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殊了然,不再多说。
他没管自己被拍红的手,俯下身去捡起扫帚,一点点将碎落的瓷片扫净,免得割伤房中另一个人的脚。
大小姐不以为意,抱着膝坐在床沿看他动作。
只是想,她果然还是很喜欢陆雪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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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应止玥是一个嫌苦怕痛的娇贵小姐,绝不愿意再喝陆雪殊的尸毒血。
强行命令他喝下解药休息后,她出来去寻李夏延口中的杨小姐。
并不难找,甚至都不需要打听,代城人人都在议论醉倒后溺死在九衢的男人。
依旧是应止玥刚到代城的时候,见到的那位热心大娘。
于家早已物是人非,但八卦永存。
热心大娘抓了一把毛嗑,兴奋地跟周围人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一对野鸳鸯夜晚时想亲近亲近,但是这郎子抠得要死,连一晚上的客栈钱都不愿意掏。就想趁着夜晚没人看见,跑九衢去撒欢。这郎子看着木讷,嘴皮子倒是能忽悠,反正是哄得这姑娘和他一起去了。
“九衢那地界你们也知道,羊肠小道扭扭曲曲的,指不定你拐个角就会撞上人,姑娘胆小,普通的地方死活不肯,和郎子就去了最边上的墙根处,半年也撞不上一个人——
“也确实没撞上人,两人完事的时候,郎子一个失足跌进了旁边的小池洼里。原来是有水的,最近没有雨,那池洼也就干了,正和这胖头肿胀的死人撞上脸,苍蝇还搁那儿飞呢。”
旁边的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事情,但是根本不知道来龙去脉,听到大娘这话,不由啧啧摇头:“这是死了多久啊,尸体怕是都馊了吧。也不知道他们刚过去的时候,怎么会没闻到。”
有人给出合理猜测:“两人都是青春慕艾的年纪,看到心上人,只想着热烘烘抱在一起,哪还会在意身边的环境?”
应止玥跟上他们的脚步,来到了一个宽敞的院落。
那里原是杨小姐家开的酒肆,后来酒肆生意做大,一家人搬去了京城,代城的酒肆便闲置了,也不曾租赁出去,只交给以前的掌柜偶尔来照看一下。
大家都说主家厚道,因为溺死的熟客在这酒肆喝酒的时间,要比在家里头呆的时间都久,便将灵柩也搬到了后院里——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熟客和家人不睦,每次回去都是取钱出来买酒,弄得妻离子散,家中年老的老太太和老太爷也被不孝儿气得早已魂归西天,现在竟是连个出来收敛棺木的亲戚都寻不到。
酒肆在杨小姐一家搬走后,冷落凄清,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氛围中。
但此刻随着葬仪的进行,迎来送往,又去讨论溺水的离奇死因,安静的院子反倒变得热闹非凡。
院子角落里摆放着一座薄棺,孤零零的,宾客没心思为那位酗酒熟客祈福,倒是忙着八卦聊天。
应止玥默默站在一旁,耳边回荡着周围人们的议论声。
他们又称赞主持葬仪的主家小姐:“杨小姐当真好心,竟为了以前的一个酒蒙子专门从京城赶回来祭拜。”
与应止玥见到杨小姐的第一面相同,她穿着一袭素雅的衣袍,笑意羞赧,宛如春风拂面,端庄而温婉。
“常叔毕竟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叔叔,比起客人,倒更像是我一个长辈。长辈过世,小女前来祭拜自是理所当然。”
其他人反而讪讪笑起来,都是以前常来酒肆的常客,自然知道这“常叔”不是什么好东西。
常叔常常一脸酒气,身上散发着难闻的酸臭味,而且衣衫褴褛、不修边幅。他整日也不着家,只游荡在酒肆和市井之间,找寻着可以满足他酒瘾和私欲的机会。他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的所谓“英勇事迹”,四处嘚瑟,才好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当然了,这个“英勇事迹”,自然不是说常叔真的做了什么好事,而是又成功调戏了街上的哪个小娘子,或是怎么去勾栏处一展雄风。
不过这些话不好在杨小姐面前提,大家便又举起酒盏,纷纷称赞杨小姐的善心。
杨小姐本就是闺阁少女,受不得这样的盛赞,面上飞出两朵红云,更显得秀气婉约。
正在此时,杨小姐撞上了应止玥的眼,忙不迭从众人中艰难抽出身,对她盈盈见礼:“阿月姑娘,真抱歉,本来应当去看望你的,却一时没抽出空来。你现在身子可好了?”
应止玥谢过她,客套两句后,又见杨小姐去招待新来的宾客,她羞赧却和气,没一个人不喜欢她。
于是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如果大娘和仵作都没说错的话,那么这位酗酒熟客“常叔”的尸身,是前几天才被一对寻求刺激的野鸳鸯发现的。而杨小姐早在尸身被发现前,就已经以“探照不幸去世的故人”为借口回来,出现在九衢客栈了。
之前应止玥还奇怪,不知道杨小姐一个普通闺秀,是用什么样的理由孤身出现在代城的。
清风微起,应止玥压住自己快飞扬起来的面纱,细细的笑意勾勒在她唇角。
——原来不是只为了去九宿道观上香啊。
第51章 熟人作案
月光透过疏漏的云层洒落下来。
当应止玥抬起头, 正准备穿过九衢小道时,衣裙拂动过周遭的嶙峋疏枝,发出一种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
但现在有比这更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浮现。
“嗒”
“嗒”
“嗒”
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比起上次应止玥感知到的幻境, 这次的脚步声更为明显, 也毫无隐藏的欲望,两个脚后跟沾了水, 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到湿淋淋的脚印黏在地面的样子。
应止玥深呼吸一口气, 转过眼前的一个转角后,蓦地隐匿在阴影里,偏头去看。
她的目光凝固在一片阴暗处。
一道模糊的身影慢慢显现,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肿胀变形的酒鬼, 他面容扭曲, 眼白中血丝纵横, 呼出来的气息浊重, 哪怕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应止玥都似乎能嗅到弥漫到空气中的酒气,恶臭至极,令人不寒而栗。
比起上一次的幻境,刚开始跟在她后面的尾随者还会遮遮掩掩, 但这回是藏也不藏,像是一道粘滞恶臭的影子,紧紧地贴上了她的后背。
肿胀酒鬼的眼神狂乱而凶狠, 透露出对应止玥的狂热追逐。他龇牙咧嘴, 口中发出令人作呕的嘶吼声,恶劣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让周围的花草都枯萎了一截。
联想起刚刚参加的葬仪,酒鬼的身份简直是不言而喻。
“别跑啊……”
他打着酒嗝。
应止玥腰间的五刑玉发着灼灼热气,橙黄色的光芒若隐若现,证明了她的想法。
只是不知道这个幻境到底是杨小姐的,这个酒鬼本人的,还是上次在梦境中见到的那只狐狸爪子——
狸娘的。
应止玥是见过很多幻境的大小姐,经验丰富,聪明果决,有着数次直面恶鬼的经验,像是遇到这种情况,她把手上的吉仪一丢——
在酒鬼被吸引注意力的一瞬间,撒丫子就开始往前跑。
废话,不跑难道等着被抓吗?
应止玥之前遭遇的幻境确实不少,但是幻境不代表她不会被伤害。就如同之前在于昌氏的轮回鬼域中,她如果不是找到了破局的方面,诛灭于绝嗣,估计早就被撕得稀巴烂了。
现在这追逐她的酒鬼目露淫.邪,想要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不管这里有没有活路,她都一定要往前跑的。
再说了,酒鬼脑壳里面泡的恐怕都是酒精,脑仁怕是都被泡发酵了,腿部稀囊囊的软,能不能追上她还是两说呢。
哪怕是后面追逐着她的酒鬼,也不由得愣了片刻,手里捏着的吉仪被糊哒哒沾透,下一刻便被攥成齑粉。
他甩了甩脑袋旁边的苍蝇,嘿嘿地扭曲一笑,面色狰狞,大步向她追了过去。
“……杨小妹,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的常叔啊。”
他这话就像是一个信号,下一秒,周遭冷寂的景色倏地模糊起来,树枝和九衢街巷的残影尽数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热闹的喧哗声,以及呛入鼻腔的辛辣酒味。
再一抬眼,映入视线的是一个半旧的幡子,色调微黄,上面书着几个大字“杨家酒铺。”
酒字还写错了,少了一横,变作了“洒”。
“小妹,怎么呆着不动了?”一旁戴着头巾的女人擦擦汗,招呼她,“快把那桌子抹了,下一个客人还等着呢。”
她抱怨着:“你到底在九衢那破巷子遇到什么了?一夜未归,回来后就像失了魂一样。等明天不忙的时候,我叫你爹带你去庙上拜一拜,别是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应止玥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捏着一块水涝涝的抹布,桌面上是残酒以及不知道谁吐出来的秽物。
应止玥:“……”
然而这次的幻境和以前相同,她像是被“嵌”在了杨小姐的身体内,不能自行动作,只能旁观着。
而通过几人的对话可以得知,这次的幻境,或者说杨小姐的经历,是衔接在她刚住进九衢客栈那天看到的幻境之后的。杨小姐在抱着酒穿过九衢的时候,被人尾随跟踪,慌不择路地跑到了九宿道观门口。
本来那男人已经快追上她,但是不知被谁救下,最后那男人悻悻走了。
至于被谁救下,应止玥回忆起上次的幻境最后,拍上她肩头的黄色爪子——
应该是狐狸没错了。
但是杨小姐被吓破了胆,没敢回家,在九宿道观住了一夜,次日才回来。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杨小姐没有直接告知家人自己的遭遇,而是含糊了过去,看上去恍恍惚惚地,不怪家人和邻居都怀疑这胆怯的姑娘撞了什么邪祟。
杨母让她在家里歇息着,但是杨小姐拒绝了,还是像往常一样,出来帮着家里的酒肆招待客人。
只不过虽然出来了,杨小姐还是时不时地走神,让杨母看着极为担心。
杨母嘱托了她几句,转头去招呼来客:“哟,常大哥来了,今儿个准备喝点什么?我去让小妹给你打点卤味和凉菜来。”
“那感情好,多谢杨嫂子。”
这男人的话一出,应止玥便能感觉到,杨小姐的身子瞬时间就僵了。她的手指几乎要将那块抹布掐破,牙齿紧咬,整个手臂的线条都是僵硬的,风干成了一块石头。
杨母不知道昨晚的事情,看她这呆呆的样子,赶忙拍了她一下:“快去。”说着就去给常叔打酒了。
杨小姐浑浑噩噩,僵硬地注视着走过来的客人,也是亲眼见着她长大的半个长辈。
她想要知道,对方到底会怎么做。
会小声求饶,说自己昨晚是喝多了才犯下糊涂事;还是满心内疚,坦诚自己把她看成了离家出走多年的夫人,情急之下才去追她;亦或是会外厉内荏,恐吓她不许把昨晚的事情说出去,不然他就会嚷嚷都是她这小娘皮勾引的他。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杨小姐打了个哆嗦,畏惧地看着他走过来。
然而,这些想象一个都没有成真。
常叔掂了两粒花生米,抛到空中用嘴接住,嘎嘣嚼了,这才看到身边的她,不由得乐呵呵道:“你这丫头真没礼貌,看到了常叔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酒肆中,划拳嬉闹的笑声传来,杨母陪着笑又倒满一壶酒,街上有小贩扛着扁担招呼:“糖冬瓜,茯苓饼,龙须酥喔!”
一切都是如此风平浪静,昨夜令她怖惧的那场尾随,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杨小姐木愣愣,无意识道:“什么?”
“不认识我了?”常叔接花生米的动作一停,那颗香酥的小圆粒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他嘿一声,“你这小妹,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居然把你常叔给忘了。”
什么?
——他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常叔可以这么平静,就好像昨晚垂涎着去强搂她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杨母听到这边的动静,不满地瞪了一眼她:“还不快去打凉菜,傻愣着干什么?”
杨小姐抿着唇走了,她回头看去,常叔已经和身边人嚷嚷起来:“这于二少爷倒是幸运,有个贵妃姐姐去宫里伺候老皇帝,他就一房媳妇接一房往家里搂,嘿,这浑小子倒是比他的将军哥哥还享福。”
应止玥无声地眨了下眼。
日光明媚,花香四溢。
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安静祥和,和杨小姐过往生活的每一天,都没有丝毫区别。
——就是在这一刻,她知道,常叔非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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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的一幕很快就消散开,花香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化作肿胀尸身的酒鬼,正在应止玥后面摇摇晃晃地跟随。
应止玥崩溃。
好家伙,这是回到原来的幻境当中去,她又要被追了!
应止玥在羊肠小道上一路狂奔,呼出的气息也像是染了九衢的凉气。
她能感受到背后那个肿胀酒鬼散发的凶残气息,他一直尾随在他的身后,步子迈得踉踉跄跄,却是如蛆附骨,一直紧追着她不放。
九衢的小道交错纵横,曲折蜿蜒,仿佛无尽的迷宫,搁在以往,跑了这么远的话,九宿道观怕是早已出现在面前。然而,现在道观的影子依旧影影绰绰浮现在猩红的月亮下,离她不远不近地吊着,似乎下个转角就会出现,又仿佛还有无数条小巷隐匿在黑暗中,张大着贪婪的嘴巴等待着将她吞噬。
幻境中的九衢小路,会让任何一个陷入其中的人感到束手无策。
无论再怎么拼尽全力奔跑,转弯抹角,疾驰而过,脚步急促地踏在石板上,回荡出清脆却慌乱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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