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周如稷笑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每次做爱都心不在焉。辛旗究竟做了什么,把你变成这样?”
“……”
她忽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花了不到十分钟,把自己、苏田、还有辛旗的故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末了将那杯苦得不能再苦的咖啡一饮而尽。
他半天没有说话,觉得是天方夜谭。
“现在苏田不在了,我跟他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我们有一个孩子,谁也不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一起过呗,为了孩子。”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一个孩子来拴住两个人?对苏全也不公平啊。”
“这有什么奇怪?世间多少父母都是因为孩子才绑到一起?你不知道每年高考一结束立即就会有个离婚高峰么?”
“别人也许可以,我和辛旗,不行。”闵慧叹道,“苏田这道坎,估计辛旗一辈子也跨不过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她的眼睛有些发胀,于是茫然地看向窗外。
她知道辛旗要是离开,会带走一段属于她的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会悄悄地发生在别处。不能参与,也无法找到……
“辛旗其实挺喜欢你的。”周如稷忽然说。
她苦笑摇头:“怎么可能。”
“苏全住院的时候,有一次你在走廊跟护士讲话,辛旗就坐在门边的沙发上。你背对着他,他却一直看着你。后来你直接下楼了,他的目光一直追到电梯门口,直到你的人影完全消失。”
“乱讲。”
“请相信一个手术医生的观察。”
“……”
“还有一次,我约他打高尔夫,同去的还有另外几个医生。大家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你,因为你是我的前妻嘛,大家都见过,有个医生说你身材特别棒——辛旗一听立马黑脸,吓得那个医生半天不敢说话。辛旗一定很在乎你,才这么不喜欢听见别人议论你……”
闵慧看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你真会安慰人。”
她还想多聊,周如稷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短信说:“我得走了,一个病人突然不行了——”
何止是走,简直是跑,袖子差点拂翻了咖啡。
闵慧再次见到辛旗,是在听到紫珠死讯两周之后。她下班买了一打玫瑰正要去千山长乐陵园探望苏田,却在晨钟大厦的大门台阶上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家骏,身边还有一个短发高个的女子,中性打扮,不认真看还以为是个男人。
两个人都穿着灰色的套头衫,高高支起的帽子挡住了大半张脸。正是下班时间,大厦里人挤人,除了闵慧,谁也没注意到他们。
“家骏?你怎么在这?”闵慧眼尖,一下认了出来。
听到有人叫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看见是闵慧,又同时松了一口气。家骏将闵慧拉到一个角落,低声介绍:“姐,这是杨璐,我女朋友。”表情坦然自豪,完全不似以前腼腆模样。
“哦!”闵慧连忙跟她握手,“杨璐?你也是记者对吗?辛旗跟我提过。”
“对。”杨璐干练地一笑,“我和家骏都在社会新闻版。”
闵慧将他们打量了半天,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干嘛鬼鬼祟祟的?”
“我们是来搞新闻调查的。”杨璐说。
“嗯?”
“职场性骚扰与性别歧视。”家骏说,“重点考察科技企业。”
闵慧怔了一下,随即拍掌:“太好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什么帮助吗?”
“姐,你和程启让的案子,我们想重启,看看有没有新的证据。但这个调查并不只针对你一个人。”家骏说。
闵慧点点头:“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名单,有几个同事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太好了。调查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我们掌握了不少线索,也收到一些投诉,观潮内部的企业文化太可怕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启让作为ceo难辞其咎。”杨璐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语速很快,字正腔圆。
“请特别小心,”闵慧有点紧张,“程启让肯定会报复的。”
“知道。”家骏握紧双拳,“我不怕。本来我只想把他叫出来暴揍一顿,但姐你一直都说暴力不能解决问题,那我就帮你揭穿他!”
闵慧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心中宽慰,也越想越怕。毕竟当年自己孤军奋战,掀起那么大的波澜,最后也没把程启让怎么样。如果只是吃瓜群众,她当然乐见其成。但涉及到自己的亲人,她不敢过于乐观。
四年下来,观潮又壮大了许多,势力、影响今非昔比。
光是晨钟大厦这一个园区,媒体部、广告部、宣传部就占了整整一层楼。
也许没等到家骏拿出重锤就全军覆没了。
当下也不好泼冷水,闵慧只好反复叮嘱:“你们要先保护好自己,再去揭穿。”
“姐你放心,跟邪恶做斗争,我们有经验。”杨璐自信地一笑。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闵慧心中七上八下。捧着玫瑰坐车来到苏田的墓园,还没走近,就发现了辛旗。
也不可能是别人。
只有邓尘、家骏、辛旗和她——四个人知道苏田葬在这里。
他穿着一件碳黑色的西装,身姿挺拔,如同受过军训一般。远远看去,站立的样子就好像书法大师用毛笔在空中划了一道,俊逸轩昂,潇洒出尘。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打扰他,于是躲在树荫下等候。
苏田的墓地在陵园的东面,面积很大,墓碑气派,听说是这个陵园最贵的寿穴。
等了半天,辛旗一直站着,毫无离开的迹象,闵慧只得走到跟前,向他轻轻地“hi”了一声。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身子向左挪了一步,空出位置让她献花。
一阵沉默之后闵慧小声问道:“都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所有的遗骨?”
“差不多。”
她这才想起来在这种时候问这个不合适,怕他生气,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嗫嚅了半天,复归沉默。
就这样又沉默了三十分钟,她终于又说:“辛旗,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这次他很听话,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的脸。
红斑已经消失了,但还是有些肿,以至于双眼皮更明显了。
想也罢,不想也罢,辛旗终究是苏田的男人。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忽然伸手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即很快地放开了。
“我向你保证,辛旗——”她轻轻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扰你的人生。将来的某一天,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我会放弃一切,甚至生命,过来帮你。就像当初苏田帮我一样。”
他看着她,目光波动:“几次?”
“嗯?”
“帮我几次?”
“没有限制。”闵慧认真地说,“随便你说几次。但是辛旗——你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不能像苏田那样,没等我说,就来帮我。”
他苦笑。
“苏全咱们一起抚养,目前你这边条件好点,你也有三年没在他身边,就让他多多地跟你在一起,我定期去看他就可以了。”她咬了咬嘴唇,“当然,如果以后你要离开滨城,或者打算结婚,又或者我再婚了,关于苏全的安排,再重新商量。”
“……”
“我先走了。”
“等等,我也有一句话要说。”辛旗忽然道。
“……”
“田田的死的确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过于内疚。除非在这个墓地,今后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提起她。”
她诧异地抬起头:“跟我没关系,那跟谁有关系?”
他冷冷地说:“程启让。”
第68章 离开
“别找他。”闵慧立即说,“这种烂人不值得你花心思对付。”
他没接话,只是用力地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才说:“小时候我脾气很坏,周围的人都受不了我。只有田田让着我,尽管如此,有时候也会被惹到。一旦她开始发火了,我会马上安静下来……”他笑了一声,目色温柔,好像苏田就在眼前,“因为我很怕她真的生气,怕她从此不理我,我会主动去找她,会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牵挂。”
墓碑上有一张苏田的照片,咧嘴而笑,比着v字,眉宇间心事重重……
“你知道完全依赖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吗?”他喃喃地又说,“其他的人,只要跟我吵过一次、最多两次,肯定翻脸,就算不翻脸,也敬而远之了。只有苏田,是我知道无论跟她吵多少次,每次回头,她都会原谅我、会微笑着站在那里等着我的那个人。”
闵慧当然了解,她有爱着自己的亲生父母。
“田田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弟弟被拐走的,当时也不知道是有人下药,就老对我说妈妈太粗心了,只顾自己睡觉,把她和弟弟弄丢了,是不靠谱的家长。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变成一个靠谱的男人,不然田田跟我在一起也不会安心……到了美国,我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一刻也没有松懈,没想到结果却变成了这样:在她所有的亲人当中,我才是最不靠谱的那一个!要是我按时赴约,她就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听他话音哽咽,她连忙插口,“不要责怪自己。”
“这当然是我的错!”他握紧双拳,用力地咬了咬牙,“我们曾经互相约定,将来长大了,如果不能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就干脆不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我努力工作、努力挣钱、因为我想,只有这样才能给她、给我们的孩子很多的保障、很多的安全感……我错了!不该在这些事情上耽误时间,挣钱这种事,根本没有止境。我根本不应该离开她,哪怕日子很苦,也是我们一起受苦,她至少不用独自承担,至少身边还有个人帮她遮风挡雨!”
“别这么想,辛旗,这不是苏田的心愿。”
“她遇见你的那一天,其实离我们见面的时间已经很近了,她却没有带上那件t恤和搪瓷水杯,说明她可能不打算去勇安桥见我了。一定是……对我很失望吧。”
这一点闵慧也曾想过。
苏田是六月二十七号失踪的,见面的时间是七月七号,中间只差十天。永全与江州,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而木水河却在鄂西。从木水河坐火车到滨城要四个小时,再从滨城坐高铁回江州要五个小时,从江州拿着见面必带的t恤和水杯去永全,相当于是从祖国的最南端跑到了最北端。以苏田的消费习惯不大可能坐飞机,坐火车的话需要一天半的时间。中间她还要留在滨城寻找家骏……当然,马不停蹄地话还是来得及的。只是如果她是苏田,就算是突然知道弟弟在玉空的消息,掐指一算,距离与辛旗见面的时间太近,肯定会把t恤和水杯带在身上,省得又要坐趟火车回去一趟。
当时的苏田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如今已无从知道。
“她当然想见你!只是多半以为你已经去世了。”闵慧轻声安慰,“她在日记里不是说你可能活不过十五岁吗?”
“她在日记里说的是——无论如何,会再等我三年!她一定是绝望了,三年到了,她却不打算等了。要么以为我死了,要么以为我变心了。我不能忍受她是带着这种想法去的天国,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我没有死也没有变心,我没有!”
蓦然间,他痛哭流涕。
她呆呆地看着他,只觉一阵心酸。她宁肯被辛旗狠狠地埋怨,也不想看到他如此伤心自责。
“她肯定是打算去见你的,”她拍了拍他的肩,找不出更多安慰的话,“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在江州打过各种工:在工地里推过灰浆、抬过钢筋,在制鞋厂里打过板、纳过鞋底,在服装厂里烫过衣、钉过扣……最后在足浴店里上班,工作的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还经常受到客人的欺负……这就是她的生活,日复一日、卑微麻木……这种生活、这种苦本来是由我来承受的——”
“不是的。我见到的苏田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对陌生人十分友好……她很关心我,见我头发少,还给我推荐发膜来着。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愁苦沮丧、麻木不仁。”
“这就她跟我不一样的地方,”他苦笑,“无论多么痛苦,她仍然会笑,哪怕用尽全力。而我却无法做到像她那样欺骗自己。你以为是我们在选择生活吗?恰恰相反,是生活在选择我们。当你遇到过太多不靠谱的人,这中间还有你的亲生父母,你会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算计,谨慎付出。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过无条件的爱,你的每一份爱都是自己争取的、小心翼翼地培养的,在感情面前你根本大方不起来……”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又说:“我说的这些你恐怕很难理解。那是一种日积月累的‘小心翼翼’,每一份关心、每一次欢乐都是那么珍贵,都需要捧在掌心,用力地捂着,一不小心就会破碎。分手的那一年,苏田一定让我走,因为她知道我的个性,知道我的破坏力,如果我遇到了太多的无从选择,就会变成一个坏人,而她肯定不会。从我第一次打架开始,她就说,我其实跟那些孩子没什么不同,一旦变得强大,就会欺负别人。”
“不是的。”闵慧摇头,“苏田让你走,是因为她爱你,她关心你的未来,鼓励你去成长。她支持你探索新的世界,也相信你最终会回来团聚。她爱你,很深很深,所以才会这样做。”
他没有回答,看着墓碑,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不说话,闵慧指着旁边的一块空地说:“辛旗,看见那块地了吗?”
他抬头看了一下,点点头,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墓穴。
“我买了。”
“你买了?”他皱眉。
“对。我死了也葬在这里,跟你们做邻居。”
“下辈子也不肯放过我们?”
“对,跟你们耗上了。”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一声说:“很晚了,走吧。”
两人一起离开墓地,来到大门外的停车场。
“你是直接回家吗?”辛旗问道。
“对。”
“我送你吧。”
“不用了,叫车蛮方便的。”她掏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
“我送你也很方便。”
“不用了,”她笑了笑,“辛旗,我决定oveon了,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微微一怔,随即默默地打量了她一下,抬眉:“你又想玩什么,闵慧?”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剩下的只有宝贵的时间。苏田留给我的福分,我要好好珍惜,”她看着他,一脸的万事皆空,“很高兴你能想开,对大家来说都是解脱。祝你顺利,多多保重——”说罢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希望所有失去的,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归来。”
她用力地和他握了握手,然后背过身去点了一支烟,走到树阴下悠然地抽了起来。
58/65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