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念唰得展开盒子,开心道:“太乙金精,神主那拿的,给师尊炼弦。”
“师尊飞升时,全部家底都快给我了。往后,我也该给师尊挣些东西来。”
忆起从前,顾一念有些赧然,沈如朽没有拒绝,含笑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好,师尊等着。”
师徒一片和乐,无人注意闻如许微僵的唇角,他暗暗料想,定然不止这一份。果然,顾一念摸了摸储物戒,好几样灵宝仙器摆出来。
“这是师兄的。”向远处招了招手,唤道:“别打了,云霄,你也有。”
凌云霄甩开顾琢过来,有些讶然:“我也有?”
“为什么没有?”顾一念催促:“快选,不必客气,天宫内库好东西多着呢,等我下回再讨几件。”
“神主的东西哪是那么好拿的?”周应淮无奈摇头。
顾一念说起这个就不满,嘀咕着:“务虚原那摊子事或许会归我,一年出两次外勤,自然要给些好处的。”
对仙人而言,一年的时间实在短暂,更别提她才刚刚飞升就走马上任,任务不断,半点没享受到属于仙人的逍遥肆意。
闻如许剥着坚果,状似随意道:“玉山君不想去吗?”
顾一念诚实道:“那倒没有,神主实在大方。”
不但仙器灵宝任选,最重要的雷劫也没有拒绝她。
“自己的忙碌固然疲惫,别人的悠闲更加叫人心寒,最好是大家都忙起来。”
“你这心思也太直白了些。”周应淮哭笑不得,沈如朽也是无奈:“念念与我们不同,神主安排给你的事,我们恐怕插不上手。”
顾一念忍不住叹气,听闻务虚原情况十分复杂,她这一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她不惧怕挑战,唯独害怕孤寂。
一盘剥好的坚果推来,闻如许揽过她的肩膀,在耳畔低声:“放心。”
〔放心?放什么心,他还能叫人都去不成。〕
顾一念没多想,欢聚难得,飞花行酒,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闻如许半揽着她,凌云霄则扛起酣睡的顾琢,一路送到玉山,欲言又止地唤了声“师姐”。
顾一念“嗯”了一声,醉意醺然地拂过他的储物戒,传了几十坛猴儿酒过去,又拍了拍身旁的闻如许:“爱喝酒和师姐说,想吃什么尽管找他。云霄,开心些。”
凌云霄摇了摇头,鼓起勇气问:“师姐,宗门散掉,是我的缘故吗?”
顾一念微微摆手,笑容明媚,不染阴霾,“别想那么多,师尊不是说了吗,都是命。”
敲醒顾琢,三人一同远去。山脚下,红衣仙君站了许久,往事一幕幕流过眼前。
年少贪玩,偷溜出去喝酒,再归家时已是一片火海废墟。同为音修,与族中长辈有故的沈如朽寻到了他,将他带回宗门,一个珠钗环佩,富贵靡丽的凡人女子笑吟吟招手:“你就是新来的师弟?快来。”
凌云霄初时并不认她,出身世家,即便是个纨绔,也是自幼修行,天赋出众,怎会认一个年岁比他还小的凡人做师姐。
可他又对她无可奈何,他脾气差,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三句话不回,巴掌就会落到他头上。
“师姐和你说话呢,有没有礼貌?”
凌云霄瞥了她一眼,冷哼着转过头去。她虽是个凡人,却守着修真界第一人做道侣,浑身上下佩满顶级灵器,横行修真界,叫人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沈如朽天资绝顶,世所罕见,这样的人在很多时候并不是良师。尤其是师徒俩一个性子清冷,不喜多言,一个敏感孤傲,不愿多问,总要顾一念从中去传达。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数千年的音修世家只留下一个废物纨绔,传承注定断在我手,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顾一念摇头,真诚道:“怎么会呢?你还有师尊,有秘籍琴谱。我家才是真的断了传承。”
一个凡人而已,能有什么传承?凌云霄不屑,却也好奇:“你家传承什么的?”
顾一念深沉道:“皇位。”
凌云霄一愣:“……啊?”
顾一念微叹:“几年前一夕覆灭的西州禹国,是我家。”
凌云霄面露愕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大禹千年古国,国运恒昌,底蕴并不比许多修真世家浅,一夕覆灭,震动四方。修真界纷纷出手探查,魔雾却在一夜之后迅速退回西荒之外的妄渡魔渊,仿佛有意识一般,目的明确只为大禹而来。
“师尊说,都是命。我不信命,我要成仙去天上看看,是谁定下这般天命。”
女子以手支颐,焰红蔻丹衬得面色愈发白皙若玉,她眸光坚定,眉宇间的气度犹可见故国底蕴,盛世风华。
“你信天命吗?”顾一念忽然问。
凌云霄冷哼:“天命是胆小者的借口。”
“呀,我要告诉师尊。”
她故作惊讶,看少年瞬间红了脸色,乐不可支,半晌方道:“你心中也有不平之事,何不飞升去问个清楚?你天赋好,一定可以的。”
凌云霄扬着下巴不应声,顾一念的巴掌再度落下:“师姐和你说话呢,有没有礼貌?”
“……知道了。”
“乖,师姐会帮你的。”
顾一念说到做到,沈如朽早早飞升,她拉着914一起钻研,边学边教,甚至还隐藏身份,带他去了老对家万象学宫偷师。
凌云霄五百岁时,亲自追查出了家族当年覆灭的真相。雪夜之中,青年抱琴而出,殷红的血迹顺着琴弦滑落,滴在本就一片狼藉的废墟中。
身后火光冲天,他怔怔站了一会,回神施了个清洁术,小心地将下巴搁在女子肩头,唤了声“师姐”。
“师姐,我们去天上吧。”
“好呀。”
凌云霄说这话时真心实意,当真想邀她双宿双栖,去天上做一对神仙眷侣,只是这并不是他唯一的理由,家族传承丢失,他也有自己的道要去天上寻。
他知道她灵根特殊,修行之路与旁人不同,但还是迫不及待,在短短几百年内达到了大乘,利用一切资源与手段提升自己,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时任掌门顾一念的私藏,从前沈如朽精心准备,为她铺平一生道途的海量资源。
〔没什么,他飞升了,我才能突破。〕顾一念安慰着。
914守着空荡荡的储物空间,心疼的直抽气:〔话是这么说,但他也太败家了。〕
历经沈如朽与周应淮的飞升,顾一念已然发觉到天道对她的恶意,所谓飞升的机缘,不过是引人断情、乱她道心。不过,在914将此与她的修行绑定,为她明确了唯一的飞升之路后,她对这些都不会太过在意了。
凌云霄不是第一个对她发出邀请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顾一念从不怀疑每一次的真心,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缘起则聚,缘尽则散,她只想谨守住万千红尘中体悟到的每一点美好,去到她最终想去的地方。
〔师尊留了资源人脉,周应淮给了你掌门之位,凌云霄倒好,用你给的资源修炼,飞升还炸了条灵脉。〕914愤愤不平。
〔唔,是有点过分。〕看着满山狼藉,顾一念无奈道:〔还能怎么办,能过过,不能过就散了吧。〕
她向来风评不好,脾气也不够柔和,金丹修为执掌宗门多年,玉昆仙宗早就盛名不复。大能接连飞升,没有顶级强者坐镇,如今灵脉又被毁,更是雪上加霜。
商采采结束多年清修,出来帮她坐镇,协理宗门事务。她们一合体、一元婴,修为都不算顶尖,凑到一处时,除却明艳清丽,各具殊色的容颜,叫人最先想起的还是几百年前的逸闻。
不过千年时间,从前盛极一时的修真界第一宗门,如今只能靠着两个曾有绯闻的女修苦苦支撑,唏嘘感叹不绝于耳。
“你当年还说我呢,我看你才是那个什么……恋爱脑。”
商采采摆弄着账册,无奈发现,顾一念这个掌门当的实在不合格。不止凌云霄,其他有天赋又上进的弟子,她都不遗余力的培养,宗门数百年花费甚巨。
当然,最终压垮这个蔚然大宗的,还是那条被炸毁的灵脉。
顾一念开始售卖雷系符箓、法器,用以维持宗门生计,为寿元不多,不愿离去的弟子们提供资源。那些更加年轻有潜力的弟子,则被她拉下脸面求请,硬是送进了万象学宫。
不同于世家血脉传承、宗门择选天赋的方式,万象学宫在修真界独树一帜,打出有教无类的旗号,不拘一格为所有有志修仙者传道授业。
修真界有史以来便有万象学宫,它传承悠久,古老神秘,志存高远,广爱世人,教学能力突出,教学理念先进,拥有数不尽的优点。
唯一的问题是学费极为高昂。
从前的顾一念嗤之以鼻:“圈钱的。”
现在的顾一念颤声恳求:“收钱吧。”
沈宜酌一甩袍袖,罕见地摆出高风亮节的姿态,双手负于身后,凛然道:“顾掌门如此,当真是看轻了沈某。”
顾一念咬了咬牙:“我不是看轻你,我是看清你。”
沈宜酌其人,无利不起早,堪称修真界第一奸商,要钱还好商量,要别的才更难办。
“顾掌门与我也是旧相识了,当年您隐藏身份带师弟来学琴术,我还抱过那孩子呢。”沈宜酌微眯眼眸,似是回忆。
顾一念蹙眉,反问:“是吗?云霄比我还大三十岁,你俩抱在一起是不是不大雅观?”
“咳咳……”一阵轻咳接着朗笑,沈宜酌大笑着遮掩过此事,迎她进门:“往事休提,来,顾掌门请!”
沈宜酌性情八面玲珑,极好饮酒,酒桌上谈事更是有一手。拉着顾一念从太古之初讲到末法之世,诉说万象学宫九万年立世传道之艰,初心不改之难,说到动情处还扯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万象学宫是有大情怀的,顾掌门能够理解吧?”
顾一念冷脸甩开,看着自己洇湿的袖口,嫌弃到恨不能当场换套衣服。
“别讲故事了,直说吧,你要什么。”
万象学宫确实历史悠久,早于任何现存的修真门派,但一路扯到太古之初,天地源起,实在太过夸张。
沈宜酌神色一改,取出一卷书简,诚恳道:“只是想和顾掌门交流下教学经验罢了。”
顾一念谨慎地伸出一指拨开,书简一片空白,只在最右侧填好了标题。
“从筑基到飞升?”顾一念沉默一瞬,问:“我近千岁才结婴,你在嘲讽我吗?”
“不敢,不敢。”沈宜酌笑得风流倜傥,眼中却满是世故精明:“玉昆仙宗一门三仙君,皆是顾掌门最为亲近之人,尤其云霄仙君可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师弟。顾掌门当真没有什么诀窍分享吗?”
一枚精美的储物戒推来,顾一念探了一探,满是奇珍灵宝。
“只需顾掌门一个答案,这些都将属于您,重振玉昆仙宗指日可待。”
千年之间,一宗接连飞升三人,自是无上荣耀,可明眼人也都能看出,修行本非易事,三人的消耗早就挖空了半个宗门。更别说最近那次飞升声势浩大,直接震毁了一道灵脉。
顾一念抬眸认真打量他一番,将储物戒退回。不等沈宜酌继续劝说,便挥手在书简上写下四个大字。
富可敌国的万象学宫副宫主,灵寂期大能修士,修真界第一奸商,人生中第一次失去表情管理,见了鬼一般盯视着书简。
从筑基到飞升:做我道侣。
“我发现……”
二人同时开口,沈宜酌顿住,颇具风度地让了让手。
顾一念自省道:“我其实没那么需要钱,过点清贫日子也不失为一种新奇的体验。”
沈宜酌沉痛点头:“在下似乎也没那么想追求大道,在人间逍遥自在亦是幸事。”
相互对视一眼,嫌弃中又带着达成共识的相惜,默契举杯,不再言语。
万象学宫最终接纳了她门下的弟子,只收取了一半学费。
沈宜酌收钱收的和善,扔回半数时咬牙切齿,还搭上不少养身延寿的丹药,心痛不已:“顾道缘,活久点,别叫天门彻底关死了。”
顾一念:“……”好家伙,我连名字都不配拥有了。
拿人手短,顾一念不欲与他争口舌之快,最后看了看门下弟子后便离开了。
此后几十年,她与商采采据守宗门,一个个送走寿终的低阶门人,眼见玉昆山脉逐渐荒芜,最终封锁山门,并肩走下三千石阶。
那年她一千零十八岁,在玉昆仙宗待了整一千年,从一无所有的亡国公主,到孑然一身的一介散修。盛极时花团锦簇,微末修为能叫整个仙门都看她眼色,败落时零落成泥,随意哪个小修士说起,都能点评一番她的过错,嘲讽她的无能。
好在,借着凌云霄的飞升劫雷,顾一念终于突破了元婴,以雷灵根之强横,匹敌化神,甚至短暂搏一搏合体,都不在话下。一千年的时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庇护者,也终于拥有了独自面对一切的实力。
分别前的最终回首,商采采望着自己曾一级级爬上、又一步步远走的三千石阶,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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