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冷笑道:“公子刚才还能言善辩,如今怎么不说话了?”
各路门派的人本就以他为首,此刻抓住机会便吵闹起来,更有人表示应止玥和陆雪殊是旧识,此刻只是故意包庇,说不准她自己也是尸——
这话没说完,陆雪殊便将目光径直投向了那个人。
眸如寒星,冷沉如剑,那种锐利的杀意顷刻间凛冽起来,甚至化成了一种纯粹的漠然,不像是在看人,只是在看一个死物。
竟是将这人吓得噤了声。对方嘴唇蠕动半晌,到底什么话都没说,脸色半青不白地缩了回去。
清音观主自然全程看到了此幕,微笑道:“其实他说得也不算错,你应当知道,我本来的目标并不是你。”
如应止玥之前猜测的那样,清音观主原本瞄准的目标是她,倒是没有别的什么仇怨,只是杀掉应止玥能换来的冥珠更多而已。
比如冥界的公主,不就想要应止玥的这一身皮囊吗?
——大小姐刚刚被夺舍时,扛她的两个厉鬼不懂行情,应止玥哪怕是死了,能卖出的冥珠也绝不止五千个。
今日来到九宿道观的侠者剑客这么多,清音观主作为九宿道观的掌门人,是必然要给出一个说法的。如果陆雪殊是尸鬼的事情不作数,那就要换成应止玥。
应止玥的魂体极为特殊,不管她修行的是五刑玉,还是五不刑玉,到底是个鬼,歼灭她带来的好处都绝对不小……清音观主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满脸烦躁的冒乐。
越是这样想,清音观主的笑容就越是平淡和柔,像是在思考午后要怎样插花练字,又或是陪狸娘玩闹。
然而清音观主的计划没成真,也是因为有人搅了乱。
清音观主不悦地想到这里,搅乱她计划的罪魁祸首反倒是微微叹了气,“清音观主又何必激我呢?”
清音观主没回陆雪殊的话,她直起身子,恰巧对上一旁明河青疑惑不解的眼睛。
她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确实,那也只好这样了。
明河青几次三番出言挑衅,可也不知他发现没有,哪怕是智连道长这样的人,陆雪殊都会予以回应。
但明河青的问题,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当然了,因为没人会在意一个死物的想法。
清音观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看了眼神色自若的陆雪殊,“也不知道明河青哪里惹到了你。”
但她也不需要获知什么答案,喝了一声让大家安静,便起身冲面色涨红的智连道长招呼道:“多说无益。你不是有顶‘合宿钟’吗?正好来验验这位公子的身份。”
合宿钟,乃智连道长的本命法宝。钟形典雅,金铜铸造,钟底刻有奇异符文。钟上蕴含智道之力,辟邪禳灾,警示苍生。其音悠扬,对付邪祟鬼怪时有奇效。
这个钟有个最大的优点,也可以说是最大的bug,就是只要被困于钟底,无论是何等巨能,哪怕是阎王爷来了,也都会被击得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厉害倒是厉害,但鬼怪也不是傻子,哪里有看着这么大个的钟硬往里面钻的呀?
平日里,智连道长的这个法宝极为鸡肋,但是今天,终于到了他扬眉吐气的时候!
他一下子支棱起来,腰也不酸,腿也不疼,也不哭着喊阿娘了,反而是精神抖擞:“知道了,观主!”
察觉到清音观主向他捻了捻手指时,智连道长吞了口唾沫,都快因为感动而飚眼泪了。
——清音观主一定是为了让他能复仇,所以才让他召出合宿钟来报复,而且清音观主还这么体贴,担心他会因为此事自卑,还表示需要冥珠来交换。
智连道长的脸又一下子红了,这次不是愤怒,而是老男人娇羞无助,楚楚动人。
端庄温和的清音观主怎么可能需要冥珠,这都是为了宽慰他的心!
再怎么说,智连道长都是自成一派的道观掌门人,不消说身上的气势,光是修道之人所具备的威压,就足以压得平常人抬不起头来。
所以大概没有人猜得出他的想法:
呜呜呜清音观主是他的姐,他唯一的姐!
谁都越不过他的姐!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智连道长嘿了又嘿,还是忍不下幸福的笑意,再配上他之前对陆雪殊的愤恨,就糅杂成了一个难以描述的扭曲表情,看着确实更吓人了。
他伸手招来了自己的本命法宝,轻轻捏了个诀,合宿钟很快恢复成了十丈高的原状。
智连道长皮笑肉不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陆雪殊:“你也别说老衲恩将仇报。凡人进了这钟,被老衲敲几下,也不过是会感到头晕目眩,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可你若说了谎……”
智连道长身上的气势瞬间冷了下去,“那时候你便是道歉,老衲也无可奈何了。”
众人静了一瞬,随即像是炸开锅一样嗡嗡议论起来。
合宿钟是极为厉害的法宝,虽然鸡肋,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死而弍二五九一寺齐但是也不能掩盖它是通灵法宝的牛掰实质。
这些侠士到底都是凡人,平时用的东西别说能杀死鬼,哪怕是困束住几炷香功夫、或者对鬼物造成点伤害,都已经是极为珍贵的法宝了。
哪怕是明河青这种道教正统,当时能摆阵击杀掉应止玥,也是费了无数道符和教内珠宝,又提前找长老们数次核算阵法,消耗的人力物力过大,这才引得诸人不满。
不然,明河青也不必特意随冒乐来代城,找清音观主合作,重新回复名誉。
就是因为杀一只鬼,实在是太难了。
可这顶合宿钟,竟是连阵法都不需要设立,只是简简单单敲几下钟,就可以让鬼彻底消亡。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们虽然不喜精怪鬼物,但淳朴的道德观还是告诉他们,只要将成精的邪祟驱逐进地府,转世投胎进畜生道,已经是很大的惩罚了。
这位公子哪怕真是人类,被敲十下也会受到重创,更不用说假如他不是人……
众人一时沉默,本来怕清音观主过于仁慈,可是现在细细想来,甚至觉得这惩罚有些过重了。
事情发展一波三折,超出预料,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李夏延,也不由得惊愕地微张开嘴。
她下意识看向旁边戴着帷帽的女郎,这一看反而更奇怪:“阿月姑娘,你就这么……就这么看着吗?”
方才,李夏延之所以阻拦“阿月姑娘”开口,是因为她以为“阿月姑娘”太过焦虑,情急之下又想不出好的办法,这才会胡言乱语想要救下来陆雪殊。
但是现在情势很明朗了,这位小公子确实不是什么尸鬼,所以说刚才“阿月姑娘”也不是信口开河,而是真的确定这个事情,才会说了那么一句。
所以说,李夏延皱紧了眉,这真的是个普通人类。
——可人类也不行啊。
哪怕是会武的武状元,也抗不过合宿钟这种可怖的东西,更不用说这么一个秀致文弱的公子哥了。
创这么十下,就算是不死,估计也得残了。
可是这回,“阿月姑娘”怎么完全没有阻拦的想法?
反倒是“阿月姑娘”,除了晨间被吵醒那一次,平时对谁都是温温和和的,好一个温柔静妍的女郎,可是听了李夏延这话却只凉薄道:“他既然找死,我何苦要拦?”
树荫繁密,被风吹得一浪接一浪的树影摇晃在她帷帽上的细纱,衣衫上针脚挽出的杏色花瓣盛开在她腰侧。
应止玥姿态优雅,声音也温软,古画里也未必能寻到的娴静佳丽。
可面对着这样的姑娘,不知为何,李夏延竟然有一瞬间莫名觉得冷。
“那你,那你为何还为他连夜翻找古籍资料,还为了我胡诌的一个尸鬼孤本,就直接跟着我出来了?”
应止玥哦了一声,“他虽然不是尸鬼,可味道确实不怎么好闻,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翻阅的书册大多是香方。”
“至于那个《冷尸祈语》,你应是没看过,里面的男主人翁怕心上人嫌弃自己,在棺材里鼓捣出来了不少香膏涂在身体上,还会搭配不同的场景用不同的香气。我是很久之前看的这话本子,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本来是想看看能否借鉴一下的。”
当然,撰写话本子的人大概率没见到过尸鬼,是随口乱编的,但是应止玥加了句解释:“虽说是死马当活马医。”
李夏延:“……”天啊,这是什么神经病姑娘?唯有以前没下山的应大小姐可以勉强一比。她以为应止玥已经是世间罕见的了,这怎么还有个更病态的?!
小冬:“!!!”什么场景需要搭配不同香气?尸鬼还涂在身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冷尸祈语》之所以能成为孤本,不就是它尺度极大,全篇都是作为尸鬼的男主人翁和女主人翁在各种场合,各种时间,用各种身份,快乐、肆意、任性、多姿势地尽情——
啪!啪!啪!
应止玥没留意这对主仆纠结的表情,因为她不小心和马上要身死魂灭的陆雪殊对上了眼。
——嗯,好像不是不小心,而是陆雪殊特意向她看的。
他都要为了应止玥慨然赴死了,可她不但丝毫不急,手里还端着石榴汁,一副优哉游哉看戏的模样。石榴清甜的汁液还在她唇腔弥留,确实是好滋味。
——哦对了,这石榴汁本就是陆雪殊怕她渴,专门为她准备的。
虽然应止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脸热,可也还是有点尴尬。
想到这里,应止玥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石榴汁,抬步向陆雪殊走去。
智连道长还在放狠话,可惜被他吓到的只有他门下的子弟,他放狠话的对象则完全没再听。
陆雪殊的注意力全都被另一个人吸引去了。
众人挤攘间,不知何时,原本在人群最后的应止玥走到了前面,垂眸静静地看着他。
但应止玥没和陆雪殊说话,而是先转眸看向清音观主。
后者还没靠近,就听到应止玥轻柔的声音:“不知道观主可否容我一盏茶的工夫?”
清音观主的外在形象是温和善良的,闻言也是自然点点头,表示当然没问题。
听了这话,应止玥才将注意力重新转向陆雪殊。
清风吹拂过她面上的轻纱,也罩住了她沉思的神情。
应止玥不是傻子,虽然没听到陆雪殊和清音观主的对话,但她了解这位九宿道观观主的性子,大抵能猜测到自己才是原本的目标。
换句话说,是陆雪殊替他受罪了。
但是他也没有说。
向应止玥献过殷勤的人不知凡几,但是很少有人像陆雪殊这么……
这么轴?
这么笨蛋?
这么缺心眼?
大小姐很自私,但是也不会要求旁人无私,因而她是想不到任何褒义的词汇来形容这种行为的。
先不说人类对鬼类会产生的本能恐惧,坦白来讲,除了在他遇到火灾的时候随手救了他一把,应止玥自己也清楚,她对待这个年轻的小公子可绝对算不上好。
还不提这救都只能算救了一半,说好听的,陆雪殊是依旧能自由穿梭在人鬼两界,说难听的,就是人不人鬼不鬼,苟延残喘罢了。
所以,就只是为了她的一时兴起,他就真的能为萍水相逢的一个鬼豁出去命吗?
因而,应止玥没再笑了,感觉他的脑回路非常令人费解。
陆雪殊嘴唇上是干裂的细小口子,可看着她的时候,却还能勾出一个笑:“我欺瞒了姑姑……姑姑这样看我,是还在生我的气?”
她皱了一下眉,非常确定,他一定是病得不轻。
也正是因此,应止玥这时的态度反而柔和下来,语调绵绵如三月春雨:“你都愿意替我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气的。”
李夏延大概不知道,陆雪殊虽然不是尸鬼,但也不是个完全的人。
他苍白的脖颈上是一颗红色小痣,并不明显,颜色也淡,但应止玥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在被它刺伤。
她自然不喜欢旁人,特别是陆雪殊这样亲近的人欺瞒她。
可话又说话来,大小姐的要求再怎么高,也不会去苛责一个将死之人。
正所谓人死如灯灭。
应止玥心里清楚,以陆雪殊的情况来看,大抵是扛不过去的。
既是如此,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应止玥讲不清自己烦乱的心绪,想要梳理也梳理不清楚,乱糟糟的堆作一团,反而就挑出最简单直白的那个想法,纳闷地问:“陆雪殊,你真的会死吗?”
陆雪殊微怔,大概也是因为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垂下眼睫:“姑姑希望我死吗?”
他有意无意地,没去看应止玥的眼睛,可她反而主动侧过身,帷帽也微微撩了起来,正在更仔细地认真看他。
而对视这个动作,本来就是相互的。
在应止玥看向他的时候,陆雪殊也清楚地看见了她。
即便做了乔装,但是眼睛本身却没办法修饰。大小姐的眼睛总是雾盈盈的,朦胧水汽氤氲不清,让人初见了,总以为她是在多愁善感地哭泣。
——尽管陆雪殊知道,她此刻真正的想法可能是“这个人真的要死了,我要见见他的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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