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着火把的,穿着华丽绣金线白袍——似乎是神教的主教级别的?正一步步登上台阶。
那阴鸷的男人见了主教,便跪在地上:“旧典的清除罪人之刑,恳请开始。”
清除罪人?
林黛玉骤然间想起,她在典籍上看过的,神教在上一个世纪清理异教徒的手法。
他们这是要烧死她!
波拿是首善之地,神教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行此恶法!
林黛玉毛骨悚然,张口欲言:“我是陛下的客人......”
白袍主教丝毫不理睬,他的笑有点儿奇异,那不是“人”的笑,没有感情在里面。只是弧度是笑的弧度。他的眼睛看着世界,但没有把任何人放进去。里面只印着教堂上神像慈爱的模样。
这是狂信徒的笑。
她知道,自己对这些人,说什么都没用了。
可是,警察呢?卫兵呢?
她脑海中忽然清明一片。
怪不得最近波拿的警察、卫兵,经常出没于她的公寓附近。
看来艾伦一世早有所觉。
可是,他们没用通知她。甚至任由她独自出门,上了这样的马车......
白袍主教在虔诚地诵念经文。
“烈火熊熊,显现神容。
您的荣光,在于净化人心。”
远处,隐隐地有一些人影奔来,似乎穿着皇宫士兵的衣服。
“烈火熊熊,显现神恩。
您的荣光,在于清净恶念。”
白袍主教在无数黑衣教士狂热的注视下,举起了火把。
那些人影越来越近。领头的好像是艾伦一世。
沾满油的干柴一接触到火把,火焰猛地在干柴上炸开,渐次往台阶上蹿,火星已经蹿上了她的裙摆。
“从此众生蒙神恩......”
嗖——
噗
白袍主教瞪大眼,利箭透胸而出,带出了胸口一蓬血雾。
他一头栽倒在火焰中。
林黛玉透过热浪扭曲的空气,只能隐隐绰绰见到一匹骏马飞出,马上有人拉弓射箭,飞速逼近,寒光一闪,她的四肢从绳索中落下,沾上火星开始燃烧的裙摆被一把割断。
她落入了一个人怀里。
清泉流月似的声音清了周围的炽热,从上方传来:
“闭眼。”
她怔怔地,下意识地遵从了这一声音,闭眼。
迎面热风一闪,马长嘶,砰砰砰,枪声四起。
马匹似乎在疾驰,风急急地扑在她脸上,硝烟里,四周的尖叫里,她奇异地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虽然淡,却丝缕不绝,一时竟然盖住了周围的呛鼻味道。
还来不及多想,身体一空,她跌入了另一个怀抱,那丝缕不绝的淡淡花香就远去了。
耳边传来欧内斯特大呼小叫的声音:“‘光亮’你别对女士这么粗暴!安娜你没事吧!”
她倏忽睁开眼,却只见一匹白马并远去的一道影子,她身边只围着克雷梦特等人。
一位面容阴郁柔美的陌生少年在克雷梦特不忍的眼神中,利落地掏枪射死了几个靠近黑衣教士,彻底清理了这方角落,不耐烦道:“‘光亮’走远了。他们来了。不要啰嗦,走。”
休伯特压低声音:“艾伦一世和海瑟薇到了。你安全了。待在这个角落,我们先撤了。”
便与欧内斯特,迅速消失在了浓烟之中。
那个台子上,浓烟滚滚,火舌四起,黑衣的僧兵和艾伦一世带来的士兵已经厮杀在一起,艾伦一世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亲自向这边疾驰而来。
他身后的骑士之一,是眼熟的威廉爵士,已急急到了她跟前:“安娜小姐,您没事吧?”
艾伦则骑在马上,锐利地扫了一圈,盯着她:“刚刚你附近的是什么人,你看到了吗?”
“我不知道。”林黛玉强撑着说了一句,忽然摇晃了一下身体,紧绷的精神与接连遭受的身体上的打击,终于在略微放松之后一齐发作。
见她精神萎靡,艾伦一世只好住口,嘱咐威廉:“送她离开这里,海瑟薇的马车在不远处等着。把她交给海瑟薇。”
场上,在艾伦一世亲至,带来全副武装的大队卫兵下,场上的混乱渐渐平息。
艾伦一世勒着马,信步到了白袍主教的尸首跟前,终于,一直毫无声响的教堂内,出来了泰然自若,前呼后拥的红衣大主教:“不知陛下亲至,有失远迎。只是,不知陛下为什么要干扰我们行刑呢?”
“你们要杀皇室的贵客,青天白日劫人去,当众搭台,实施暴行,视我的命令如无物。还问我为什么?”
“陛下,”红衣大主教摇摇头,“您这话说错了。神典上明明白白写着:神教处置渎神的罪人,是合乎泰西任何一国的法律的。这是高于一切国法的神法。”
蹭。
“阁下!”红衣大主教身后的教士纷纷叫了起来。
只忠于皇帝的骑士,腰间那柄雪亮的剑,正横在红衣大主教的脖子上。
艾伦一世道:“朕不包庇客人,冒犯神典。但也不能寒了人心。所以,明天,烦请主教出席一场审判。”
“请整个卢士特,来审判这位安娜小姐,到底有没有犯渎神罪。”
第130章 二十四
波拿广场上, 这一天,列了高台。
从者如云。
皇帝亲自到场,主持这一场审判。
高台下前排的座位, 右边是第二等级的贵族们,左边是第三等级的代表们。
第一等级的神职人员的代表齐齐站在中间, 红衣大主教, 则站在皇帝御座旁。
受审判者, 则是特殊的一个女子——在波拿人人闻名的女剧作家,安娜.林。
她此刻柔弱异常, 额上绑着透露血色的纱布, 脸色尚未褪去惊吓的苍白, 却微微颤抖着身子,站得笔直。黑发如淌下的河, 美貌如高悬的月。
“谁审判我?”她问。
红衣大主教冷冷道:“神的使者将审判你。”
“谁聆听审判?”她问。
右边, 女大公布朗夫人领着贵族们站起来:“我们聆听审判。”
左边, 风度翩翩的第三等级代表们站起来:“我们聆听审判。”
“谁关注这场审判?”
市民们七嘴八舌:“我们。整个波拿注视这场审判。”
“那么,谁为我辩护呢?”她说。
猩红披风的皇帝面容威严,答道:
“真理为你辩护!”
审判开始。
白袍谢顶的主教,猥琐的眼神游离在神典和安娜美丽非凡的面容之间:“你知道自己犯了罪吗?”
她从从容容, 又半含怒意:“我不知罪名。”
“你犯了渎神之罪。”
“何谈渎神?”
红衣大主教咳嗽一声,白袍主教叫人抱了一捆书上台, 又撒下戏票:“你用笔渎神, 叫人为犯了罪的修女流泪。”
安娜.林笑了:“我写下水会流动, 石头坚硬。难道神会怪我亵渎了祂吗?”
“狡辩。这怎么一样?”一位教士愤恨道。
“都是太阳底下发生过的事。我记录玛佩尔的故事,如记录水会流动, 石头坚硬那样。”她望着台下的第二等级第三等级的代表们:“陛下说,召集了各府的贵族, 代表。请问,有没有阿巴特的先生?”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位先生从左半边站了起来:“写下《海港之都》的女士,是的,您记录修女的故事,如同记录水在流动。”
右半边,千里迢迢赶来的霍克男爵捋着大胡子:“写下《海港之都》的小姐,是的,你记录修女的遭遇,如同记录石头坚硬。”
白袍主教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这是文学家伪装无辜的把戏!难道你文里不是故意暗示社会宛如一个修道院吗?”
安娜.林却向他请教:“那么,请你告诉我,怎样是一个修道院呢?”
“首先,要时时刻刻守神典上的条律。”
“那么,玛修的家人没有遵守神典的要求对待她吗?”
“其次,要时时刻刻心中念主的名。”
“那么,玛修所遭遇的人们,不是时时刻刻念着主的名而远离鄙夷她的罪吗?”
安娜.林问:“那么,在这样的社会中,出家和在俗,有甚么本质的区别?我不过将事实从头记下。”
白袍主教一时目瞪口呆。
红衣大主教开了口:“狡辩。人在你的笔下为罪人流泪,这便是你的恶行。”
安娜闻言,展颜一笑。艳惊四座。
她将发丝拂到耳后,笑问座下人:“请问谁在看戏时流泪,是我施展了法术?
请问是谁在阅读时感怀,是我在纸张上书写魔法?”
为她一笑而目眩神迷的人们摇头。
为她笔下而心有戚戚的人们低头。
安娜.林如含着露水的眼轻轻一扫,笑了起来,她一字一句道:“那么,请审判我罢!”
她的眼光逼过贵族,逼过第三等级的代表,逼过神职,扫过波拿的市民们:“请卢士特审判我的每一句话罢!”
“倘若我有罪,请你们按照神典上记载的,拿起石头,扔向我。”
贵族们一动不动。
第三等级的代表默默无言。
神职人员一阵骚动,却在周围密密麻麻守卫秩序的士兵盯视下垂下了头。
红衣大主教的脸色铁青。
皇帝亲自走下了御座,扶起了这位作家:“真理已经为你辩护了。你没有任何罪过。”
市民们欢呼声雷动。
————《波拿审判日》
“噗。”林黛玉依在床前,读完这一出发表在报纸上充满激情,立场鲜明的小文,登时笑出了声。这是她头一次见到以自己为主角的泰西文作,刹那觉得有意思极了。
海瑟薇略带歉意地捏了捏她的手:“安娜,抱歉,那天你刚刚受完惊吓带着伤,又叫你陪我们演这一出。”
林黛玉笑道:“没大碍,我心头积愤,倒要谢这一出,叫我当众发泄了怒气。”
“我们也没料到,你竟然这么伶牙俐齿,说得神教哑口无言,倒让我们连后手都没用上。”
拨了拨窗前堆满的各界送来的鲜花,乌黑的头发如流水迤逦而下,即使半边头上包着白纱,也不损清姿的东方绝色美人,漫不经心笑道:“你们安排的听审者安排得好。”
“安娜,”海瑟薇静静地欣赏了片刻美色,才道:“你错了,就如这花不是皇室命民众送来,那天的听审者,有一大半也不是我们刻意请来的。”
说着,她亲昵地想去拧拧眼前人雪一般的脸颊,却被下意识地避了一霎,便收回手,如常笑道:
“你好好休息,审判大会上你可彻底出了名,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排队到我这求着见你呢。”
海瑟薇前脚刚走,后脚欧内斯特就跟着克雷梦、休伯特特过来探病。
欧内斯特还想大呼小叫,却被休伯特敲了一下:“病人床前,你安静。”
克雷梦特轻轻在她床前又放下一大束花,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带着沉沉的歉意:“那天我们来晚了,叫你已经受了伤。”
林黛玉摆摆手:“救命岂分先后。”
凝神片刻,忽然低语道:“只是......那天......骑马的......”
欧内斯特连忙凑了上来:“你是说‘光亮’吧?我们也没料到那么巧,原来他已经回国了,潜藏回了波拿。哦,你还不知道罢?‘光亮’是他的代号,他之前因为晚宴革命之后被通缉的缘故,不得不在外国避难......他身手可好了,那一下救你的时候......”
“啊?”他说着眨眨眼,“你脸怎么红了?”
“闭嘴吧你。”老好人休伯特没好气地捂住他的嘴。
克雷梦特柔声道:“安娜,我们知道东方女子的规矩。你不要介意,当时情况紧急,‘光亮’他一向是心无旁骛之人......”
“事权从急,救命之恩,不以这些俗规论。”黛玉轻声解了欧内斯特被捂嘴到喘不过气来的窘状,“他自己呢?还好么?”
“‘光亮’曾经只身逃离重重追缉,以他的身手心智,安娜小姐大可放心。”休伯特说。
欧内斯特得了解救,狠命地喘了几口气,咕咕唧唧抱怨朋友的手劲。
一时半会喘过气了,又活蹦乱跳,笑嘻嘻地卖乖:“安娜你太厉害了!你这出之后,神教一时比晚宴革命之后还蔫。”
“是艾伦一世动手了,”绿眼睛的美少年善解人意,见她眉一蹙,便柔柔地为她陈说外界的情景,“皇室借你的东风,宣布了国法高于神法,第二,第三等级的人全站在皇帝一边,现在神教打落牙齿往下咽,正和皇帝对峙。现在外面乱得很,时不时就有狂教徒喊着神名杀人。”
怪不得。
怪不得一时之间,她从窗外看去,街上巡逻的卫兵、警察,又多了几成。
推开窗,往外望,街角处处有卫兵出没,偶尔一些鬼鬼祟祟的黑袍教士被卫兵、警察厉声喝着叫住。
忽地,她瞥见公寓外街角的巷子处,一抹影子一闪而过,阳光一照,头发像是金子做的,闪了闪。
她一怔,急忙靠近窗前。
却什么也见不到了。
“怎么了,安娜?”克雷梦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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