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漱上前几步,正色对沉羽道:“小后生,你趁我不在家,欺负我女儿,叫你家大人出来理论!”
沉羽目露寒光,右手探向腰间别着的短刀。她们若敢闯进院子,就别怪他手下无情。
萧惜惜扯着何玉漱的袖子,央求道:“娘,咱们快回去吧。”
何玉漱拍着她的手:“惜惜乖,听娘的话,你回去等着,娘要跟这家的大人理论一番,让他们好好管教自家孩子。”
萧惜惜哭着摇头:“不行啊,娘,咱们快回去吧。”
看女儿哭,何玉漱心里越发难受。她当年就是因为天真好欺,身边又没有父母做主,才被那萧文山哄骗,误了一生。女儿无论如何不能再走她的老路。
今日她亲眼看见这黑衣后生赶着马车,带惜惜上街,若不跟他的父母说清楚,让他们严加管教,女儿恐怕糊里糊涂地就被他骗了。
屋里迟迟没有动静,何玉漱又往前走了几步,对沉羽道:“我不与你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快叫你家大人出来!”
沉羽手握在短刀刀柄上,何玉漱再上前一步,他就要动手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咳声。沉羽手一抖,纵身向后跃去,扶住慢慢走出门廊的慕容烨。
慕容烨一到家,就躺下了。他今日外出,过于劳神,此刻看上去十分不好。
何玉漱见屋里有人出来,不由怔了一怔。本以为出来的该是个中年人,没想到竟是个年轻男子。
慕容烨站在廊下,长身玉立,风姿卓绝,只是脸色苍白,满面病容。
何玉漱是懂些医术的,此刻一看慕容烨的脸色,不禁心下一凉。这人年纪轻轻,又生得这般好样貌,可看上去竟已有了下世的光景。
何玉漱愣在那里吃惊,萧惜惜却是要吓死了。她上前一步挡在娘的身前,哭道:“叶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你别……”
“咳咳……”慕容烨咳了两声,打断萧惜惜的哭泣。狭长双眸向下垂了垂,再抬眼时,已隐去凛冽寒光。
“不知夫人造访,有何见教?”他温声道。 对着一个垂危病人,何玉漱的满腹怒气也发不出来了。
她是见过世面的,看得出慕容烨出身不凡,不是寻常人。这人身患重病,住在这偏僻的小院,想来或是家道中落,或是遭人陷害,必有难言之隐。
她又看看沉羽,见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病重的年轻公子,目中既有担忧,也有敬畏。看神色,他二人应是一对主仆。
何玉漱施了一礼,柔声道:“不知公子病重,贸然打扰,多有得罪。今日我看到贵仆带我女儿去了平安坊,此事太不合体统,还望公子对贵仆严加管教,切不可再欺瞒我女儿。”
慕容烨轻点了一下头,道:“我家书童率性天真,不懂礼法,我日后必将严加管教,请夫人放心。”
沉羽懵了,惊疑地看了主子一眼,碰上他淡淡的目光,赶紧又低下了头。不是要杀了她们吗?怎么让我背上锅了?
同样懵了的还有萧惜惜。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微张着小嘴,愣愣地看着慕容烨。
何玉漱本就是温婉和气的性子,见慕容烨说话客气,她便没了脾气,领着女儿告辞回家。
萧惜惜走到门口,回眸看了一眼慕容烨,慕容烨伸出手指,在嘴前横着划了一下。萧惜惜莫名就懂了他的意思,破涕为笑,咬着嘴唇含嗔带笑地瞥了他一眼。
慕容烨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了一下。
第9章
沉羽扶慕容烨回到屋里,服侍他上床躺下,又取了一颗丸药,温水给他服下。慕容烨调息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好转,只是仍闭着眼。
沉羽放下床帐,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守着。主子这会儿毒发不适,他满脑子疑问不敢问。隔壁那两个妇人,到底杀还是不杀呢?跟在七王爷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主子杀人时犹豫过,这回是怎么了?
何玉漱回到家后,郑重地给萧惜惜上了一堂防拐骗课,直到萧惜惜拍着胸脯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跟任何人单独出门,也不会相信隔壁家仆人的谎话,何玉漱才放下心来。
晚饭时,李婶熬了一锅鸡汤。何玉漱想到隔壁的病重公子,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她今日在街上看到的是沉羽,没有见到慕容烨,心里便一直提防沉羽,觉得慕容烨将死之人,看上去又是那般清贵有礼,肯定对她的女儿没有非分之想。于是让李婶盛了一罐鸡汤,送去给慕容烨补身子。
慕容烨休息半日后,已恢复了些精神。沉羽端着鸡汤进来时,他正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看书。
鸡汤的香味在室内弥漫,盖过檀香和血腥味儿,勾得人食指大动。
沉羽盛到小碗里端给慕容烨,慕容烨放下书,小口喝着鸡汤,心里隐隐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十五岁领兵出征,麾下铁骑踏遍山河,景王大旗所经之地,敌军无不望风而逃。那时的他,胸怀万丈豪情,站在权力之巅,不可谓不风光。
然而,此刻在这偏僻院落,捧着一碗来自陌生邻居的香浓鸡汤,他却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七爷,属下今晚就去把隔壁那几个妇人杀了。”沉羽说。他想了半日,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若他第一日没有心软,直接动手杀了那几人,今日七王爷也不会被她们发现。
慕容烨白了他一眼:“杀了她们,还哪来的鸡汤喝?你会熬吗?”
沉羽:“我……”好吧,我什么都没说。
入夜。
何玉漱坐在床前,守着一盏烛火。她手里摩挲着一块莹润的玉佩,愁容满面,怔怔地出神。
那玉佩玉质细腻通透,雕工精巧繁复,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这是萧文山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这些年虽然已对萧文山没了相思之情,可也许是习惯使然,这块玉佩她倒是时时带在身上。
来到京城这些天,她和李婶走遍大街小巷,却一直打听不到姓萧的盐商。何玉漱隐隐有个念头,也许当年的萧文山,就是确确实实地骗了她。他不是京城人,也不是什么盐商,甚至萧文山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想到这些,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淌下。她自己这辈子,已经认命了,可是女儿还小,日后若没有父亲依靠,该如何安度此生啊?
“娘,你怎么哭了?”萧惜惜睡眼朦胧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她穿着藕粉色睡裙,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上,圆圆的小脸满是懵懂担忧,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惜惜,娘吵醒你了?”何玉漱盘腿上床,给女儿掖被角。
萧惜惜摇头,凑到她娘怀里,搂着她道:“娘,你是不是因为找不到爹,所以难过?”
何玉漱鼻子一酸,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娘,你别哭,咱们一定能找到爹的。”萧惜惜给她娘擦眼泪,自己也忍不住哽咽了。
母女俩抱头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哭泣。何玉漱把那块沾满泪痕的玉佩擦了擦,戴到萧惜惜颈间。
“这是你爹的东西,以后你就戴在身上,也算是有个念想。”
萧惜惜低头看看,又按了按,心里涌起几分暖意,好像真的跟爹爹离得很近。
翌日,何玉漱和李婶仍早早出门去打听萧文山的消息。何玉漱又叮嘱了萧惜惜一番,让她万万不可跟隔壁那仆人走得亲近。
只是那病重的公子看上去十分可怜,何玉漱心肠慈善,告诉萧惜惜若那公子遇上什么难事,咱们应尽邻里的情分,相帮他一二。
有了娘的话,萧惜惜再去邻院,心里便轻松很多。那叶公子虽说以前是江洋大盗,可现在已金盆洗手,昨日又没有伤害娘和李婶,萧惜惜对他仅存的一丝惧怕,也已烟消云散了。
桃花花期短,枝头的繁茂渐渐有了凋零的趋势。萧惜惜折下几支花枝,捧在手里,去敲邻院的门。
慕容烨坐在廊下独自下棋,一抬眼,就见娇滴滴的少女手捧桃花,笑盈盈地朝他走来。
桃花灼灼,映得她的小圆脸儿也粉嫩嫩的,梨涡浅浅,明亮双眸如两湾春水,生机盎然。
慕容烨一颗棋子拈在手中,忘了落下。萧惜惜紧走几步,跳上门廊的台阶,笑道:“你是吓唬我的,对不对?”
慕容烨拂乱棋局,将眼神从她灿烂笑靥移开,故作冷漠道:“你若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还是不会放过她们的。”
萧惜惜撇了一下嘴,做了个鬼脸。就算让她说,她也不会说的,她还怕娘知道隔壁住了个江洋大盗,夜里睡不着觉呢。
她熟门熟路地进屋,在柜子里找出一个空瓷瓶,装了半瓶水,将折来的桃花枝插!进瓶内,摆到慕容烨的书案上。
慕容烨提着袍角进屋。他的屋子布置得简单古朴,庄重素净,此刻突然多出一抹绚烂的亮色,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好看吗?”萧惜惜问,期盼的小眼神儿望着慕容烨。
慕容烨不置可否,走到书案边坐下,桃花的芬芳萦绕鼻端,让人有些目眩神迷。
受伤之后,他再没饮过酒,可从刚刚见到萧惜惜那一刻起,他就突然有种微醺的感觉,好像身体里一直冰冷的血液,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慕容烨不再看萧惜惜,冷冷道:“春华秋实,春花开在枝头,才能在秋日结出果实,你把花折了,只看到一时新鲜,却毁了长久之计,此举实属幼稚。”
萧惜惜稍稍思索了一下他的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没听说过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慕容烨一愣,随后嘴角微挑了一下。小丫头,还会讲歪理了。
该换药了,慕容烨坐在榻边,解开外袍。萧惜惜动作轻柔地给他上药包扎。之前她惧怕慕容烨,不敢多问,今日没了畏惧,小嘴儿就停不下来了。
“叶公子,为什么你的伤口一直流血,总是不愈合?”
她说话时在慕容烨胸前埋着头,轻飘飘的气息掠过他裸露的肌肤,酥酥痒痒的。
慕容烨垂眸,眼前是她雪白细嫩的颈项,一条细细的红绳绕过去,底端坠着一枚玉佩,在衣衫里半隐半现。
“我被人暗算,中了毒。”他耐心解释。
“不找郎中来给你看看吗?”
“我中的毒无药可解,郎中也没办法。”
萧惜惜咬了下嘴唇,颇为遗憾地说道:“要是我外公还活着,肯定能治好你的伤。”
“你外公?”
“对啊!”萧惜惜打好了结,骄傲地一昂头,“我娘说,我外公是神医,什么伤病都能治好,我家里还有我外公写的医书呢!”
慕容烨淡然无波地看她一眼,没有反驳她。想来她外公大概是个有些名声的郎中,不过当初慕容衍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用的毒无药可解,就连程淮都束手无策,一个寻常郎中,又怎么可能治得好他。
既然萧惜惜那么崇拜她外公,他不拆穿就是了。
萧惜惜起身时,动作大了些,藏在衣衫下的玉佩露出来。慕容衍的目光刚好落过去,他突然定住了。
这玉佩似乎......似曾相识。
“你的玉佩,给我看看。”他沉声道。
见他神情突然凝重,萧惜惜吓了一跳,清澈的大眼睛满是惊慌。刚刚还觉得不怕他了,可他一板起脸来,还是那么吓人。
她捂紧玉佩,惊恐地后退:“这是我爹给我娘的玉佩,不能给你。”
慕容烨不想吓她,缓和了神色,温声道:“我看一下,就还给你。”
“真的?”
“真的。”
萧惜惜摘下玉佩,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慕容烨手上。
接到手里那一瞬,慕容烨已有了七八分确定。如此通透的玉料本就罕见,加上宫中顶级玉匠的雕琢手艺,普天之下难以找出第二个。
他对着光线,看清了玉佩下方一处难以察觉的裂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他幼年习武时,身边有几个武功师父,当时的靖国公世子萧放是其中之一。他记得很清楚,萧放腰间时常挂着这枚玉佩,那是先帝在一次狩猎时赏给他的,他十分宝贝。
有一回慕容烨与萧放过招,故意扯掉他的玉佩,摔出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他心疼了半晌。
慕容烨抬眼看萧惜惜,她姓萧啊!先前竟误认为她是谢子午的女儿,真是脑子生锈了。
“你...看完了吗?”萧惜惜试探着伸出素白的小手。
慕容烨把玉佩放回她手心,眼神玩味地看了她一会儿。
萧放十几年前曾奉先帝之命,前往扬州秘密查探江南盐政贪弊一案,想来应是那时,他捏造身份,假公济私,哄骗了一个扬州女子,于是才有了今日的萧惜惜进京寻父。
“萧惜惜,你很想找到你爹吗?”慕容烨问。
萧惜惜垂眸,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遮住幽怨的眼神。
她把玉佩帖在胸口,语气带了几分哽咽:“我做梦都想找到他呢!”
慕容烨无声叹息。萧放啊萧放,你到底是该死,还是不该死呢?
第10章
靖国公萧放平定西北叛乱,不日将率大军班师回京,这一消息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奔走相告,都想在大军进城之日,一睹王师风采。
何玉漱日日在街上走动,自然也听闻了这个消息。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带女儿出来看看这如此热闹的盛事。
来京城多日,她一直忙于打听萧文山的消息,还没带女儿出来玩儿过,心下十分愧疚。惜惜爱热闹,又从来没看过大军进城,到时候肯定很高兴。
她早早去进京那日路过的酒楼,订下二楼临窗的房间,就等大军进城之日带女儿来看热闹,顺便吃顿好的。
萧惜惜听闻娘要带她去街上玩儿,还能看到靖国公率大军进城,自然兴奋异常,来给慕容烨换药时,忍不住跟他分享喜悦,还盛情邀请他到时候一起去酒楼。
沉羽蹲在地上擦地板,偷偷看一眼七爷的脸色。两日前,七爷突然让他给章修飞鸽传书,取消了截杀靖国公的计划。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次的截杀,他们可是计划了很久,做了周密的准备。可是七爷说取消就取消了,一句解释都没有。
七爷运筹帷幄,深谋远虑,一定想到了对付靖国公更好的办法,沉羽闷闷地想。
萧惜惜给慕容烨换完药后,坐在榻边整理包扎伤口用的白布,她做事仔细,裁出来的布条都一般长短宽窄,用起来十分顺手。
“叶公子,你见过大军进城吗?是不是特别威风,特别壮观?”虽然刚才慕容烨拒绝了她的邀请,可萧惜惜仍然兴致盎然。
慕容烨靠在书案边,一手捧书,一手支着头,眼神落在书页上,像是对萧惜惜说的话没什么兴趣。
“萧放手下那几路兵,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有什么威风的。”他语气不屑。
萧惜惜侧头看他:“你见过更威风的吗?”
岂止见过,当年他麾下的八万玄甲军所向披靡,建功无数,那才是真威风。萧放手下那些虾兵蟹将,怎么跟他的玄甲军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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