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站在门前,眼神放空,看着那澄澈的天空出了一会儿神。
前世,顾挽澜还是季凛之时,曾偶然在林间救过一条狗。那是一条已经时日无多的老狗,被顾挽澜发现的时候,前肢已经被卡在了捕兽夹里许久,它甚至都已经没了力气去哀嚎。
顾挽澜路过,只是顺手掰开了捕兽夹,救了它。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条老狗都缀在了顾挽澜的身后,偶尔还会偷偷将自己咬死的耗子放在了顾挽澜帐前。有一次老狗偷偷摸来的时候,恰好被顾挽澜撞了个正着,顾挽澜便当着那老狗的面,将他叼来的耗子用脚给踢了出去,还让周围的将士将那老狗给赶走。
那条老狗似是通了人性,听懂了顾挽澜的话,不断冲着顾挽澜哀嚎了起来,连着周围的将士都面露不忍。顾挽澜却不为所动,亲自赶走了那条狗。
众人只以为那是因为顾挽澜本身对狗不喜,可直到那条老狗再也不出现之后,她方才对身边人叹道,倘若那条老狗只是时时跟在她身后便也罢了,但它竟还时不时给她带了一些耗子过来,虽然只是一些耗子,但这些对那条快要丧失捕猎能力的老狗来说,却已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她之前不过是随手之举,她之后也并未有养狗之心,便万不能接受这般沉重而珍贵的心意,故而不如早早断了那条狗的念想。
崔珏垂下眼睫,掩住了眸中暗涌,放在书箱挎带上的手也逐渐收紧。
还不是时候。
他绝不能此刻便让顾挽澜知晓他所有的秘密。
他,不想当那条曾被她一脚踹开的狗。
*
翌日,顾宝珠来找顾挽澜的时候竟又穿了那件斗篷,斗篷上的金线在日头下闪着阵阵金色的光,顾挽澜上马车前便多看了几眼。
顾宝珠注意到顾挽澜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下意识就拢了拢身上那件斗篷,低声解释道,“我是出门太急,一时没注意才又穿上了这件……”
顾挽澜打了个哈欠,上车后便靠坐在了马车上,没什么所谓道,“无妨,不过一件斗篷,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小小心机被满足,顾宝珠暗喜了一瞬,正要和顾挽澜再聊聊她日后的女扮男装大业,却发现顾挽澜已是合上了眼正在假寐。见此,顾宝珠连忙闭了嘴,探头出去,悄声叮嘱车夫再驶慢一点。
只是托腮瞧着顾挽澜面上的一脸倦容,顾宝珠又忍不住浮起了一些好奇。
这般劳累,顾挽澜平日里都是在忙着什么呢。
顾挽澜昨日当真是半分没有停歇,等崔珏离开后,她就上了秋山,和天权等人讨论了一番何三之事,何三之事事发在万里之遥的长平关,而距今又过了将近半年之久,要想查何三当时的那笔银子到底是谁所给,又是要他去做何事,着实是有些艰难。
或许崔琼那边当时查到了什么,但也一定没有手头证据,否则,当时崔琼就该以明确的罪名将他入罪,而非只以何三冲撞了他、偷听了他的机密为由,就将他斩了首。
故而,思来想去,顾挽澜决定兵行险着,引蛇出洞。
只要让季凛找个机会,故意和那何氏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有接触,说不定幕后之人便会对那何氏生了疑心,而这时,便是她们揪出那幕后人的时机。
只是要让季凛走出秋山别院,她还得想办法先得到庆元帝的首肯。
从秋山下来之后,她又遇到了接到消息前来寻她的萧沉。相比秋山那边暂时陷入停滞,萧沉这边倒是颇为顺利地带来了她想知道的消息。
其一,崔珏没有说谎,在萧隼大闹那夜,他确实是随着崔琼的马车入的宫。
其二,南风馆背后的主人,竟恰好就是今日宴会的主人——羲和公主。
“顾挽澜。”
“顾挽澜醒醒,已经到地方啦。”
见着顾挽澜似是太过疲乏,顾宝珠本不愿推醒她,让车夫将马车赶入公主府旁的小巷里,让顾挽澜再多小憩片刻,可眼看着开宴的时间愈发近了,估摸着再不进去倒时恐怕会惹了公主不喜,顾宝珠才试图唤醒顾挽澜。
顾挽澜揉了揉眼角的泪意,打了个一个哈欠道,“什么时辰了?”
顾宝珠是真的有些急了,“再只有一炷香的工夫,这宴就要开了,你还想不想去认识那些高门妇人了?”
顾挽澜又缓缓伸了一个懒腰,懒散道,“还有一炷香啊,那还早。我再睡会儿,顾宝珠,你先去吧。”
“?!”
顾宝珠一双眼瞪得浑圆,当下只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还、还早?!
她是怎么说得出口这般话的?!
她莫非是抢公主的风头,做那压轴登场的人物不成?!
顾宝珠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还要再劝,脑袋却被人轻轻拍了拍,带着些无奈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安心,我自有安排。你先去,可莫要迟了,被人抓住把柄。”
顾宝珠脸色一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捂着自己的脑袋,炸毛道,“顾、顾挽澜!我、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你拍我脑袋作甚!”
“因为顾乐欢就很喜欢?”
“我又不是她那种没见识的人!”顾宝珠怒视着她。
嘶……
小孩子们可真难搞。
顾挽澜有些头痛,连忙摆手道,“行吧,大小姐,快走走走,别扰我补觉。”
“哼!走就走!我倒要看你最后玩什么花样!”
顾宝珠当即掀开了车帘,跳下了马车。
只是临到公主府门前,顾宝珠又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满怀担心地朝着那小巷的方向望了一眼。
顾挽澜,你到底要做什么……
第57章 赏梅宴
羲和公主府中。
羲和公主乃当今嫡亲幼妹, 在庆元帝还是皇子之时,兄妹二人便感情甚笃。在庆元帝登基以后,庆元帝更是为羲和公主的大婚赐了一幢远超于公主规格的公主府,如此一来, 即便是这位羲和公主性子冷淡, 但想要接近她、讨好她的人, 仍然趋之若鹜。
但顾宝珠其实本没打算今日来赴宴, 她手上的帖子, 是永安郡主所给,永安郡主是羲和公主唯一的女儿, 但她和永安不仅不交好, 反而曾因为崔礼,两人之间有过龃龉,所以永安这帖子分明是下得没安好心,就是让她去被人看笑话。这等会让自己讨不了好的事,她以前惯常是能避就避。
但那是以前。
今日一进府,她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跃跃欲试起来, 就希望永安现在就能过来刁难、讥笑于她,然后她能马上和永安辩上一辩。
只是……
顾宝珠佯作欣赏梅花, 隔着错落的梅花林, 朝那亭子里隐晦地看了一眼,她怎么好似看到永安方才抹着泪从那亭子里跑了出来,不知是发生了何事,但多少可能没心思来刁难她了。
不一会儿, 人群骚动了起来。
“看!是公主殿下!羲和公主出来了!”
公主都来了!
顾挽澜居然还没来?!
顾宝珠闭了闭眼,随后, 逆着人流,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这片梅林的末尾,她倒想看看顾挽澜到底今日是要打算如何收场。
谁知,心头正念着顾挽澜,顾挽澜的声音正好就大得仿佛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
“哎,诸位!对不住!对不住!我头一次出门来长见识,没想到一路太过紧张,反而误了时辰!我没来晚吧?”
顾宝珠僵住。
天呐,顾挽澜她在做什么?她是把这赏梅宴当成什么!是什么村头唱堂会吃酒么!
“放肆!殿下面前岂可如此无礼!”当即就有人朝着顾挽澜厉喝出声。
顾宝珠下意识扭过头就要去看羲和公主的脸,却发现羲和公主被顾挽澜这般无礼地打断说话,倒似也没有生气,反而面上浮起了一抹淡笑。
“哦?你就是那护国公新认回的长女顾挽澜?今日倒是百闻不如一见。只是——”
话未说完,羲和公主话锋一转,上前一步,眼神凌厉地扫了顾挽澜一眼,“本宫记得,似乎未曾给你发过今日的帖子?”
闻言,众人俱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平日里,其实也常有这等私下交换、甚至于售卖宴请帖子一事,一般因着每次宴请的宾客颇多,主人家也都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追究。
可今日看样子,这顾挽澜怕是触了羲和公主的霉头,倒是惹得向来性子冷淡的羲和公主都隐隐有了火气。
顾挽澜忙赔礼道,“是我惹怒了殿下吗?对不住,我也是才回西京不久,不太知道这里的规矩,我只是仰慕殿下,便随了我妹妹一道进来,缘是我们护国公府的人不配进入公主的宴席么,我知道了,我下次不敢了,我这就回去,公主莫气了。”
一语毕,顾挽澜竟当真就要掩面退下,看起来颇为羞愧受伤的样子。
羲和公主被噎得差点顺不过气,连忙使人去拉住顾挽澜那蛮妇,“让她回来!本宫不过说了她一句,她便如作态!真是成何体统!”
怎会有人说话这般直白无礼!什么都敢说!
她今日若是真的把顾挽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赶走,还让她的话传了出去,明日庆元帝怕是就得亲自召她入宫敲打。她缘何能得庆元帝的宠爱,不过就是因为她日常表现得够听话,从不插手朝政。
顾挽澜似是感动至极,连忙就要上前谢恩,“殿下当真风姿高华。”
羲和公主摆了摆手,不愿再见她,“罢了,谅你第一次不知规矩,你且退下吧。”
见到逃过一劫,顾挽澜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在人群中搜寻顾宝珠的身影起来。
眼见瞧见了顾宝珠,顾挽澜便连连朝着那边挥手而去,“顾宝珠,你怎么站得这般远,我都与你说了,我当真和那萧隼没有一点干系,他那种人就是想攀附——”
羲和公主离开的脚步一顿。
顾挽澜却早已似一阵风一般从她身边离开。
错身的瞬间,顾挽澜暗自垂下了眼。
等找到了顾宝珠,顾宝珠却只恨自己还是站得太前,竟被顾挽澜在众人面前叫破。
她面上拉住一副假笑,拽着着顾挽澜的袖子就朝那偏僻的角落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磨牙道,“我说顾挽澜!你整这一出就不能提前和我说?让我内心好歹也能提前准备一番!”
顾挽澜却犹自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粗鲁蛮妇,见着路边的假石都要惊叹一声,“诶!这石头摆在这儿当真好看,等明儿我们国公府也去摆上一座。”
随后,顾挽澜冲着顾宝珠低声笑了起来,“你们就是脸皮都被养得太薄,殊不知,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永远是别人。”
“肯定没你厚脸皮!方才我瞧着公主是真的快被你气到了!”
想了想,顾宝珠又压低声音,担心道,“你今日一来就将你的名声毁了个彻底,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顾挽澜眼中暗光闪过,唇角微勾,“原本倒是还有很多人要去认认脸,不过现在或许不需要了。”
昨日她和萧沉一道,反复推敲了她曾在南风馆那里听到的那场对话。
她和萧沉都认为,那人与萧隼之间应该并非是单纯的利益关系,多少是带了点情分。可既然是带了情分,就必然会厌恶顾挽澜。
于是,在得知南风馆背后的主人是羲和公主之时,顾挽澜来此宴的首要目的其实就是激怒这位公主。虽然如此,但其实她们本也不觉得那人就会是羲和公主,其中有诸多缘由,但重要的是,他们觉得以羲和公主如今的地位,与柔兰王族往来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她着实没有理由这般做。
但是,或许是这点情分比他们想象的更重,之前无论是她如何对羲和公主无礼和冒犯,她都未曾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杀意,更多时候,羲和公主表现得更像是在不得不包容一个不讲理的小辈。但是方才,在她故意与顾宝珠诋毁萧隼之时,她感受到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桩让她颇为震惊的发现。
“等等,你不会事情做完了,等会儿就要一走了之吧?”意识到了什么,顾宝珠猛地一把抱住了顾挽澜的手臂,紧张道,“你信或不信,等你一走,我可马上就要被人团团围住来探听你的秘闻了。”
顾挽澜笑着扭过头,正要安抚顾宝珠,一声娇横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哟,我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哪家还没断奶的乳娃娃,这不是刚被解了禁足的顾宝珠么?怎么,见着攀不上那崔家了,就迫不及待抱你这位好姐姐的大腿了?”
饶是和永安互看不顺眼了多年,顾宝珠也被永安如今这尖酸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她猛地抬头望去,就见永安原本圆润的脸竟是都瘦了一圈,眼眶都凹陷了下去,更显得她一双乌黑的瞳孔大得惊人。
“永安?!你怎么——”
顾宝珠从未见过这幅状态的永安,一时竟忘了辩回去,而永安的视线只是在顾宝珠脸上顿了一会儿,就滑到了顾挽澜面上。
“呵,你就是那个萧隼半夜也要求见的顾挽澜?”
眼前这姑娘看着带了点阴森之气,但顾挽澜没察觉到她的恶意,于是,她笑着给这位郡主行了一个礼,“不错,是我。”
“脸倒是不错,不过看起来和顾宝珠一样没什么教养。”
“谢谢郡主夸奖。”
顾挽澜权当没听到后半句,笑眯眯应了声。
“永安!你说谁没教养呢!”
顾宝珠炸毛了。
永安郡主的一双眼却仍幽幽地盯着顾挽澜不放,“你虽然之前流落在外,但你后来好歹也是护国公嫡女,听闻你最后却只是嫁给了一名籍籍无名的画师?你是因为喜欢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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