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边的女同学们很多人一边撇撇嘴,一边笑了,不少男同学也笑了,其中一个头很壮的男生站起来,红着脸,鼓起勇气发言:“老师,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我也知道里面的人物爱情的阶级局限性,但我就是喜欢《金龟梦说》,喜欢虞子才和尹小姐。”
杨教授也笑了:“不打紧。生动的角色,有人喜欢很正常。我年轻时候也喜欢呀。下课的时候,来,可以找老师来讨论讨论《金龟梦说》现在流行的网络上的那个什么词?哦,‘CP’。不过现在是上课。”
底下发出善意的哄笑声,男生听了,不好意思的一笑,赶紧坐下了。
杨教授把手里的《金龟梦说》靓丽青春的幻灯片换成了一张色彩沉郁苍凉的幻灯片《金龟梦》:“但是有多少同学看过《金龟梦》的完整版呢?也就是经过修改后的《金龟梦说》与《金龟梦》下半部的合集。来,举个手看看。”
举手的人只有零星几个。
杨教授开玩笑问道:“看的同学很少呀。我记得《金龟梦》完整版是中学必读书目之一,怎么,大家中学时候都调皮了?”
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站起来:“老师,我看的时候......实在,实在是不忍读下去。”
陆续有人赞同。
杨教授感慨:“哎呀,你们呀。我当年也是在离开学生时代,自己又多了解了一些事务之后,才感兴趣了的。”
感慨完,他摇摇头,继续讲:“看的同学很少,就像刚才那位女同学说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金龟梦》虽然是林潇湘的第一部小说,作品分野上却属于晚期作品的原因之一。林潇湘的前半部《金龟梦》意外流落在外,被传为《金龟梦说》,后来才考证出是她的作品。但是后半部的《金龟梦》一直留存在她本人手中,一直到人过中年,才将前半部金龟梦重修重写,然后与后半部合为一部,并正式发出。”
又是那个戴眼镜的女同学举手了,她扶了扶眼镜,提问:“老师,根据现还有的残稿,下半部《金龟梦》未修改之前,原就系悲剧,是吗?”
杨教授点点头:“是的。只是未修改前的下半部,其对当时社会的揭露,因她本人当时局限于贾府,又年纪尚小,这悲剧尚还浅薄幼稚。有学者评论为:‘发意气之悲’。我还是建议同学们,去读一读《金龟梦》经过她修改之后的完整版。”
讲到这里,预备铃响了一声,还有五分钟就要下课了,杨教授收起资料,说:“好,这堂课先到这里。同学们把《金龟梦》相关的知识点整理一下。”又指指黑板上的题目:“这就是我们期中的论文题目了。大家可以先回去准备。”
因为杨教授一向是出名的和蔼可亲,有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笑嘻嘻地说:“老师,都下课了,看点课外的东西嘛。听现代汉语的教授说,您这有林潇湘的清晰的绝版资料?求看,求看。我正好在论坛和一个人讨论林潇湘的颜值问题。这也是引发人们对文学史的探究嘛。”
这是一个文学院中文系的学生。看来是早就知道内部消息了。在这等着呢。
杨教授:“......”他咳了几声,看大部分学生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了,没奈何,也正好有点想吸引吸引这帮学生,毕竟青年人,尽管经受了很多的教育,但大多就是爱皮相美好的。
最后杨教授打开了电脑屏幕,开起来暗下去的幻灯片。
幻灯片一变,显出了一副绝代俊美的容貌。
虽然满面病容,虽然人到中年,微微带点傲然的笑容里,容貌依旧多情,却是秋水为神,有潇然之清。琼树独立,有肃肃之俊。
即使照片不怎么清晰,仍旧具有非同一般震慑力。
同学们都看呆了。
最呆的那个呆头鹅是李建民。
杨教授颇有点老顽童一样的得意:“这是我跟着进人民历史档案馆的时候,用不少工分兑换的绝版照片影印。只许看,不许拷贝。”
半天,只听见那戴眼镜的女同学不由自主地喃喃;“不、不是说林潇湘年少的形容娇弱吗......”
杨教授听了,笑道:“人都会长大的,会变化的。这是她中年时的照片啊。”
等杨老教授都走了,下面才有学生反应回来。那个扎马尾的女生摸了摸脸:“嗳?我好像脸红了?”
“噫!我要回去和那个说历史上林潇湘的颜值还不如当代某某电视剧里演绎的家伙,再掐三百回合!”
李建民呆呆地出去,视网膜上还留着刚才的容貌。
半晌,他挠挠头,虽然觉得自己太浅薄了,但是......还是回去问妹妹借林潇湘的全集看一下吧。
第29章 歌仙(一)
“她在梦里看到了两张旋转的油墨大花脸。
一张在昏暗里旋旋灭灭,是巫婆的,身后是一片荒唐颠倒的世界。
一张在火光中闪闪烁烁,是阿蛮哥的,身后是焰火里的一条微渺生路。”
——《烈女祠》
宝玉坐在园中的石头上,重读到这里,又怔怔地落下泪来。袭人叫了他很多声,都没有反应。直到要抽走他手里的书,才听得宝玉“啊”了一声,忙把书夺回来。
袭人埋怨道:“你又看起这等书来了。仔细被老爷知道了。”
宝玉把书往身后一背,笑道:“那就发现了罢。”意态颇为萧然。
袭人劝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招你了不成?”
此时京城冬尽春未发,园内树倒,草衰,花凋尽。宝玉环堵而悲,淡淡道:“谁又还能招我?”
袭人自幼服侍他,见了这光景,就料到几分,小心道:“可是为了二姑娘?”
宝玉看她一眼,笑了一下,道:“你去罢。不要来说话,叫我自己清净一会。”
那我在这,便是“不清净”了?
袭人心知自晴雯饮恨去后,宝玉悲撰《芙蓉女儿诔》之后,就对自己有了嫌隙,总是疑她。
她踯躅片刻,见宝玉仍旧只看着书,不看她。无奈何,把手里的披风递上,扭身走了。
等袭人走了,园内又冷冷地剩了他一个。宝玉才低低一叹。
从林妹妹走后,他就有些变了心肠,凡事都提不起什么精神。何况到而今,晴雯已香魂归天做了芙蓉花神,二姐姐不久前又被五千两银子错嫁了中山狼,连香菱都被薛大嫂子折磨得形容憔悴,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而四妹妹惜春一向冷面冷心冷肚肠,常年躲在屋里,或者是庵堂里,吃斋念佛,研读佛经,好好似俗世的老尼。
而三妹妹探春,倒是还说得上话,却是整日忙忙碌碌,满腔的心思,顾不上他。
至于宝姐姐、宝姐姐......宝玉摇摇头,苦笑一声。算来,竟是无一个不叫人心惊担忧。大观园内,直似只剩了他一个还在苦苦挣扎守着这个“女儿国”。
家中呢?虽则他是不管事的“富贵闲人”,却也知一日比一日的光景不如。三妹妹早已私下流了不知几框的急泪。
难遣悲怀,难遣悲怀。宝玉又看那《烈女祠》,心里又想:不知林妹妹现下在哪里?可还好吗?他近日读这烈女祠,才知世道恶如此。外面多少好好的女儿,竟然遭了可怕可怖的这等命途。
再看那一段,之前他只恨装神弄鬼的神婆神汉一流,恨庸人礼义廉耻害女儿性命。想了这么一些,再看这一段,却不由自主地又怔了:两张花脸,一张是荒唐颠倒而今世界,一张是低到泥潭里,却仍存有一线的善良心灵。
他又想:我呢?这家里对我来说,是不是也有两张脸孔?
想了半天,他已经痴了。等到黄昏,才有袭人打发来的丫头来叫他:“宝二爷,休息去罢。”
第二天,宝玉仍旧恹恹的,看园里只有满目凄凉,看家中诸子弟形状荒唐可恶,更觉心里发闷,就命人备了车马,要出门走走,找几个朋友解闷去了。
毕竟他年已十五将十六,现下想出门走走,就是父亲贾政,都寻常不说什么了。
等出了门,薛蟠被家里的母老虎管得死死的,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冯紫英、卫若兰都不系宝玉之闲,虽有雅致,但是家里有事吩咐,也就辞了宝玉。
宝玉万般无聊,就在街道之上闲走。
耳边呆听人说话声音。
走过酒楼茶馆,耳边尽是议论潇湘君子的新作《烈女祠》的。
到了一处书生识字人最多的地方,谈的就不止是《烈女祠》了,也有人比较起《烈女祠》和《贞洁妇》,说这两位作者一定是朋友。
旁边立刻有人啐他:“废话!没见烈女祠开篇就写:和文吾友——赠‘行道僧’之《贞洁妇》。”
“那你们更喜欢哪一篇?”
这些人里,大部分人喜欢行道僧的《贞洁妇》,说是笔墨诙谐,暗含讥讽。说,烈女祠用词太白,行文颇不类雅言正语中原之色,色调太悲,读之不肖。
只有一部分人更偏好《烈女祠》。
一个年轻书生道:“虽,《烈女祠》色泽太郁,满篇悲戚,读时大哭之,满腔抑郁。常是情动不能自已,故以其为首。”
这年轻书生没有留胡子,生得眉是青山色,皮肤非常白,个子很高,很瘦。说了这一句,他思考一会,又说:“何况......”
另一个搭讪道:“贤弟倒是快快指教?”
年轻书生说:“我把《烈女祠》拿去,读给我年幼的妹妹听,读给我老娘听,甚至是读给我家的车夫听,读给丫鬟听,都是一样地能听得进去,都一般伤感不已,涕泪横流。此书下笔处虽然奇怪,说是文,大白,人尽懂之。说是白话,又更意味深长。”
他们在说,就有人一起讥笑道,说:“倘若行道僧真是僧,那必是个淫僧!尽以贞洁之事玩味玩笑。倘若潇湘君子真是‘君子’,那必是个伪君子,真文贼,尽藏奸心!”
宝玉正听到此句,大怒。他自读《杨柳树》后,最钦佩潇湘君子,到读《烈女祠》,更是五体投地。哪里容许此人如此诋毁,就上前骂道:“兀那蠢物,也敢骂潇湘先生!”
他身后的茗烟一向是看宝玉脸色行事的,混账惯了。一见宝玉急赤白脸了,他就有“襄助主公”之心,顿时视线不善,叫起几个小厮,挽袖子瞪眼的,就等宝二爷一声令下,他们上去教训那个出言不逊的。
众人见拐角忽然走出来一个衣冠锦绣,容貌秀美,满面怒火的富贵公子,都愣了一下。
那个说“淫僧文贼”的,是一个三、四多岁的中年书生,面目黧黑,嘴上两撇八字胡,目光炯炯,很是精神奕奕。
见了宝玉的怒火,他不以为意,上下看一看,嗤笑过去了。
倒是那年轻书生愕然片刻,连忙地拦宝玉道:“小公子,大凡说话都是要有理有据。你先别发怒气,先听这位仁兄说道说道也不迟。”
便转向中年书生说:“仁兄,我们大多是一己之见,但也不能空口无凭,污人是文贼罢?”
中年书生看了看这年轻人,笑道:“好,你倒是个客气的。那我就说道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缺了一点看到根本处的毒辣。”
他随手翻开一本别人带来的《烈女祠》,指着它问:“谁能告诉我,这篇文章,到底写了个什么事?”
宝玉怒气未消,他读之《烈女祠》又最熟,便抢先说道了一通:
“讲的是一个叫做玉兰的女孩子,先是家里遭当地土豪劣绅欺压,娘死爹跑,欠了一大笔债,她爹无奈之下,不顾玉兰本有一个青梅竹马,把她卖给了马家当媳妇。孰料嫁过去马家,不但朝打暮骂,且她丈夫才小三岁年纪,又是体弱多病的。后来婆母请了神婆治病,结果活活把这她那小丈夫治死了。
她婆母爱子心切,要逼玉兰殉夫,好去给她的小儿子做伴。玉兰屡次逃跑,都被她婆婆派人抓了回来,关进了烈女祠。打算活活饿死玉兰。这时,马家的族长在神婆的证词串供下,在县太爷的支持下,愣说是她婆母是克死一家人的不详,说玉兰夫家死了独子,就是已绝户灭宗,然后夺走了地,充作族田,卖了玉兰的婆母。”
“玉兰本以为自己是逃过一劫,族长的儿子却以威胁要卖掉玉兰为借口,寻找机会,多次奸污玉兰。正好此时玉兰的青梅竹马,本来是一路给人唱戏赚报酬,一路来寻她,正好撞破了此事。族长就派狗腿子打死了竹马,把罪名栽赃在了竹马头上。此时查出玉兰有孕,族长就以她与竹马通奸为名,把她活埋在了烈女祠前。玉兰死前奋力挣扎,高呼:我终有一日,要回来烧灭了这烈女祠!”
宝玉说完的时候,还双目精亮,满充满对书中玉兰命运的同情,对那些庸官恶人的愤怒。
中年书生说完,扫视一眼周围人颇有赞同的表情,忍不住捻捻自己的胡子,笑了,说:“小公子,你说了一遍《烈女祠》的故事,可我看到的却不是这样的内容呵。我也说一遍《烈女祠》的故事,我们比对一下,如何?”
宝玉笑道:“好,你说。”
中年书生说道;“有一个叫做玉兰的不规矩的女孩子,她家里爹妈是租种着人家田,却抗交租税的混账东西,宁可给没有用的赔钱货吃饱一点,也不愿老老实实还债。到最后人家来要租子,反而逃租。她爹被主人家的帮手逮到,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卖女儿还债。
这个玉兰,本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敢私下和男子谈情说爱的,是第一等的不规矩人。她婆母不嫌弃她这种不规矩人,叫她当了儿媳,给她吃饭。可是你们看,她都干了些什么?”
中年书生一指书里玉兰被一整天的各种体力活累得眼前发黑时说的哀叹,冷哼道:“她竟然还嫌丈夫年纪太小,说是苦闷。这是为人妻子该说的话?她竟然还敢嫌婆婆让她干的活太多。这是为人媳妇,孝道上该说的话?真是一条白眼狼。
等她那可怜的小丈夫死了,她要是晓得半点孝道,懂得半点贞洁,就该自己一脖子吊死!却反倒忤逆婆婆的话,还屡次想去找她那个竹马。她婆婆为了保全她的名节,把她关了起来,帮她成全贞洁,她倒反而埋怨婆婆恶毒。堪称是不忠不孝的浪荡.女!”
宝玉已经目瞪口呆。
中年书生继续说道:“她这婆母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玉兰夫家早已死了独子,绝了宗,理应归还土地给马家,却还是继续霸着马家的祖屋田地。幸而马家的族长在神婆的帮助下,在县太爷的支持下,终于拿回了本就应该收回充族田的土地,卖了企图继续霸占马家田地的玉兰婆母。”
“那族长的儿子确实不肖东西,竟然奸污寡妇。只是这玉兰却更可恶。她第一次被侮辱的时候,就应该自尽了。却为活命,竟然与那族长的不肖子通奸。正好此时玉兰那个竹马来寻她,撞破了此事。
这竹马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年不但与玉兰无媒定情,到这里,明知玉兰早已嫁作人妇,还屡次来寻她。瞧瞧他说的是什么话:‘玉兰好苦也,竟然嫁得那样一个小儿,又早早做了寡妇,娘家婆家都离散,孤苦伶仃。我且去救她回家来。’幸而马家族长深明大义,把这一对奸夫淫.妇都伏法了。你看,这正是天理昭彰,上有日月。”
说完这番话,中年书生环顾全场,看众人口呆,又无话可说的表情,笑道:“这才是我看到的《烈女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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