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到最后,是为了替她洗刷冤屈,才重拾了崔家之名。
可崔家对他呢?
顾挽澜想起自己初见他时,他浑身狼狈地半躺在马车之中,就像一只被人折了翅膀、陷在泥沼的鹤。
她突然就有点不敢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可是她仍逼着自己发出了声音,“后来呢……那个孩子后来呢。”
天璇眉头拧起,面上也浮起犹疑之色,“这是备受两大世家期待所生下来的孩子,所以原本崔家筹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洗三,但是后来不知为何,这场洗三被取消了,这个孩子后来也没人见过,于是当时很多传闻甚嚣尘上……”
“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便咽了气,是个死胎,两家对此伤心不已,所以不允再谈论这个孩子,但还曾有个传闻……”天璇小心翼翼地看了顾挽澜一眼,“传闻说,是因为这个孩子天生六指,是为不祥之人,被两家秘密放逐了。”
不对。
顾挽澜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竭力收敛自己身上的戾气。
崔珏左手小拇指旁有一小块疤,她知道。若说他是因为天生六指,后来那根多余的手指被毁了去,这个疤倒也对得上。
但是,时间对不上。
她与他初遇是在五年前,那个时候他早已长成了少年,若是出生便被厌弃的话,为何不是一出生就被人送走?
而且,观他本身,他应是还受过很好的教导。那么,他做为不存在的人,在崔府生活过的那十几年,又发生了什么?
忽然,一声尖利的鸟鸣声,骤然在院中响起,拉回了顾挽澜的注意力。
这是萧沉给她递的暗号,有大事发生!
顾挽澜面色一沉,匆忙穿好衣物后,推开房门,见到的却是许久未见、一脸焦急的朱恒远。
当朱恒远得知护国公府新认回的姑娘顾挽澜,竟就是他们的飞鸢大人的时候,朱恒远也是颇为惊讶,可如今事情紧迫,他没有时间去和顾挽澜解释更多。
朱恒远见着顾挽澜开了门,便快速道,“淮王自尽,留下血书,牵扯进崔、裴、王等诸多世家子弟,其中以崔珏尤甚,被淮王视为祸首。如今陛下让大人您亲自前去拿人,带着口谕而来的萧副使大抵还有一盏茶的时辰就要过来了,大人您赶紧提前准备下!”
顾挽澜脑袋里嗡鸣声乍然响起,她用力抓紧了身边的门框,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处都有些泛白。
淮王之事还未有定论,却自尽而亡,无论是此番两派之争,还是这次淮王之死,作为漩涡中心的崔珏,此次怕是无法善了。
顾挽澜也很快想明白了萧沉此次派人提前通知她的用意。
皇帝和萧沉,是此先唯二知道,飞鸢和崔珏曾为夫妻的人。虽不知皇帝此次点她拿人的用意,但萧沉冒着大罪提前给她通了风,便是不想让她卷入此次旋涡之中。不管是装病也好、还是受伤也罢,能避过此次任务,就先避过,未免她最后波及自身。
“我知道了。”顾挽澜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抬头看向了朱恒远,“多谢你提前告知,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顾挽澜头也不回,合上门便快步折返回室内。
天璇听了外间之言,知道事情重大,赶忙也迎了过来,焦急道,“姑娘想怎么做?要不就当昨日受了风寒——”
“不。”顾挽澜伸手止住了天璇未完的话,只垂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神色坚定,一双眼亮得逼人,“替我换装,此次我非去不可!”
是祸首也好、是怪物也罢。
这些全都是他人口中的崔珏。
之前他经历过什么,她至今都还未曾彻底知晓。这次,她不会留他一人独自面对。
萧沉还未到护国公府大门前,就见到了一身飞鸢装扮、正在等他的顾挽澜。
萧沉叹了一口气,他不太意外顾挽澜的选择,或者说,这就是顾挽澜一定会做的事。萧沉勒住缰绳,眸色深深地看了顾挽澜一眼,“朱恒远都与你说了?”
顾挽澜点头,“嗯,我已知晓。淮王控告了他什么?”
萧沉让人给顾挽澜牵了一匹马,“弄权结党、放任族人以权谋私……”
萧沉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但最令陛下恼怒的是,方才柔兰质子入了宫,说自己当年在柔兰夺位失败皆为崔珏所为,直指崔珏弄权之心太甚、插手柔兰王族之事。”
顾挽澜浑身一震,握住缰绳的手收紧。
原来今生萧隼落败,没能登上王位,竟是崔珏筹谋所为么?
顾挽澜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汹涌的情绪,抿紧了唇,“当年崔珏才多大,陛下应该不至于会信这等耸人听闻之事。”
“按理如此。”萧沉面上露出一抹怪异的表情,“但,陛下似乎信了,然后因此大发雷霆……”
顾挽澜一怔,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细想,他们前进的马匹,就被前方聚集起来的百姓给堵住。
顾挽澜连忙收住马蹄,“前方出了什么事?”
很快就有绣衣使匆匆回报,“回、回禀大人,是那些曾失了孩子的人,在等着去京兆尹里辨认那堆从淮王府里翻找出来的骸骨。”
顾挽澜沉默了片刻,喃喃道,“原是今日……”
她远远望了一眼,然后调转了马头,“我们换条路吧。”
*
临近午时,不知哪里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天气便又阴沉了起来。
崔珏一人孤身立于崔府的朱红色高门前,看着天空上振翅而飞的鸟,稍微有些出神。
直到耳边听到了渐近的马蹄声,崔珏才从天上收回了视线,可一看到那马上为首之人时,崔珏怔愣了片刻。
怎会是顾挽澜?
她未曾看过自己递给她的那封信么?
崔珏垂下眼,不再去看。
自梦醒后,顾挽澜就迫不及待想再见崔珏,她脑海中一会儿是前世那个被万箭穿心的崔珏,一会儿又是今生那个在黄昏下笑着答应她和离的崔珏。
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
不,她想要抱他,想要亲吻他——
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压下心中翻涌的万千思绪,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身上收了回来,然后换上一副指挥使的严苛假面,翻身下马。
幸好,他不知飞鸢面具后的人是她。
顾挽澜走近了他,狠狠掐着掌心,逼自己看向崔珏的眼睛,用陌生的腔调开了口,“你便是如今的崔家家主——崔珏?”
崔珏笑了笑,“正是在下。”
“淮王之事你可知道了?”
“已知。”
顾挽澜抿紧了唇角,“那行,我乃绣衣使指挥使飞鸢,今日特奉陛下之命,拿你入宫问话,你可有异议?”
“无。”
“好。那你——”
顾挽澜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察觉到了不对,此处离着皇宫还有些距离,庆元帝是要如何带崔珏入宫?
她猛地回头看向萧沉,萧沉有些狼狈地避开了顾挽澜的目光。
他翻身下马,走到崔珏身边,拿出了一副镣铐,“得罪了。”
崔珏没动,只笑着看向萧沉,又或是透过他看向萧沉身后的某个人,“抱歉,在下拒绝。”
萧沉想到皇帝最后的吩咐,他收回了镣铐,沉默了半晌,“好,只是如此入宫这条路,便要由您亲自走这一趟了。”
“无妨。”
一语毕,崔珏径直朝前而去,他姿态放松、闲庭信步,不像是被人围起来的嫌犯,倒像是上山采药的仙人。绣衣使放缓了马蹄,跟在崔珏两侧。
实在是太过离奇而出挑的搭配,不一会,他们一行人便吸引到了旁人的注意,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顾挽澜死死咬住了牙关。
一切事情还未明了,根本用不着如此大张旗鼓拿人,庆元帝此举分明意在羞辱崔珏。
但是庆元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底是什么?她到底漏掉了什么没有想到,以至于她现在眼前还蒙着一团迷雾?
顾挽澜正绞尽脑汁之际,身侧的崔珏却突然开了口,“飞鸢大人如何看在下?”
“?!”
第72章 很荒谬
顾挽澜没想到崔珏会在此时开口。
顾挽澜定了定神, 只握着缰绳看向前方,尽量让此刻的声音显得冷静,“大人问我如何看你?若有罪,便伏法, 如此而已。”
崔珏轻轻叹了一声, “是吗, 可何为有罪?”
他似是也不需要飞鸢的回答, 只看着天上的流云, 自顾自道,“崔家百年簪缨……”
前方又到了京兆尹外, 那群人还未散去, 他们粗布麻衣,头上带了一朵白花,正抱在一处哭嚎。顾挽澜正欲让绣衣使绕开他们,崔珏却突然停住了脚,发出了一声冷嘲,“而你们,本就只是蝼蚁啊。”
顾挽澜浑身一震, 差点没控住身下的骏马。
她猛地拉住手中的缰绳,她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身旁的崔珏, “你说什么?”
崔珏没有看她, 只眼神冷漠地看着前方那处拥挤的人群,“人之初,本就有三六九等。泥瓦工的孩子就去砌砖做活,木匠的孩子就去做木工, 夫子的孩子就去做夫子,此, 上和天道,下符人伦。”
“王侯子孙、世家子弟,享乐承家业,盖因祖宗积累荫庇,而他们——”崔珏漠然地伸手朝前一指,抬高了音量,“不过只是王朝建立里最寻常的砂石,若仅因为这些砂石有损,就要毁了最珍贵的玉器,实在可笑!”
不、不对!
顾挽澜心中浮起一股巨大的荒谬之感。
当年遇上如乞丐一般的她,崔珏都愿伸出援手、将她纳在麾下保护。他如今又怎会说得出这样一番冷酷无情的话来?!
“谁在放屁!玉器?!那淮王世子也配!”
突然,从那群人群里就挤出来了一名头戴冠帽的圆脸少年。
顾挽澜一惊,虽是做了伪装,但顾挽澜仍是一眼看出,那圆脸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顾宝珠!
可顾宝珠为何会在此?!
顾宝珠也没想过令她怒气蓬勃的人竟是她前姐夫。自从她有了做讼师的想法后,就在一边看各类法条法典,一边换了男装去外面摆了个小摊。她实在没什么经验,本也没指望会有人请她去写状纸,可没想到她摆摊的第二日便有一个老太找上了她。她颇为欣喜,回家后便认认真真写了一份状纸,交给了老太。但之后她久没等到老太的消息,直到淮王府事情闹大,顾宝珠才知那老太早已死了,而与那老太一样失去家人的人还有许多。
顾宝珠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或许有壮志未酬中道崩殂的遗憾,但更为强烈的是——她不想王老太就这样死了,她要为和王老太一样的人讨回公道。
崔珏只是淡淡看了这个从人群里冲出来的少年一眼,便将眼神移开,似是不愿看到脏污之物,然后脚步停了下来。
见此,顾挽澜眉头蹙起,她吩咐旁边的绣衣使,“绕行,走我们来时那条路。”
“得令。”
绣衣使们纷纷调转马头,可被围在中间的崔珏却仍旧一动不动,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声音冷然,“要我给他们让路,他们没有资格。”
“清场,若是伤了我,你们绣衣使担待不起。””
顾宝珠简直要出离愤怒了,这个崔珏掩下身份诓了顾挽澜不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
“崔珏!你莫不是还以为你是受人尊崇的崔家家主不成?!如今你们这些清流世家做过什么丑事,我们都知道了!你怎么还有脸摆出这种架子!”
崔珏疑惑道,“丑事?”
顾宝珠上前一步,怒道,“霸占良田,鱼肉乡里,这便是你们世家的高贵教养么!”
崔珏笑了,看着顾宝珠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幼稚孩童,“若你想说的是清河之事,那或许你搞错了一件事,若无崔家,本就无现在的清河。”
“你这是狡辩!”
崔珏叹了一声,将目光又放到一位带着白花正在哭泣的妇人身上,温柔道,“那请问这位夫人,你可知,为何你失了女儿只能在这里哭泣,而……”
崔珏侧了身,看向了身旁的顾挽澜,笑道,“若是这位绣衣使的飞鸢大人,失了亲人则可有仇报仇?”
被点到的妇人神情一愣,便是连哭泣都停止了。
而崔珏见此,看着她却露出了一个更为和煦的笑来,“皆因你生来下等,又无半分所长……”
妇人被崔珏两句话就说得面色惨白,捂着嘴整个人摇摇欲坠,甚至连瞳孔都开始涣散了起来。
崔珏面上却还是挂着笑,“所以啊,与其你们聚集在一起怨怪淮王世子,不如怨怪自己,回去好好认清——”
“闭嘴!”
顾挽澜猛地怒喝出声。
“噌——”地一声响,她拔出腰间的佩剑,掷到崔珏身前,“崔珏!我让你闭嘴!”
崔珏没有回头,他只是垂眼看着眼前插入地上,仍然不停晃动的剑刃,轻笑出声,“飞鸢大人为何生气?”
“唔啊啊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我女儿!是我痴心妄想要来西京城!是我的错!是我!”
那头戴白花的妇人却是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瘫倒在地,哭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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