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饿了。”萧默语气不好,但他吩咐了门口的手下,“去寻个乳母来!”
一整夜下来,郁阙也精疲力竭,萧默忽得从她怀里接过婴儿,往外走。
“你去何处?”她害怕他伤害孩子。
萧默不过是抱着孩子去了西厢房,“夏幻儿现在虚弱,不要吵醒她。”
他抱孩子的姿势很标准,他还知道不能叫孩子的哭声吵醒产后的妇人......
孩子在他怀里,哭得确实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乳母来了之后,给孩子喂过奶,白净漂亮的小婴儿便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
今夜若不是有萧默在,夏幻儿恐怕凶多吉少。
郁阙:“宫门关着,你怎么请到李御医的?”
萧默:“自然是闯宫门。”
郁阙:“.......”
郁阙:“多谢你......把孩子给我吧。”
可是孩子到了她怀里就哭,像是熟悉的萧默的怀抱,萧默就将孩子接回去继续抱着。
“我也猜是女孩。”萧默忽得道。
这话叫郁阙更内疚,“......我骗了你,我愧对你,我会将这宅子卖了、”
“你愧对我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以萧默的脾气,必定会发作,可是他没有,他还很耐心地抱着孩子,而后将孩子送去内室的榻上。
萧默:“其实中秋宴会之后,我一直向同你单独聊一聊。”
萧默:“你想听听我的遭遇么?”
夜还漫长。
郁阙:“我一直都很困惑,你的母亲为何会成了皇后?”
“皇帝还是礼王时,曾到幽州行宫避暑,结识了我的父亲夏侯司,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兴趣相同,很快就成为了至交,皇帝向我父亲描绘皇城的富庶繁华,几年之后我父亲便独自踏上旅途,入了潜邸做幕僚,两人感情更为深厚。但皇城终究是个尔虞我诈之地,我父亲习惯了自在生活,在半年之后,还是回了幽州,随后几年他与礼王两人互通书信,畅所欲言。”
“后来礼王卷入夺嫡之争,生怕心爱的女子受牵连,便将她送到了幽州,求我父亲夏侯一族能护她周全。”
郁阙:“就是你的母亲?”
萧默:“是,她与礼王没有婚约,朝堂争斗太惨烈,她的家族牵扯其中,伤亡惨重,她也无意再回皇城,我父亲待她很好,于是留在幽州与我父亲完婚,并且生下了我。”
萧默:“几年之后,皇帝登基,派了镇北大将军来接我母亲,他与我父亲有私仇,见他们已经成婚,便给夏侯一族扣上了逆贼的帽子,一夜之间,镇北将军与他手下屠尽了我夏侯满门,我由几个奴仆护着逃走,躲到山洞之中才得以活命。”
萧默:“镇北将军知道皇帝在意我母亲,绑了她回皇城。”
萧默:“年幼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家族所有人都死完了,母亲被人绑走了,我记着那人的旗帜,我立志救回母亲。”
萧默:“家中奴仆打听出来说那人是镇北将军,是皇帝的宠臣,声望极高。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好好读书,将来科考,身着官服立在皇帝面前,才能揭发他的恶行,才能救回母亲!”
萧默:“我日以继夜地读书,十六岁时一路从幽州考到了皇城。可是到了皇城,我才知道原来我以为那个仇人早已经病死了,夏侯家的逆贼之名没有洗清,我的母亲不知去向!”
萧默:“我更心急了,我想她是不是也在苦苦寻我,是不是吃了很多的苦,因为我为了寻她,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我等着殿试那一日,我有信心可以考中,可以见到皇帝,成为天子门生,到时候我会将一切遭遇告知他,揭穿镇北将军的真面目!为夏侯家正名!我会寻到我母亲!”
男人眸光颤动,“可是你猜猜发生了什么?”
郁阙:“你没有参加过殿试。”
萧默笑的凄凉,“没有。”
“殿试前一日,你的祖父郁太师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些银子,两百两,三百两?我不记得了。他叫我离开皇城,永远不要回来,他说进士的名单上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郁阙:“我祖父不会这么做。”
萧默:“他会!因为他比谁都更知道我夏侯一族是无辜的!当初皇帝刚登基,皇位不稳,他万般恳求,软硬兼施才叫皇帝压下此事!给夏侯一族冠上了逆贼之名!他还敢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江山社稷!”
萧默:“他叫人将我赶出了皇城。”
郁阙不信,“我祖父不是这样的人!若他赶走你,怎么还会有今日的你?!”
“那个冬季,皇城很冷,郊外的野猫也冻死了,我不肯走,打算寻个地方住下,再想法子见皇帝。可就在我饥寒交迫时,一辆马车停在我面前,两个侍卫将我绑了,带到了皇家驿站。在哪里我见到了一个衣着华美的贵妇人。”
“皇后?所以是皇后救了你?”
“我印象中的她已经很模糊了,她立在我面前,那样年轻高贵,浑然不似三十多的妇人,我也是用了很久才认出她是我的母亲。原来她没有受苦,她过得那样好,甚至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完全用不着我来救她。”
“我急于告诉她郁太师的事,告诉她夏侯家是无辜的,我说我历经艰辛才来到皇城......可是你知道她说什么?”
听到这里,郁阙已经泪流不止,她从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她印象里的萧默永远都是高傲的、意气风发的......
萧默:“她丢给我一张银票,比你祖父给的更多。她说我不可以参加科举,更不可以见皇帝,叫我回幽州去,叫我永远都不要踏足皇城半步......”
“十多年,我每日卯时晨起读书,一直到子时才休息,日夜苦读,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获取功名,光明正大站在皇帝面前,为家族洗去罪名,找到她,将她接回幽州奉养。然而她却说不需要,叫我回去!”萧默笑中含泪,“我问她,那夏侯家族的污名就这么算了么?!她说、她说、”
萧默:“她说皇帝知道夏侯家是无辜的,但一切已成定局,没有转圜余地,她叫我现在就走,永远都不要回皇城,忘记她,要我一生守在夏侯家的古宅,守着我父亲的牌位,永远不要再入世。”
萧默眼中有泪,却又苦笑,满是对自己的讽刺。
“这就是我的故事。凄惨的身世,痛苦地长大,最后的亲人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叫我的信仰支离破碎......”他看着她,“你说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若你是那个时候的我,你又该怎么办?”
郁阙没有答案,她从不知道这些,她印象里的祖父是严苛的,是正直的,是不会犯错的......
“你祖父活着的时候对我那么忌讳,你以为他真是厌恶我的行径么?他是忌惮我,因为他知道,怨气浓重的厉鬼,远比那些路过的孤魂野鬼更难缠。”
......
初雪静静地落,今夜格外漫长寒冷。
天亮了,萧默起身要走了。
郁阙怔怔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将他送出门外,“无论如何,多谢你昨夜仗义相助,我会记得你的恩情。”
“是你谋划得好,叫那婢女骗我说你小产。”萧默讽刺道。
郁阙还来不及答,萧默又问,“所以,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郁阙没想好。
萧默追问,“你跟沈彦,会成婚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至关重要,郁阙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能重蹈覆辙了,她与这个男人之间,绝对不能再有牵扯。她自小所受的教导,她的尊严,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允许她朝这个恶名昭著的权臣男走近。
郁阙不敢看他,“我原本打算等夏幻儿生了孩子,就与沈彦一道回幽州的。”
萧默听了这话,无声了片刻。
“好,那便后会无期!”他神色严肃,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甲子年隆冬,皇城初雪,这天是郁阙最后一次见到萧默此人。
第69章
两个月后, 夏幻儿带着孩子与亲妹离开了皇城,姐妹二人根据打听到的消息,下江南寻找失散的族亲, 郁阙亲自将他们送到郊外渡口。夏幻儿同郁阙说好了, 等来年春暖花开时,她们在郁阙金陵老宅相会,不见不散。
这两个月间,皇帝病重,在养心殿养病再未上早朝,加上前头废了太子,这朝政的重担就落在了宁王身上。
偏偏宁王资质欠缺, 加上这父子俩又特别信任萧默, 这批改奏疏的权柄就落在了萧默手里,换言之, 宁王成了傀儡,萧默则真正掌握了皇权。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皇城之中关于夏侯家的言论愈演愈烈。
“夏侯家是无辜的,镇北将军亦是无辜的!”
“萧相是夏侯家的遗孤!”
“当年皇帝登基,忌惮夏侯家的势力, 才派了镇北将军前去剿灭夏侯全族,事后又赐死了镇北将军,以此来封口!”
“非也非也,皇帝垂涎夏侯家族长夫人的美色,这不是夺了来,关在凤栖宫么?”
“这萧相大人忍辱负重,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 报这杀父夺母之仇么?”
“我看这皇帝病得蹊跷,怎么皇帝谁都不见, 偏偏准许萧相进出养心殿。”
“难道皇帝已经被他幽禁了?”
“照理皇帝病重,该快快立太子了。”
“这宁王不济事,对萧相唯命是从哪。”
“我听说啊,太子藏龙袍的事,就是那位陷害的!为的便是清君侧呐。他还将御前侍卫、皇宫禁军统统换成了自己的人。”
“那位定南王不是他的准岳父么?若是两人联起收来,我看这皇城要变天呐!!”
郁阙行走在皇城闹市,这样的言论不计其数。
无风不起浪,沈彦来郁府的次数越来越少,每一回的神色都比上一回更凝重,在膳桌上偶尔透露一些口风。
“萧默在朝堂上无法无天。”
“除了他、御医、婢女,其他人都不得见陛下。”
“许阁老当堂质问他,被他下令拖出去打了二十个板子。”
郁阙比谁都更知道萧默凄惨的过往,他是恶犬,不,是恶狼,若当年夏侯灭族之事真是皇帝授意,他绝对能做出弑君窃国之事!!
不久之后,皇帝写下了一道罪己诏,公布于天下。
夏侯一族的死确实与他有关。诏书中写道他曾与夏侯司是挚友,却因痛恨夏侯司横刀夺爱,起了杀心,命镇北大将军屠尽夏侯满门,将夏侯司的妻子占为己有。
......
字字血泪,皇帝现在要还夏侯一族清白,求百姓求上苍饶恕他的过错。
罪己诏就张贴在皇榜上,郁阙亲眼见了,正如她所料,上面虽然盖了玉玺,但这字出自萧默之手,她教他练字一年,太熟悉他的字迹了。
萧默他真要弑君窃国么?!如此真要遗臭万年了!!
郁阙想起夏幻儿生产那日,萧默问她将来有何打算,她说会与沈彦一起回幽州。
她看得出来,萧默最后的眼神很失望。
若她当时不这么回答,萧默的选择会不会不一样?
若她早日应允,带他一起回金陵,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她心神不宁,因为太了解萧默了,她似乎能预感他会做出任何惊天动地之事,她要去一趟相府,去见萧默!
然而到了相府门口,泽元态度冷漠,“夫人请回吧,我家萧相不在府中。”
郁阙:“我有些话要对他说,他何时回来?”
“我家萧相这一个月住在皇宫,替陛下处理朝政,没有回来过。”泽元道,“夫人有什么话还是放在心里吧,谁知道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陷害我家主子!!”
泽元说完这些就命令侍卫关门,完全不给她颜面。
皇宫她也进不去啊......萧默绝对不能做弑君之事,否则就是与天下人为敌!
***
郁阙回到家时,沈彦已经在等着她了。
“今日萧默罢免了我御史之职。”沈彦道。
郁阙:“以如今的形势,这样也好,他这个人心思歹毒、”
“他封我为幽州司马,叫我明日就带着你离开皇城,永不回来。”沈彦将任命的文书摊到她面前,“我答应了。”
文书上的字一笔一划确实出自萧默之手,他这是要成全他们,放她与沈彦离开。
“稚鸾,你呢?你答应么?”
郁阙不假思索便应下了,“我跟你走,我们原本就不该回皇城。”
沈彦也同意,“我们原本就不该回皇城。现在回到幽州,当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我们还与从前一样。”
还与从前一样......
郁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真的还能回到从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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