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因为这个。”顾一念摇了摇头,展开卷轴阅尽。
卷轴上是闻如许作为凡人短暂的一生。年幼早慧,三岁能诗,以孝贤闻名乡里,十九载顺遂非凡,直至金榜题名,曲水宴上失足溺死。
对凡人来说,这一生可叹可惜,对仙人来说,却实在平平无奇。
闻如许有秘密,顾一念一直都知道。她先前不确定他的目的,是以委托在天宫协理内务的商采采去查,如今看来却是一无所获。
顾一念微叹:〔还真是冲我来的。〕
914弱弱道:〔你是不是忘了上辈子对他做了什么。〕
抹去记忆,孤老山谷,冲她来才是正常。
〔要么圆破镜,要么火葬场。〕914给出阅文无数者的专业意见:〔也许是想引你动心,再舍你而去,看你追悔莫及。〕
顾一念深感荒谬,比起系统,更想听听同类的意见:“采采,你听说过火葬场吗?”
“何为火葬场?”商采采不解。
顾一念举例道:“比如你从前心悦师兄,他不以为意,如今你放下了,他却悔不当初,再来寻你……”
商采采恍然:“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他烧成灰?”
“那倒不……”顾一念话音未尽,便见商采采思忖道:“我怕是打不过,要借用些旁的方法。”
顾一念:“……?”
不是,你还真考虑啊。
今非昔比,恋爱脑绿茶小白花一去不复返,顾一念再也不用担心她为了爱情去死,难眠的夜里,她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弄死不顺眼的男人了。
看着她复杂的神色,商采采失笑出声,“逗你的。”
纤手取过她刚刚阅览过的卷轴,瞬息碾碎无形,商采采认真道:“念念,我不知道你和那小仙吏有什么样的过去,但这人不简单。”
“怎么说?”顾一念微蹙。
“这位探花郎由神主亲自点化,不但如此,还得了神主单独接见,足足两个时辰方出。”商采采凑近了几分,低声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第36章 古曲九歌
“师父?你怎么了?”
顾琢趴在闻如许背上, 左手握着顾一念刚刚赠予他的仙器,右手扒着闻如许的袖子找零食吃,抽空问着。
“没什么。”顾一念回神, 看眼前二人撕扯,不由失笑。
“小顾仙君,灯影牛肉就那一包了, 真的没有了。”
搜完储物袋搜身上,闻如许被扒得衣襟散乱, 捂着腰带狼狈守住最后一道底线, 面红耳赤:“别扒了!玉山君还在呢。”
顾琢锲而不舍,坚持把他身上摸了个遍, 拿着唯一一包灯影牛肉,闷闷道:“不够吃。”
“你什么时候爱吃这个了?”顾一念有些好奇,灯影牛肉麻辣鲜脆,是她极爱的下酒菜。但本质来说, 辣味与痛觉相通, 顾琢无痛,自然也对辣味不敏感。
顾琢抿了抿唇:“师叔爱吃, 他约我喝酒。”
顾一念:“……!”
眸光一嗔,她下意识想生气。忽又想到,顾琢虽心智异于常人,可到底也千把岁了, 到了唇边的话语硬生生止住。
可顾琢显然没有千把岁的自觉, 在她的目光下竟是心虚一抖。
闻如许见势不对起身将他向外推,不知从哪又摸出两包牛肉塞过去, 两面劝和:“玉山君,孩子不小了……去吧, 别玩太晚。”
“……”顾一念还没反应过,就见他三下两下安排好了一切,无语道:“好人都让你当了?”
闻如许垂眸轻笑,自腰带夹层取出一枚深藏的储物戒,哗啦啦抖出十几包各色下酒菜,笑眯眯道:“给玉山君备的。”
“算你识相。”顾一念毫不客气地笑纳,摆出几件仙器,随意道:“神主赏的,挑一个吧。”
闻如许见状微讶,含笑谢过,认真挑选了起来。
识海中,914气得吱哇乱叫:〔你怎么还给他仙器?昨天商采采说的事情弄明白了吗?〕
顾一念无所谓道:〔不急,人生在世,不必事事都清楚,且走着看吧。〕
昨夜,商采采不但告知了她闻如许的可疑之处,还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神主早就关注此人,甚至,也许他的死亡也在计划之中,不然怎么不早不晚,就在你飞升前一日落水?”
商采采声音急切,余光遥遥飘向天宸宫的方向,心生惧意,却仍坚持着:
“念念,你的道与我们不同。从前在下界时,天道便以道缘为诱,屡次引导你的爱人、同伴离你而去。神主与天道共执,安知不会继续这个老路,派人过来毁你道心?闻如许与你有累世情缘,他的身份再合适不过。”
“那也要他有这本事才行。”顾一念握紧她的手,安慰轻拍,玩笑道:“放心吧,谈道侣这事我可熟得很,谁毁谁道心还不一定呢。”
“怎么把自己说那么坏。”商采采含笑瞋目,掐了她一把,终于放下些心来,醉饮一场后各自睡了个饱足。
914却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一路陪顾一念走来,它知道的更多,也更加担忧。
〔闻如许可不只是神主派来的,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殒神。〕914不满嘀咕:〔他有那张乌鸦嘴就够了,要仙器干什么。〕
〔好啦,你也不需要那么多仙器呀,你不是还有我。〕顾一念安慰着,〔往好处想,或许他们从前就是朋友,所以才帮上一把,叙叙旧呢?〕
〔唔……〕914忽然语塞,似乎,也不是没可能。
对座,闻如许对比过后,终于选定一件玉质仙器,含笑道:“就这个吧,我喜欢玉。”
“好。”顾一念莞尔应下他话中的暧昧,收起其他仙器,“这些送别人。”
闻如许讶然:“都要送?玉山君不留些吗?”
顾一念摇头,洒脱道:“我用不上这些,难得吃回大户,给大家都沾沾喜气 。”
闻如许艰难点头,神色复杂。
出行小半月,积压的事务一一处理过后,天色已然见暗。
“小兔崽子,还在喝。”看了眼时辰,顾一念不满道。
“我去接?”闻如许问。
“一起吧。”不假思索地回应,语毕顿了顿,失笑道:“怎么像接小孩子下学似的。”
从前与闻人渊一起带着顾琢在凡世游历时,他也曾去过学堂。每到暮色渐起,类似的对话都要出现。
顾琢幼时肌肤泛青,总要点上些粉膏红润气色,看起来才有个活人的样子。他很听话,一双乌溜溜的瞳仁却总是空的,问话就点头摇头,偶尔唤声爹爹,此外都不言语。
粉膏由闻人渊亲自制作,日日摆弄,身上难免要带脂粉香味,渐渐风言四起,说医馆的闻人大夫看着温雅,背地里玩的却花,守着那么个天生丽质的美貌娘子,还总要出去打野食。
一日下学时分,二人去的晚了些,竟见学堂门口一片吵闹,顾琢浑身湿透,孤单地站在人群中,脂粉脱落小半,露出泛青的皮肤。
“我就说他是怪物!看,现原形了吧!”一个同样湿透的小孩子吵闹着,牵着他的男子神色愤慨:“陈夫子,你得给我们个解释。这样的孩子也能入学?”
“是啊,就算不是怪物,看着也有怪病。”
“阴恻恻的,听说平时都不讲话。”
“他爹爹也不正经,大男人家的一身香粉味。”
顾一念拨开人群,闻人渊匆匆解开外袍披在他身上,顾琢抿了抿唇,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爹爹,小琢不是怪物。”
陈夫子一脸为难,看向顾琢的眼神也有些惧怕,小心道:“顾掌柜,闻人大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老夫不信鬼怪之说,但令郎这样子明显不正常,有病治病,还是快些带回家吧。”
顾一念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眉头一挑就要发火,一只冰凉的小手却拉住了她,平静问询:“夫子说人无礼不立,他们说我爹娘坏话,推我下水,为什么该走的人是我?”
“我不是怪物,你们才是。”
他们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座小城,即便夫子有所愧疚,极力挽留,许多曾受医馆恩惠的人更是气怒不已,明里暗里骂了好几年,每每路过赶人的那户都要啐上几口,那家人亦是懊悔万分。
那天之后,顾琢越来越多的开口,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握着闻人渊的手有些困惑:“爹爹,他们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指责他的时候围在一起,为他鸣不平时也是一样。
大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闻人渊温柔道:“鬼物无形,虚妄的恶念才是怪物。”
顾琢点了点头,“那我不涂脂粉了。”
看着眼前皮肤青紫的小孩,闻人渊沉吟道:“爹倒不是这个意思。”
顾琢想了想,学着其他小孩的样子躺倒,扯住闻人渊的裤腿打滚:“我就不!”
裤子险些被扯掉,闻人渊一惊:“哎,你……放开!”
“你放开!”闻如许狼狈捂住腰带,绝望道:“小顾仙君,你看看我是谁?”
顾琢顺着衣摆向上,抱在他的腰间,醉道:“是爹爹。”
凌云霄一抖,连忙解释:“师姐,我没带他玩过这个,认爹可不是我教的。”
顾一念咬了咬牙,“酒总是你灌的吧?”
满桌花牌骰子,空酒坛遍地,凌云霄心虚道:“这也不能怪我,小鬼今日带来的灯影牛肉实在太辣,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些。”
怒气一滞,顾一念细看了看,顾琢眼尾唇角竟有些泛红。闻如许伸手碰了碰,若有所思:“灯影牛肉好吃吗?”
“好吃,怪不得师父爱吃。”顾琢傻笑点头,随即又皱眉:“爹爹偏心,只给师父做。”
闻如许失笑,问询地看向顾一念,后者挑了挑眉,将白日刚收到的下酒菜尽数拿了出来,又添上几坛猴儿酒,拍了拍凌云霄,道:“时辰还早,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师尊。”
凌云霄一头雾水,匆忙跟上:“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当给他庆功吧,尽兴一场。”
凌云霄犹是未解:“那小鬼有什么功好庆?”
顾一念止住脚步,含笑道:“辣味实是痛觉,他快成人了。”
她实在开心,把沈如朽和周应淮也拉了过来,院中杯盘换过,重开了一桌庆祝。
顾琢醉得半昏,低头一个劲儿地挑着牛肉里的辣椒丝吃,嘶嘶哈哈停不下来,也不知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凌云霄自豪不已:“我就说小鬼最近耳朵越来越灵,定然是听本仙君的绝妙琴音听开窍的。”
周应淮笑着拆台:“明明是你贪图人家的下酒菜,喝醉了还强迫他听你走调的琴音。”
凌云霄当即表示不服,愤愤道:“师兄血口喷人,小爷就算睡着,琴音也不会走调!”
取出鹤鸣琴弹拨,还没几下,就被沈如朽按下,蹙眉道:“莫要坏我名声。”
“哈哈哈。”顾一念大笑不止,笑到一半忽然想起,凌云霄入门没几年师尊就飞升离去,他的琴术实是在自己的教导下修习的。
果然,沈如朽下一瞬便转头看向她,目露无奈:“你也一样。”
顾一念心虚不已,默默移开视线。
她随沈如朽学琴时只是个凡人,本性又贪玩,说她半吊子都是抬举。偏偏凌云霄音修世家出身,满门罹难,唯留他一丝血脉托付给玉昆仙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传承断了去。
顾一念只好对着书本,在914的帮助下边学边教。一个是检测精准却没什么审美的AI,一个是雷元强大擅长强攻的法修,配合之下奏出的琴曲,标准强效,却有种莫名蛮横的匠气,实在说不上悦耳。
最终还是凌云霄顾念着家族的荣光和师尊的声名,暗地寻凡世知名琴师重修了音律,才能体面地被人当做音修提起。即便如此,飞升后也叫沈如朽连连皱眉,强压着又学了数百年。
周应淮摇头叹笑,沈如朽又道:“你但凡争气一点,师弟师妹也不会如此。”
笑意一僵,周应淮终于想起自己是个音痴,半点琴术都没学到。
顾一念再次放声,笑得幸灾乐祸。
闻如许忍不住为她说话:“玉山君音韵造诣不低,在浮空云海曾破解了妖族的迷心之曲。”
顾一念尴尬不已,连忙按住:“两回事,两回事。”懂得多也不耽误她弹的难听。
说起浮空云海,她倒想起了另一件事,指尖点在桌面,轻重交错,复刻出谢屿曾在剑柄上敲击过的节奏,顾一念问:“师尊可听过这样的拍子?”
沈如朽思索片刻,酒液在半空凝成几道透明琴弦,为节拍添上弦韵。几次尝试后,蹙眉收手,“未曾听过,多些时间或许能补全。”
音术如同阵法,不同音节旋律自有其搭配的逻辑,即便只是简单的节拍,以沈如朽的造诣,补成一首完整的曲目也只是时间问题。
顾琢眼眸晶亮:“好听!好厉害!”
凌云霄酸溜溜道:“马屁精,我天天弹,怎么不见你夸我。”
顾琢面露为难,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安慰道:“行,也好听。”
凌云霄恼羞成怒,借着三分醉意,二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顾一念笑看了一会,酒意逐渐上头。神秘兮兮地取出一盒东西双手捂着,送到沈如朽面前,“猜猜是什么?”
沈如朽目光纵容,配合着说了几个,见她连连摇头,无奈道:“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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