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早已让院子里的女使都退下了,自己一直守在门外,就怕屋子里的人有事要吩咐。
她此刻见到宋宁,神色一惊。
宋宁朱唇微肿,脖颈处留了些红痕,秀发全散开,实在让人意想联翩。
“你放心,陛下只是在里面歇息片刻,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小桃听见宋宁的话,安心不少。
“你赶紧让小厨房准备一些清淡点的小菜,等会陛下若是醒了,可在府邸用个晚膳再回宫。”
“奴婢这就去准备。”
容安殿
一人坐在高位,身穿淡紫色宫装,头上的鎏金凤钗熠熠生辉,皮肤仍旧白皙光滑,眼角处有着淡淡的几道皱纹,发间隐隐约约可见一小撮白发,四十左右的年纪。
此人便是大周太后,傅柔。
她淡定地呷了口茶,余光瞥见下方人的身影,并未出声,只是侧耳听着。
元深嬉皮笑脸:“母后,您要回宫怎不先提前告诉儿臣,儿臣也好准备得充分些再去迎接!”
太后见了元深也是止不住的高兴:“你能去宫外迎母后,母后很是欣喜。来,让母后看看,这么长时间没见,怎么清瘦了那么多。”
元深笑着上前几步,任由太后拉着他打量。
傅柔对自己这个幺儿一直是多了份偏爱。
元深忽想到些什么,有些担忧,小心翼翼道:“母后,皇兄他今日有要事去了北卫司,所以就派儿臣前去迎接母后,还请母后莫要怪罪皇兄。”
傅柔脸色瞬间变沉,轻哼一声,压制着心头的不满道:“你皇兄他怕是都要把哀家这个人给忘了,提他干什么!”
元深尴尬地笑了下,皇兄与母后关系不睦他自小也是知道的。
他母后自小便更偏爱元清和与他,但他父皇对于皇兄却是更重视一些。
他虽好奇但从未问过缘由,也不敢随意问,出声岔开话题:
“母后,您舟车劳顿实在是辛苦,不如就先休息下,等皇兄从北卫司回来之后,儿臣再派人通知您一声,您看如何?”
傅柔也不想多讲,拉过他的手,笑着道:“深儿,你许久未和母后用膳了吧,在容安殿陪母后用膳,天色还早不必急着回府。”
元深本想着拒绝,但拗不过她,最后还是妥协了。
“好!”
两个时辰后。
陛下缓缓转醒,起身后,忍不住揉了下眉心,让自己清醒些。
宋宁走近,关心道:“陛下,你醒了?”
陛下抬眸望了下窗外,见天已全黑,发问:
“阿宁,现在是何时?”
“已是酉时,臣已让小厨房准备好了晚膳,陛下用了晚膳再回宫吧。”
宋宁把架子上挂着的外衣递给陛下,陛下笑着接过,大手揽过宋宁细腰,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下。
宋宁红唇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拉过元赫的手,往屏风外边的桌上走去。
小桃已准备好了晚膳。
宋宁知他最近气色不佳,想必胃口也不会很好,让人准备的都是一些清淡小菜。
他与她都是节俭朴素之人,之前在大越质子府时,比起现在条件更差,但都能很好地适应。
宋宁盛了一碗小米粥给陛下递过去,陛下淡笑着接过,尝了下,赞道:
“不错,味道确实可以,你这小厨房的手艺不比宫内御膳房的差。
“阿宁也坐下来尝尝?”
“好!”
于是两人便坐下来一起用膳。
寒风不断拍打着门窗,下了许久的雪停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冬日里若是有雨,天气变得冷寒又刺骨。
宋宁秀眉微蹙,吩咐道:
“小桃,去把门窗都关上。”
“是 ,小姐。”
窗外雨势渐大,一声雷鸣,宋宁心下有些不安,天色渐深,她眸子里有些担忧。
终是忍不住发问:“陛下,你今日下午没有去宫门口接太后,太后知道了,怕是心里会更加不舒坦。”
元赫握住调羹的手一顿,佯装镇定道:“朕接不接她,今夜回不回去,她对朕的看法都不会有所改变。”
宋宁见他对太后的成见如此深,小心地试探道:
“陛下,当年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去往大越的决定下得如此快,是不是太后跟你说了什么,又或者是--”
“阿宁!”
陛下眼眶微红,心中顿痛。
宋宁轻握住他手,她知他心里藏了事,所以这么多年都未曾主动问过他。
元赫手有些轻抖,回握住宋宁的柔荑,良久后,沉声开口,把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他已认定了她,便也愿意讲给她听。
之前不愿多讲,因为那是他终其一生都不愿提起的伤痛。
当年大越来使议和,要求先帝派出四皇子元赫为质子前往大越。
先帝未一口应下,但最后承不住朝臣们的压力,同意了大越那边的请求。朝臣施压只是对外的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七年前,容安殿内,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父皇内心犹豫,倾向于拒绝送他去大越为质。
帝后争执,他的母后甚至拿着长剑威胁父皇。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透过门缝,年仅十五岁的他望见了母后憎恨的眼神。
当晚,他孑然一身踏上了去大越的路途。
第47章 知错
◎立下重誓,断心绝情◎
宋宁安静地听完了陛下的话, 陛下心头酸涩,握住宋宁的手,眼睫轻颤。
她紧握住那双手, 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没事了, 陛下, 一切都过去了,你若不想在宫里长呆,那处理完政事, 便多些出来, 长宁府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很多事我们奈何不了,那便尝试着去淡忘, 不要让自己受到第二层伤害, 陛下认为阿宁说得对吗?”
元赫知道自己情绪有些过了,随后微敛了神色,柔声回着宋宁的话:
“你放心, 朕能排除万难坐上帝位, 时至今日, 已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被母后的意见所裹挟, 纵然自朕登基以来,母后对朕的改制一直是保持着反对的意见,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地, 朕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元赫神色逐渐晦暗, 一字一句地朝宋宁道, 见她眉间清愁仍旧,手指轻弹了下她额间。
“行了, 莫要担心朕了, 天色已晚, 不便在阿宁这里多留了。”
“凌霄殿还有事等着朕去处理。”
陛下来长宁府是走了后门的,为防止被人认出来,回宫的时仍是走后门。
大雨倾盆,北青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宋宁手中打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目送着那道背影离去,随后轻动脚步,走回蓝雨轩。
小桃在一旁笑着打趣道:“小姐,陛下对小姐真好,让人看了好生羡慕。”
宋宁轻‘嘘’,示意她不要多议论。
把自己身上的白色狐裘拉紧了些,压低声音道:“路还长,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但总想着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试一试,赌一把!”
淅淅沥沥的雨如暗网一样笼罩住整个夜幕,雷雨覆盖下的长宁府,多了份暗色的沉默。
宋宁微叹,收回目光。
“回吧,我乏了。”
雨势愈发急,狂风大作,轰隆一声巨响,巨雷震耳欲聋。
宋宁急动着脚步,衣裙上沾了些雨渍。
小桃打着灯,嘴上念念叨叨,抱怨着雨势的急切。
骤然一道白色的身影入眼帘。
两人脚步立时一停。
“小姐--世子!”
宋宁顺着光线望去,熟悉的人影在眼前。
她心颤了一下,耳边穿来雷雨轰鸣声,眼前人脸色沉得可怖。
下一秒,话里话外都带着心虚:“兄---兄长!”
身旁的女使提着灯笼,烛光倒映出宋宁此时的容颜。
她方才出来得急,并未仔细收拾一番,此时全部容颜都真实地暴露在了宋时安的面前。
宋时安清楚地瞧见了宋宁当下的样子。
他呼吸一窒,宋宁脖颈上的痕迹以及唇上的血迹,让他心中大惊。
他是过来人,顿时了然发生何事,拼命地压制住自己心头的怒气,不复往日的温和,厉声:“祖父和我刚回府,你收拾一下,半刻钟后,祖父让你去一趟祠堂!”
宋宁声微颤,脸色顿时发白:“祠--祠堂。”
宋家祠堂,她只进去过两次。
第一次,泰安十五年,她跪在宋家祠堂前,发了毒誓后便随元赫前往大越。
第二次,永和元年,大越和大周议和结束,安阳之难后,兄长还在重病中,她跪在双亲牌位前,祖父把长宁军的虎符正式交给她,之后她便远赴青州。
第三次,便是今日。
宋宁急忙回房挑了一件高领的长裙穿上,拿出不常用的胭脂水粉。
小桃急得快哭了,尽力遮掩着宋宁脖颈上的痕迹。
宋宁素手直揉眉心,她没想到今日祖父与兄长会从那么巧从京郊赶回来。
元赫把秘密训练新兵的事交给他们来办,以至于近日一直不再京城,所以宋宁便大意了。
半柱香后
祠堂的门开了,稀碎的烛光从深处探出,里间人愁色正浓。
宋宁轻动着脚步走近。
宋渊站在祠堂最里边,对着她父母亲的牌位,深深地叹息。
宋宁余光瞥见宋时安脸色,星眸里暗藏着一丝忧伤。
脚步声入耳,宋渊得知宋宁已到,阖着的双眸缓缓睁开,呼吸深重,抬眸望见一列牌位,厉声:
“跪下!”
宋宁鼻子一酸,紧咬着朱唇,不甘心道:“祖父!”
“跪下!”
密闭狭小的祠堂里面,宋渊的一句呵斥,响彻整间屋子。
扑通一声,宋宁直跪在地上。
膝盖处冰凉刺骨的触感,透过血液传遍全身,硬生生地要把她心里仅存的那丝希望全部冻住。
宋渊转过身,把宋宁唇角处的一丝血迹尽收眼底,拼命地克制住自己,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须臾后冷声发问: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了?”
宋渊的话一字一句地砸在她心上。
她阖上明眸,呼吸都在颤抖,内心似是有一跟缰绳在不断地拉扯着。
宋时安见她如此难以抉择,有些于心不忍,小心地出声劝道:
“祖父--”
“你看看她如今的样子,怕是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你莫要替她求情,让她自己解释!”
宋渊正在气头上,连着宋时安一起训斥。
宋宁睁开眸子,对上宋渊充满质问的眼,倔强道:“阿宁不知!”
“你!”
宋渊怒气直涌上心头,刺激着他的神经和根骨,见眼前人不知悔改,压制着自己的不满,俯身直勾勾地盯着宋宁的双眸,劝道:
“阿宁,你难道忘了,七年前你在祠堂里是如何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当着你父亲母亲以及先帝的面,是如何起誓的吗?”
“你真的忘记了吗?嗯?”
宋渊忍不住眼眶发酸,他也想让这些孩子们能幸福安稳地在一起,但想却不能为之。
后果她担不起。
祖父的声声质问,宋宁瞳孔一震,心中埋藏最深的记忆被重新唤醒。
七年前,同样的地方。
“长宁府宋宁,在列祖列宗面前起誓,今生只愿为天子臣,不为天子妃,若有违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句话是那天晚上,先帝驾临长宁府,说是担忧元赫独自一人前往大越,暗中拜托长宁府的人,要护他周全。
彼时西部边境不稳,他兄长被派去甘州,维持西部边境的稳定,并不在京城。
她义无反顾地答应了先帝的请求。
之后,她便动身陪着元赫去往大越。
那句话,是在宋家祠堂里,她对着宋家列祖列宗,对着父亲母亲,对着先帝,起的誓。
断心绝情,是她十二岁时立下的重誓。
今夜宋渊的提醒,这句话再次如同一根刺一样再次扎进她内心,直深入最里处,刺得她身心都疼。
“阿宁,八年前我就提醒过你,天家入不得,你不可对陛下动情,时至今日,你已犯了大忌。”
“你自小熟读史书,不会不知当年的南唐是如何灭亡的,当年南阳王陈启将自己的幺女嫁给少帝,外戚专权,李代桃僵,李家天下尽失,□□历尽千辛万苦才重建南境,你难道要宋家步南阳王的后尘吗?”
当年大周先祖为了令大周北部树立起一道坚固的屏障,册封异性王府世代镇守青州,同时为了防止断代,长宁府女眷同样也要承担起守卫北境的重任。
‘李代桃僵’
‘外戚专权’
这八个字砸在宋宁心上,迫着宋宁接受残酷的现实。
良久后,宋宁低下了头,双眸一合,两滴清泪骤然滑落。
她还是心存一丝希翼,眼中泛泪,又抬眸不死心道:
“祖父,我怎会不知,南唐的灭亡是为何,可当年在大越,陛下也曾用性命护我周全,我对他也是一样,阿宁今生若不入天家后宫,便不算违誓,不是么?”
她想为自己努力一次,无畏流言蜚语一次。
宋时安见她难以割舍,不愿见她如此痛苦,还是忍不住出声:
“祖父,如今的大周不是当年的南唐,时代不同了,说不定能有两全的法子,您看--”
“糊涂!”
宋渊连着宋时安一起训斥,“你怎跟她一样糊涂,就算当今陛下乃是圣明之君,那之后呢,若是宋家后代有了异心之人,你能保证代代君王像当今陛下一样容得了异性王的存在吗!”
“何况就算当今陛下容得了长宁王的存在,那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卧榻之上不容他人酣睡的道理亘古以来对于所有君王都是适用的,还有长宁王府祖训便是男子不纳妾,女子不侍二夫,你觉得贵为天子可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吗?”
先帝对太后如此倾心都无法做到一生只纳一人。
他又怎能对当今陛下放心!
“我--祖父说得是!”
宋时安一声叹息,同意了宋渊的看法。
“阿宁,陛下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品性才能俱佳,天生的帝王之才,陛下对你是真心不假,但你要记得,他是大周的君王。”
宋宁对上宋渊充满冷意的眼,心头一震。
接下来的话如滔天巨浪一般把她内心的希翼淹没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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