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殿内没人说话,最后是庆元帝长叹了一声,“罢了,今夜护国公府既然出了事,朕便也不久留你了,你回去吧。”
“是。”
崔珏行了礼,便转身步入殿外的漆黑雪夜。
看着青年一人孤寂的背影,庆元帝又忍不住叹了一声,元喜连忙凑上前,又给庆元帝添了一杯热茶,笑道,“今日奴婢一晚上就瞧见了三位少年英才,此乃陛下仁德善任,大夏国运昌隆的表现,陛下又何愁之有呢。”
“你这老奴倒是惯会说话。”庆元帝笑骂了一句,随后面色又沉了下来,“都是英才不错,只是……”
今夜试探虽因意外而中断,但崔珏应是不知顾挽澜身份,不然他不会说两人之事“顺其自然”。
虽然两人现下没了故意结党之嫌,但一人是他于柔兰还有用的大将,一人又是他本就重用之人……
两人他都无法舍弃,却又唯恐两人日后联手。
庆元帝想着想着,不免觉得头痛起来。
罢,先解决掉眼前问题再说吧。
*
顾挽澜带着人一路冒着风雪急行,本以为重新追踪萧隼还要些工夫,可能还会有一场大战,没想到赶到护国公府门前之时,竟就看到了孤身一人的萧隼。
他身上没有半点到处逃窜躲避的狼狈之影,只是一人桀然立于雪中,周围是持了兵器却不敢靠近分毫的绣衣使。
顾挽澜正疑惑绣衣使为何不拿人之时,离得近了,看清了他的身影时,顾挽澜瞳孔猛地一缩。
萧隼穿着一身滚着白色狐毛边的翻领长袍,原本略带卷曲的长发如今被一缕缕束好,扎成小辫垂于身后,是柔兰草原的装束。
顾挽澜下意识放慢了身下的骏马。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萧隼侧过头来,视线如刀,恰好和马上的顾挽澜对上视线。
顾挽澜有一霎的恍惚,只觉得穿越这风雪,她似乎又回到了柔兰草原,她与阿隼一道缩在羊圈里过活的日子。
只是青年额上那顶象征着柔兰王族的金冠,在雪地里,却又如此分明和灼眼,差点让她不敢直视。
顾挽澜只觉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她定了定神,翻身下马。
顾挽澜缓缓走了过去,盯着萧隼的那双异瞳,一字一句的开口,“是该称呼阁下萧隼还是前柔兰王第九子——索布德殿下?”
萧隼有些意外飞鸢再一次见他竟是只问这些琐碎小事,没什么所谓地耸了耸肩,“既然入了大夏,便该入乡随俗,萧隼乃本王在大夏的名讳。”
“好。那阁下伪装质子侍从在先,设下埋伏在后,阁下到底有何居心?!”
顾挽澜知道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但她忍不住。
她当初为了逃离柔兰就曾骗过萧隼,如今得知自己一早也被他耍得团团转,虽有不平,也只能叹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可更多地是,她想到了那个在驿站里的雨夜。
她一瞬间豁然开朗。
那个暴雨之夜,他是想要假质子死于大夏人之手,再毁尸灭迹,如此质子一死,柔兰和大夏互起争端,他这个柔兰王族再隐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
“凭你,无权质问本王。”
思及那日,萧隼眼中杀意瞬间爆出。
若有可能,他想当场拔刀杀死眼前这个坏了他计划的女人!只可惜,此人隐藏极深,他这段时日竟未能挖出她的所在。
“唰”地一声,众人惊呼声中,顾挽澜竟是抽出剑,横在萧隼脖颈之上。
她笑容冷淡地开了口,“你说是仆从就是仆从,你说是主子便是主子,阁下骗了我们一次,还想骗我们第二次不成?拿出你的凭证,再来耍你的王爷威风!”
萧隼看了顾挽澜几眼,笑了。
“若本王拿出凭证,大人是否又会说你不熟悉柔兰文字,认不得凭证?”
顾挽澜用剑拍了拍他的脖子,姿态懒散。
“确有此事,所以今日劳烦阁下先跟我去大狱里走一遭了,待我寻得一二会识文断字柔兰语的文官大人过来,再来论断阁下身份。”
“带走!”
顾挽澜厉喝一声,收了剑。
众人高呼一声便围了上去,原本他们就是好不容易才跟上了萧隼的踪迹,可就要收网之际,他却当场表明了身份,众人忌惮于此不敢动他,反而只能看他猖狂行事,一路围着他到了护国公府,当真憋闷。
谁曾想,头儿不过三言两语,便落了这人威风,好不痛快!
“飞鸢,今夜没人能阻本王。”
身后想起萧隼低沉里含着笑的声音。
顾挽澜心下一跳,猛地转过身去,大吼出声。
“快!卸了他胳膊和下巴!”
可到底萧隼比她动作更快,他一把钳住了自己的喉咙,却睥睨着看向她,就像看一只低贱的蚂蚁。
“带着你的人,滚。”
虽然众人皆知萧隼此举只为逼退她,绝不会真的动手,但是只有顾挽澜知道,萧隼若疯起来可以到什么程度,如今他的性命金贵,她万万不敢强行动手。
“好,好,我暂且不扰你。”
顾挽澜只能咬牙,一边让众人向后退去,一边暗中问询,“你们来得早,可知他今夜到底要做什么?!”
被问到的绣衣使神色微顿,正要开口,萧沉从后方走了过来,看向顾挽澜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晦暗,“他要见顾挽澜。”
“?!”
见到萧沉开了口,旁边的绣衣使面上也是有些一言难尽起来,“是啊,指挥使,他在这护国公府门前已经等小半个时辰了,就是说想要见顾挽澜一面,这大半夜的,想见一个新婚妇人,这柔兰人,当真是、当真是……”
“丝毫没有礼义廉耻!”
萧沉握住刀柄的手猛地一紧,他分明不是萧隼,可此刻听着这骂人之语竟也生了丝难堪出来,甚至不敢抬眼去瞧那人。
顾挽澜没察觉到萧沉此刻的紧绷,她只觉自己被一把怒火点燃。
萧隼他是要干什么?!
他以这副模样逼着她出来见他一面又是要干什么?!
“看住他!我去找顾大小姐!”
顾挽澜叮嘱一声,身形一动,便朝着护国公府府内掠去。
顾挽澜恨不得此刻便卸下这身飞鸢的装束,将萧隼当场骂个狗血淋头,外加来一场割袍断义。
可甫一进府,看着分明已被府外架势惊动、重新燃起了灯的院落,顾挽澜头皮一麻。
糟了!
她半夜外出之事,怕是在崔珏那里要穿帮了!
即便她临走前留了话,今夜会在顾乐欢小院里歇息,可萧隼在外都闹了小半个时辰,那府内人定是都惊动了遍,最后怕都是会寻到顾乐欢处。
事关柔兰王族,兹事体大,戚容怕是都被惊醒了,顾乐欢那里拦不了这么久!
顾挽澜脚步一转,便朝着自己原本的院落疾驰而去,一边飞檐走壁,一边卸去身上的飞鸢的外袍。
远远看去,院子里一片漆黑,没有点灯。
顾挽澜心下大安,将脱掉的所有外衣鞋袜面具发饰,用外袍一把团好,再随手抓起一团雪,朝着面上狠狠揉了揉,然后仅穿着一身里衣,飞速朝着门口遁去。
不曾想,“吱呀——”一声,房门也便是在此刻被人从里面拉开。
眼见落下的脚步已是无法收回,顾挽澜便只来得及将身前抱住的大布团往上一送,堪堪遮住了自己还带着伪装的下半张脸——
便与还带着喘息、同样披头散发,只着一袭单衣的崔珏面面相觑。
第42章 小白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顾挽澜看着崔珏立在房门前的模样,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眼前的男人,衣襟大敞、披头散发、面上还带着一股子红晕。
怎么看怎么可疑。
眼看崔珏开口就要说话,顾挽澜飞速截断了他的话, 上前一步, “莫要解释!”
“?”
崔珏懵。
趁着这空档, 顾挽澜直接用肩膀把崔珏往旁边一挤, 窜入屋内, 再反手锁上房门,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不管是不是!这等危急时刻只能先倒打一耙了!
“这便是夫君所说的深夜要去书房作画么!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顾挽澜一边倒打一耙, 一边火速将手中的布团在房梁上藏了起来。
趁着洗掉面上伪装的工夫,顾挽澜又抬眼往门口处瞧了瞧,那人的身影还映在窗户纸上,似是没有动。
明白了顾挽澜话里的意思,崔珏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如今的样子,倒是不怪顾挽澜会误会。只是方才他在屋内换掉去宫里的衣服的时候,听到了屋外有人靠近的声音, 不得已,他只能先如此出来见人。
“夫人说得没错, 方才是睡着了做了一些值得回味的梦。”
屋内, 顾挽澜咬牙,“倒也不必这么详细与我说道。”
“阿嚏。”
又一声喷嚏声传了进来。
顾挽澜重新描眉的手一停,她左右看了看,确认可疑的东西已经被她藏好了, 放下手中眉笔,前去给他开了门, “进来!”
风把崔珏身上的气息霸道地卷入屋内,将顾挽澜扑了个满怀。
顾挽澜一怔,只觉今日他身上除了日常的清冷墨香外,似乎还夹杂了另一股有些熟悉的熏香气息。
只是一时间她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有些难以辨明。
顾挽澜便也不去多想,转身重新坐回镜前,“我本和顾乐欢已经睡下,听到了门外传来的消息,才又赶了回来。只是原本穿的衣服不适合去见萧隼,为了赶时间,我才会如此。”
背对顾挽澜正在穿衣的崔珏,手上动作一顿。
顾挽澜透过铜镜,瞧见了崔珏的动作,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移开了视线,“至于萧隼其人,我与他确实曾经有旧,只是却也没什么旁的事。更多地,稍后你便知。”
“不急,想要赶走他,其实有更好的法子。”
“?”顾挽澜下意识回头。
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覆了过来。
*
有柔兰人半夜在府外出现点名要找顾挽澜的消息,刚传到府内,戚容就惊醒了。
因为不知前情,又事关柔兰,她不敢擅作决定,只能先派人先守好大门,再去寻顾挽澜。当她听闻顾挽澜今夜去了顾乐欢院中时,她便觉不妙。果然,当她到了顾乐欢小院,看到顾乐欢闪躲的眼神之时,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戚容只觉得又气又恼,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她向来知道顾挽澜有些本事,可上一回大婚前的数日不见、这一回新婚第二日的深夜外出,她到底是在外面忙些什么?!
“姑爷那边呢。”
“姑爷晚上进了书房作画还未出来,因着此事事关大小姐名节,所以暂时也没有让姑爷那边知晓。”
“好,先瞒住那边。”
“那外面的人呢,他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未离开,若是等到了天亮就不好了。”
戚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去。”
丫鬟惊呼出声,“大夫人,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柔兰人,若是他当场暴起伤人……”
“我儿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戚容一句话下意识吼了出来。
说完,自知失态,戚容逼了逼涌上的泪意,“不过只是一个柔兰人罢了,挽澜当初面对的可要更多!”
挽澜如今还在面对的危难境地,也比她想象地更多!
她也要努力撑起来!
“开门!”
怀着一股气,戚容大步走向门外。
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萧隼只是抬眼扫了一眼,便又垂了下去。
“本王找的是顾挽澜。”
戚容掐着手心,厉声道,“挽澜乃是我的女儿,她的名声不是你能够诋毁的!你趁早离开!”
听她提及自己的身份,萧隼这才带了兴趣,打量了戚容几眼,只是眼中却带着浓浓的讽意,“你是她母亲又如何?除了生下了她,你带过她几天?你没有资格代替她与本王说话。”
戚容浑身一颤,整张脸瞬间唰白。
自护国公病重后,她真的太久太久没有面对过外人了。
在面对萧隼诘问时,她以为她会怕、她会惧,可这一刻,她久违地想起,在她还未与顾长风成婚前,她也曾是一名抛头露面过的商女,还曾被人同样嘲讽过女子没有资格行商。
她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戚容强忍着颤抖的身体,一把夺过身旁家丁手中的长棍,就朝着下方的萧隼劈头盖脑砸了过去。
“我没有资格?我与我儿如何,轮不到你这样一个外人随意评说!深更半夜,毁人清誉,你还有脸面一副对着我儿深情厚谊的模样!便是连那猪圈里的猪都没你这般的厚脸皮!”
后面还夹杂着一长段一听便知是骂人之语的南地方言。
众人咋舌,没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护国公夫人竟会生猛如此。
而萧隼一时之间被打懵了,也忘了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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