
“没有。”周如稷说,“胸太大了反而跳舞不方便。再说也不影响审美,你看那些国际名模,个个都是平胸,那才是高级感。”
“也是。”
说是这么说,闵慧知道乳腺癌的复发率比较高,就算切除双乳也不一定能救回一条命,心下不禁为之戚然。
次日闵慧做了一罐清淡的薏米虾仁冬瓜汤让周如稷带过去,晚上如稷又原样地带了回来,说紫珠情绪很差,不吃东西也不理人,就是不停地流泪。
“你多劝劝她呀。”闵慧只得把冬瓜汤热了一遍,给每人盛了一碗。
“怎么没劝,嘴都讲干了。”周如稷苦笑,“这本来是夏一杭的工作,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开始那几天,紫珠每天都问,一杭有没有过来。她心气高,问了几次不见人,就再也不问了。她们舞蹈团的人还不错,每天派一个人过来陪她。”
“你也多关心关心她,毕竟夫妻一场。”闵慧叹道。
“会的。”周如稷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冬瓜汤真好喝。全全,好不好喝?”
苏全边吃边笑:“好好喝,爸爸我还要!”
“哟,早不说,爸一口都喝光了,没事儿,让妈再你做一碗。”
“网上搜的菜谱,临时学的。”闵慧掏出手机翻起了菜谱,“都不记得了。”
“我来吧。”周如稷起身去了厨房。
闵慧不会做菜,大学的时候天天吃食堂,上班了不是去楼下点餐就是吃外卖,一个月都下不了一次厨。她父母倒是厨艺不错,特别是妈妈,每当亲友遇到红白喜事,需要在家中摆酒,多半会请她过去做个主厨。村里人不作兴去酒楼包宴,一般都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搭棚起灶,闵慧妈叫上几个帮手,连买带做,一天忙下来,可以做出十几桌的流水席。
结婚以后,夫妻俩很少在家做饭,真要做了,也是周如稷下厨居多,毕竟他更挑食。闵慧跟苏全都是好养活的那一类,有什么吃什么,吃泡面也津津有味。闵慧只擅长三个菜:红烧鸡翅、青椒肉丝、凉拌菠菜,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做来做去都是它们。吃多了周如稷不免抱怨,倒是苏全百吃不厌。
那日也是太巧,闵慧因为佰安与滨城大学附属医院有合作项目,她去取一批数据资料,正好路过肿瘤科,就想顺路看看如稷。闵慧因为母亲病故,对“肿瘤科”三个字有点心理恐惧,结婚以来,因为苏全的病,倒是经常去医院,但很少会去肿瘤科。去了一问,一个小护士说:“周主任今天请假了,说家里有点事,手术都是许医生代班的。”
闵慧听了一愣,分明记得早上七点,周如稷像往日那样拎包出门,还说今天有手术,晚上十点以后才会回家。
“我是他妻子。”
“哦。”小护士立即掩口。
“我是来看姚紫珠的。”闵慧说。
“姚紫珠?她已经出院了呀。”小护士好奇地打量着她,“出院手续还是我帮着办的呢。”
“她恢复得好吗?”
“身体恢复得还行,就是这里——”护士指了指脑袋,“负担很严重,不吃不喝不肯治疗,还偷偷割腕。幸亏周主任发现了,他很担心,经常过来开解她。最近这个月情绪好多了,不然都不敢让她出院。”
姚紫珠是周如稷的前妻,又是滨城著名的舞蹈演员,科室里的人都知道。
闵慧没再多问,径直回公司开会、写程序,中午吃完饭终于忍不住给周如稷打电话:“你在哪儿呢?”
“有点事,没在医院。”电话那端,周如稷的声音有点喘,但也不是慌张,“我在紫珠这。”
她“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了?出事了?”
“不是大事,就是……”周如稷犹豫了一下说,“我刚才跟夏一杭狠狠地打了一架。”
“打架?”闵慧急了:“手没受伤吧?周如稷,你理智点!你可是做外科手术的!”
“夏一杭也是做外科手术的!谁怕谁呀!”
闵慧心中不安,连忙请假赶到姚紫珠的公寓,一开门看见周如稷的额头、嘴角都是血痕,右边脸肿得老高,右眼上有一圈青紫。
“如稷!”闵慧吓得赶紧摸了摸他的脸,查看伤势,“这里有个口子,要不要缝针?”
“不用不用,皮肉伤而已。”周如稷连连摆手,将一枚大号的创可贴贴在额头上。
“对不起闵慧,都怪我!”姚紫珠一脸歉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我让他们别打了,想拉开他们,但谁也不理我。……如稷他伤成这样不好意思去医院,我就让他请假了,顺便回来处理一下伤口……你别多心啊,我们也是刚刚到家。”
几个月不见加上大病一场,闵慧觉得姚紫珠忽然间缩小了一号,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光泽,往日白里透红的肌肤也失去了弹性。眼窝深陷,腮帮子的肉也没了,头皮紧紧地贴着骨头,可以分明地看清头骨的轮廓。头上戴着红色的软帽,大概是掩盖化疗掉光的头发。
“没事就好。”闵慧叹了一声,“这夏一杭不是早就消失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闵慧,别站在门口,过来坐。”紫珠将她引到沙发上坐下来,“我刚病那时,他说要陪他父亲出国考察,就去了欧洲,在那里陆陆续续地待了几个月,也不跟我联络,后来发来一条短信提分手,我就同意了。”姚紫珠认真地看着闵慧,“手术那段时间我很崩溃,多亏了如稷……还有团里的同事们照顾我,我特别感激。结果昨天回到公寓,我收到一份文件,上面说这个公寓已经卖了,让我一个月内搬出去,我……就傻眼了。”
“这公寓你不是已经买下了吗?”闵慧也懵圈了。
“是夏一杭出的钱,我跟他也没结婚,所以产权上写的是他的名字。”紫珠苦笑,“其实我跟他已经分手了,也不想霸占这套公寓,只是因为生病住院,没时间找房子,以为他好歹顾念一下旧情,宽限我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我搬走。我昨天就把家里的东西清理了一下,约了一杭见面。既然都要搬了,想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处置家里的东西,里面还有好多他自己的物品,一些首饰、包包什么的,我通通不想要了打算还给他。早上在电梯里遇到如稷,我就告诉他要跟一杭见面。如稷怕我身体不行,又怕一杭说话刺激到我,就一定要开车陪我去。没想倒一见到一杭,我还没开始说话,如稷就跟他打了起来,拉都拉不住……闵慧,这事是我没做好,我不该把如稷扯进来,但你千万不要多心,如稷真没别的意思,他是个好人,就想替我打抱不平。”
“没有没有,我没有多心。”闵慧轻声说,“你累吗?要不要去躺一会儿?”
“不用,我已经好多了。房子也在找了,目前有两个备选,都在城南,离这儿挺远的,我……马上就搬走了……”
生怕产生误会,紫珠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大通,然后用力地握着闵慧的手,急得满脸通红。
闵慧看见她手腕上有一道淡红色的伤疤,柔声劝道:“没关系,你不用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住在附近的话,有什么事情我们还可以过来照应一下。毕竟这里离医院也近。”
紫珠的眼睛红了红:“谢谢你,闵慧。”
“不要做傻事,你还有爸妈呢。”
“嗯。”紫珠哽咽了一声,“我不会的。”
当晚,闵慧一夜无眠,周如稷也是辗转反侧。凌晨时分,闵慧看着窗外的曙光,轻轻地说:“如稷,你还是喜欢紫珠的,是吧?”
他没有回答。
“我们离婚吧。”闵慧说。
“为什么?”周如稷霍然坐起,“我对紫珠只是同情而已。”
“她看你的眼神……让我觉得,”闵慧在黑暗中看着他,“我不够爱你。”
——比如说,紫珠很粘如稷,一见他加班就会发脾气,闵慧从来不会。她从没有很强烈地“需要”如稷,他的存在显得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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