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甍碧瓦,画栋雕梁。红烛摇曳,异宝堆满寝殿,满堂华彩分毫未乱,一丝打斗痕迹也无。
殿外欢宴依旧,殿内,一条残破的银白色龙身迤在榻上,龙目安然闭合,如同引颈就戮一般。
乌色的血液染在大红喜被上,将上头栩栩如生的龙兔刺绣淹没,仅余一只鲜红的兔眼。圆如杏核,两头尖尖,微挑的眼尾娇媚可人,犹可见那痛下杀手之人,当初刺绣时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
家主夫人的哑巴弟弟不胜酒力,打着酒隔傻呆呆地坐在角落,少了姐姐的庇护,无人愿意理会,连何时退场都不知晓。
“采采姐,你喜欢上他了吗?”
大功告成,二人不再顾惜仙力,驭势飞舟全速向灵渊而去。
商采采一身喜服尚未来得及换下,雪白的颊侧是新婚夫婿飞溅而出的血污,满手漆黑中,握着一颗雪白的妖丹。
“你师父和我说过,男人不值钱,要做自己的大女主。”
顾琢点点头,继续问:“那你哭什么?”
清泪滑过脸庞,冲走泛黑的血污,商采采轻咬贝齿,恨恨道:“问问问,你不是哑巴吗?”
顾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实道:“我嘴笨,怕误了你的事,所以才装哑巴。”
夜色深重,乌色流云伴着晚风,在身侧呼啸而过。
顾琢默了半晌,递上一方素帕,闷声道:“不是每个男人都不值钱,师父也有爹爹。而且……没了岑家主,还有岑妖皇。”
商采采失笑,说他孩子气,口中喃喃:“不一样的,再没有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扑簌簌落下。
再没有这样的人了,明明是万妖中厮杀而出的王者,尝遍冷暖心酸,仍不舍点滴,看得见每个平凡人的爱恨悲喜,记得清一分一厘的恩怨情仇。
故作柔弱,故作孺慕,明明是虚情假意,是她与生俱来最拿手的把戏,却在对方点滴不舍的铭记中,分毫必偿的回馈里,品味出了别样的珍重。
商采采从未被这样郑重地对待过,似真似假的小性子,连自己都分不清楚真伪,却句句都能落到实处,只要她说,他就会有回应。
她亲手绣了锦被,嫁衣,不经意间叫他瞧见,满面羞红。他珍重接过,说自己命不久矣,问她是否还愿嫁他。
含羞带怯的一点头,便是十年未曾有过的盛大欢宴,红烛高照,被翻红浪,她缠着他要见龙身,耳鬓厮磨,下一瞬却稳准狠地掏空妖丹,扯下逆鳞,将银龙深藏的宝物收入囊中。
愕然之余,龙目中竟还藏着担忧,嘶哑的声线道出诀别之语:“快走。”
“灵渊要到了。”
顾琢摇摇指向前方,腰间玉佩微暗,为他洗去了连日来入体的魔气。
顿了顿手,他认真道:“采采姐,我与师父在凡世时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什么锅配什么盖’。你当真可以结识妖皇试试,毕竟,你方才所说那些不过是真心换真心,若是反过来,在有些人眼里……就成了睚眦必报,小心眼,较真。”
而这些,也是岑厌之在凡世时曾为人诟病之处。
“……说的什么话。”商采采止了眼泪,手心发痒,想打他几下又舍不得。
说给顾一念的都是借口,她当初请命带顾琢同行时并未对他有太多指望,只是担心顾一念带太多人行动不便而已。
这头小狼却给了她许多惊喜,不惜纳魔雾入体,伪装元修,在实力为尊的妖族中力战三日,用一身伤痕为他们加入岑家打开局面,让她的泪眼朦胧,柔弱可怜有了用武之地。
“你说的对,你也是个好盖,回头该和念念说说,给你也寻口锅来。”
重打精神,商采采收起妖丹与逆鳞,带着他藏身灵渊之畔,寻觅着友人的踪迹。
第52章 两个家主
对修士而言, 十年并不久远,即便相隔着一片雾色。
当一袭绯衣,张扬绝艳的公皙瓒破门而入, 拳打护卫,脚踢族老时,整个公皙家都难免恍惚, 想起几年前宣布静心修佛,自此长居禁地, 再不露面的那位, 心生疑虑。
焚香唱梵,青灯古佛, 那真的是他们的家主吗?
玉扇半遮面,一双狐目盈满笑意,语气却冰冷:“一群蠢货,自家主子都认不出来?”
一位拥护家主的长老出列斥责:“你才是蠢!大雾十年, 谁的性情没有变化?装也不装得像一点, 你的消息过时了,如今的家主不是这副模样!”
“是吗?”公皙瓒阴沉抬眸, 张扬灼烈之下,压抑着森然的冷意:“依你之见,本君该变成什么样子?”
他向来疯癫,行事不拘手段, 不计代价, 在决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公皙家的时候,就大胆吸纳了近半数的魔雾入体, 强行运转融合。
魔雾包裹着仙力,悍然一击, 将那位长老逼退丈余,狼狈翻倒在地,唇边溢出乌黑的血迹。
“隐忍沉闷?”
“静心修佛?”
“由着你们这群蠢货把持府上,自己躲开?”
一声质问,一道法光。公皙瓒毫不留手,丝毫不顾及体内魔雾逐渐超过仙力,意识渐趋迷乱。
毕竟是仙人之体,不计代价的出手,一众长老无人可挡,纷纷捂着胸口败倒庭中,一时间黑雾涌动,几乎无法维持身形。
“本君为何要变?看看你们的蠢样子,轮得到我静心?”
公皙瓒目露嫌弃,甩了甩袖摆,执扇负手,闲庭信步般走到中堂主位坐定,佯装潇洒落拓之姿,取出一壶猴儿酒饮下,暗中恢复灵力。
仰首饮尽,掷壶于地,公皙瓒在砰然碎裂声中一抹唇角,狂傲道:“叫那个假货来见我!”
**
无独有偶,相去不远的公玉家也在四月里迎来了另一位家主。
数月前,两位公玉瑾殊死一战,公玉家主重伤归来,强令族中按下此事不提,沉沉道:“他还会回来的。”
知晓内情的族老心惊胆战,猜想了无数次那位肖似家主之人会以何种面目归来,或许改头换面,扮作子弟甚至仆役潜入,或许招兵买马,带着大批拥趸一举攻来。
他唯独没想到,那人面目不改,一身雪青文人衫,清雅温润,如沐明光,坦荡荡地递上一纸拜帖。
“在下公玉瑾,拜会吾兄。”
“吾兄?”
公玉家主挥退众人,猛地一拍案几,大门砰然合拢,带起的冷风吹乱了鬓发,却吹不乱雪衣修士眼中处变不惊,始终如一的温雅。
满室暗阖,公玉家主眸光不善,阴沉道:“你还敢来?”
“我自是敢的。”公玉瑾坦荡回视,直言戳穿:“兄长若不盼着我再访,何苦自毁修为,度我元力?”
“兄长想要借体新生,取我而代之。正巧,我也觉得兄长累了,这一切都该由我来接手了。”
**
公玉公皙两家素来亲厚,代代皆有姻亲。虽相差数百岁,但详细论起,公玉瑾与公皙瓒实是一对表兄弟
不同于公玉家万众瞩目中诞下,天赋卓绝的麒麟儿,公皙瓒的到来不被绝大多数人看好。
以色事人的母亲,一时糊涂的父亲,天赋尚可却性情古怪,张扬桀骜的庶子。
他出身医修世家,却毫无仁心可言,以毒入药,以刀代针,每每叫患者哭喊求饶,病愈后避退三尺,掩面不敢相认。
就如同今日公皙家的一众族老一般。
柳叶般的小刀在指尖转动盘旋,闪烁着锋利的冷光。公皙瓒一手执壶倾酒,一手没轻没重地在族老背部经脉上划动。
“怎么会影响心志、改变性情呢?不该,不该啊……”
“病在中府?……不对。”
“病在少阴?……也不对。”
每一次猜测,都是一大块淋漓的血肉剜出,黑雾氤氲,漆黑的血液积满堂中。
刀下之人双手双脚紧缚,待宰猪羊一般捆在条案上,口中从叱骂到求饶,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家主!家主饶命……您说的对,道心自持,不管黑雾白雾,元气灵气,都不该改变心志!”
“道心自持……”公皙瓒恍然,赞叹道:“说得好!”
“有这等觉悟,你的病好了,拖下去吧。”
听命于他的几位长老沉默挥手,下人依言行事,洒水擦洗,堂中很快恢复洁净。
“还有吗?”公皙瓒擦净柳叶刀,懒懒问道。
九长老目露迟疑,唤了声:“瓒儿……”
公皙瓒嗤笑打断:“叔叔不必多言,你只管说,有还是没有。”
九长老咬了咬牙,闭目道:“你唤我一声叔叔,我必要说,不可如此对待族人。”
公皙瓒玩味道:“我唤你一声叔叔,你当知道,我们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原公皙家主生性肆意,潇洒好玩乐,受魔雾影响后疯性不改,却平添了几分阴狠多疑,不过几年便乱了心志,到了溃散边缘。预感到危机,他悬崖勒马,削发修佛,将自己关在禁地不理世事。
虽保住了性命,却也引起了族中许多人的不满,认为乱世当前,他只求自保,没有尽到家主之责。
公皙瓒的出现恰逢其时,不管他们哪个真哪个假,能够承担起责任,分担他们的压力,他就可以是真的。
九长老闭目不言,深感自己握住了一柄无法控制的剑。他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本就抱着目的而来。
柳叶刀擦着他脸颊而过,钉在身后的窗框,入木三分。
三月之期将至,公皙家主始终龟缩不动,公皙瓒长出口气,冷笑道:“传令各长老,今夜开启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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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有本事。”
“不过,我也不差。”
公皙家禁地与公玉家宗祠中,两位家主同时发出赞叹。
胸前开出偌大空洞,公玉家主艰难嘶喘,视线冰冷地凝视着自己乌黑的血肉,扯起唇角嘲讽着彼此:“有什么好抢的呢,你也会变成这样。”
纯白的光团在掌心跳跃,与之伴生的诅咒也随之流入血脉。
公玉瑾毫不意外,淡然道:“兄长与我一样,一生算无遗策。我亦与兄长一样,以身为棋,不惜代价。”
“如是种种,皆是选择。”
公玉瑾深知自己的聪慧与冷漠,万物皆可入局,成为手中的棋子。因此,他从不敢轻视另一个自己,从一开始就以最大的谨慎,设身处地反复设想,模拟布局。
万事由衷,确定对方的目的,才是决策的前提。
公玉瑾世家出身,从前并不关注凡尘,就连上一次入元界都选择了避开凡人城池不入。这一遭在顾一念的带领下,却发现了许多珍贵的信息。
十年一度的轮回,努力压抑性情以保全性命的村民,守着仙器保持神智清明的婆婆……凡世种种,如同世家的缩影,公玉瑾有理由相信,能够推导出两方世界大致布局的另一个自己,不会对这些一无所觉。
而比起聪慧善谋,公玉瑾更加清楚,温雅公子的外皮之下是冷意森森的傲骨。傲气如他不会容许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不会容许一切无止境的周旋下去。
上次的追杀不过是公玉家主的试探,给他错误的信息,同时将元气度入他的体内,试探融合的可能性。成则借他之体,重回现世,败则以他之手,接手天柱。
对公玉家主而言,世上没有绝对的失败,在另一个自己踏入此地开始,便注定了无法全须全尾的离去。诅咒、元力,确保他始终如一坚守使命,卫护天柱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意识埋下,期待着终有一日复苏重生。
“兄长算无遗策,不过……”
腰间玉佩泛起电光,公玉瑾收起天柱,振袖一荡,阴沉幽黑的雾气自体内驱逐而出,气息瞬间通明。
“智计并非万全,须知,一力破十会。”
他们旗鼓相当,有着如出一辙的心计与智谋,公玉瑾思索良久,不得其法。蓦然回首却发现,两世之中唯一的差异,亦是唯一的破局点,早已在他身边。
顾一念。
她改变了他的命数,送他登仙,又予他强大的雷元做后盾。
不必比个高下,就这一次,踏进陷阱也无妨。
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公玉家主身躯渐冷,散化进无边雾气中。
与此同时,公皙瓒砸碎木鱼,骂骂咧咧取出天柱,看着另一个自己青丝披散,襟怀大敞,犹带艳色的尸身,忍不住道:“修佛?修你奶奶个腿!”
“本仙君还不知道你了?骚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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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炼开启的前三日,顾一念始终没能寻到沈如朽的身影。
她心头涌起些许不好的预感,一大早便沐浴焚香,抱琴等在了院中,神态庄严,十足郑重。
三长老见状目光躲闪,颇有些不自在。他避开主轴中庭不走,带着她鬼鬼祟祟绕过祠堂,来到后山一处石门洞府。
“大侄女,那个,师叔令牌丢了。”三长老意意踟蹰,支吾道:“咱们修士讲究个自由心证,今日就不敬告先祖,不叫人见证了,你直接进去就是。”
低调些自然是好,这正合顾一念的心意。只是……
她面露困惑,指了指山门上厚重的禁制,一块凹陷的石台立于一旁,一看就是放置令牌的地方。
三长老咬了咬牙,瞧着四下无人,搬起一块巨石匡匡几下砸出个豁儿,探手进去从内打开。
“……”顾一念愕然:“还能这样。”
“有什么不能,去吧,去吧。”三长老随意摆摆手,神态有些焦灼,催促道:“别太在意,这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要做的事不必拘泥于形式。”
“快些,再快些。小心点。”
几乎是被推入山洞,顾一念心下微惊,从他的话语中品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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