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太爷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冷冷地说:“老二,你带着三房、五房和一部分族人去投降义军。”
顿了顿,他说:“抬着着我的棺材去。”
“剩下的人,在老七抬着棺材去后,趁义军被吸引了注意力,由老大带头,悄悄地从地道走。至于那些没有用的丫头、小妾,女人,甚至是一些没出息的儿女,带了也是累赘,就听天由命,随便他们。你们需得狠狠心。”
在场众人一时都站了起来,喊族长的喊族长,喊叔父的喊叔父,喊爹的喊爹,眼泪抹成一片。
“爹,你可真是狠心啊。连自己的老命都能舍掉。”一片混乱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回荡。
一直在一边一声不吭的罗家老大登时蹭地往那看过去,好像见了鬼。
罗老太爷觉得这个声音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皱眉看向祠堂深处帘幕后:“谁?出来!”
这年月的祠堂,一般是不许女人进的。女人一辈子除了嫁人的那天登记族谱外,一旦进入祠堂,就要遭到极其严厉的惩处。
而罗家更是出了名的家规森严,家族中的女眷如果不想遭遇沉塘、活埋的待遇,绝不敢踏入祠堂的。
何况......那个方向是......
女人笑了起来,掀开帘幕,自黑洞洞的阶梯走上来,绿幽幽的长明灯映衬着她清瘦的面容,一时像从地府里爬出来的千年幽鬼。
“爹,你果然是老了。怎么不记得我了?
她又望向大郎:“夫君,你也不记得我了吗?”
罗大郎脸色骤变。
罗老太爷认出了这个女人,这是他们家的弃妇:“大儿媳?不,李氏。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刚想疾言厉色,忽地想起什么,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跤。
李氏文雅温柔地望向在场的罗家的男人们,她说:“我来做什么?爹,夫君,替我向婆婆问好。我在别院,实在寂寞。所以认识了一位朋友。想介绍给你们认识。”
从她身后的地道里,走上来了一个人。一个瘦小的女人。
瘦小的女人望向在场的人,笑了笑,眉眼漠然:“久闻罗老太爷大名,我也姓罗,和诸位是本家。”
“当然,”瘦小的女人停了停,说:“我原名叫做二妹,大名为首领所取,唤作罗鸿飞。罗刹女只是我的外号。”
第59章 罗刹女(二)
七月末,
嘉兴府城,罗家扶老携幼,带着城中众绅士, 跟随嘉兴知府,洞开城门, 在义军帐前痛哭流涕, 诉说自己往日受王朝盘剥之苦, 跪求义军入城“拔生救苦”。
罗刹女欣然受之。
至此,嘉兴一府七县, 均沦于“短发鬼”之手。
“呼啦”一声, 绣楼顶上闺房的门被拉开了。
尖叫声响起, 小姐和丫鬟抱在一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但, 门口, 她们看到的不是手拿刀剑、留着短发的凶恶大汉。
柔弱的小姐怔怔地叫了出来:“......嫂嫂?”
李氏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裙, 昔日温柔文雅的李氏,如今神情冷漠,忽地把手里的锁和钥匙,掷到了昔日的小姑子跟前。
她说:“你走吧。从今天起, 走出绣楼。你自由了。”
小姐被吓了一跳,才想起来, 眼前这个人, 是丫鬟口中出卖了整个罗家的女人。何况, 她早就被大哥休弃,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嫂嫂。
看小姐还是愣愣的, 丫鬟一副鹌鹑的样子,李氏又重复了一遍:“走吧, 从此后,你自由了。”说完,似乎耗尽耐心,转身下了楼梯。
小姐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有些迷惘地把钥匙摸索到手里。问丫鬟:“翠儿,‘自由’是什么?”
丫鬟惊魂未定,摇摇头,把小姐扶了起来。
她们走到闺房的窗口,从绣楼往外看:
夏日的阳光灿烂,草木依旧熠熠生辉。原来由族里寡妇把守着的院子,早就空无一人。安静极了。
再往外面眺望,她的父亲、叔伯、兄长居住的外院。前晚家里响起过一阵阵地喊声、叫声、刀兵声,今天,往日里沉默着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也不见踪迹。
这个世界怎么了?小姐捏着绣楼的钥匙,露出了迷惘茫然的惶恐之色。
极静中,从风里,远远传来一些隐隐绰绰的声音——
丫鬟翠儿还在不住地张望,小姐回过神来,忽地说:“你安静一下,听!”
——那似乎是歌声、锣鼓声、鞭炮声。
锣鼓响,鞭炮放。
嘉兴城中似乎喜洋洋。
义军入城,这些衣衫比平常的大头兵还要显得破烂,剃着短发的兵士,一如他们在城外时所许诺的那样子:秋毫无犯。
平民百姓终于彻底安了心,在街边围观起他们进城的样子——义军的大部分还是驻扎在城外,首先进城的,是他们的先头部队和将领。
士绅们在两边的酒楼上、茶馆里看着这一幕,有些见识老道的,却皱起了眉毛:
秋毫无犯,纪律严明。这哪里像是从前那些蜂拥而起,进城只想抢金银珠宝的流寇?分明所图甚大!
人们打量着这些把嘉兴府城包围了半个月多的队伍。
惊奇地发现,这支队伍里,甚至还有为数不少,头发仅仅比男兵稍长的女兵。
虽然,都只是些膀大腰圆,样貌粗陋,一看就是做惯了农活的女人。不过,这也足够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何况,领头的那个,这支义军的将领里头,头一个就是“罗刹女”。诨名如此可怖,生的却不过是个寻常女人模样,并没有什么传说中的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倒是瘦瘦小小,留着到耳朵的短发,姑子似的,长着瓜子脸,乍一看,有几分姿色。
随后的队伍,都是义军中的重要人物,其中也有个女人。她则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这个女人做文士打扮,倒是留着长发,生的肌肤白皙,可怜可爱,笑模笑样。只是也提着剑。
呸!霉气!有些替义军维持秩序的衙役这么想,就是这么几个女人,把我们逼到了这种地步?
输给女人带头的一群穷鬼,真是晦气!
显然,不止是他一个人这么想。
“人生自古谁无死——”一个穿着儒生打扮,像读书人的猛地从人群里冲到了大街上,拿着一柄剑,冲向义军的领头人们。
进城的义军,没有一个人骑马的,包括将领,也都是和士兵一齐,两条腿走路。
看到突然冲出来一个行刺的人,罗刹女身边的将领一下子做出了反应,刹那擒住了那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的确是个书生。
罗刹女看了一眼,意简言赅,杀气腾腾:“杀了。稍后。”
她身后的一个也做文士打扮的男人愣了一下,为难道:“将军,这......”
罗刹女重复一遍:“杀了。”补充一句:“军法处置。”
文士无可奈何,只好叫兵士押着这个书生退了下去。
还等着别人替他们试探的缙绅们一时噤若寒蝉。
等义军过去了,他们才敢议论。炸了窝似的:
“这些短发贼是怎么回事?实在不守规矩!”
义军初来乍到,治理偌大一个嘉兴府,一府七县,上到衙门事务,下到村落里面的收税催租等事,哪一个不靠他们这些读书人?
可以说,正是他们缙绅以及他们的关系网络,同乡、同窗、同学、同届、亲戚,里里外外,才构成了王朝的治理基础。
这个义军,原来在城外看着还是规规矩矩的,比朝廷的军队还老实多了,怎么一进城,竟然要杀读书人了?
虽然,那是个读圣贤书读坏的傻子,可,也是个读书人啊!
被迫举家投“贼”的罗家人倒是冷静。他们早几天就领略了义军的手段,尤其是领头的罗刹女的严酷。
见此,罗老太爷淡淡道:“走罢,我们去和这位‘本家’,好好地‘初次’斯见一番。”
罗家老太爷最小的女儿——罗六娘被丫鬟扶着下了楼。
她做贼心虚,左看右看。丫鬟翠儿也胆战心惊:“小姐,我们擅自踏出绣楼,不会挨家法吧?”
闻言,罗六娘蹙着眉,战战兢兢地往周围瞄。
她们这些罗家的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寻常不会踏出绣楼半步。她养到一十五岁,想要到绣楼下面的院子里去,看门的寡妇都还要审贼似的询问,几番上告,才能得到允许,在小小的院子里散散心。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爹爹和兄长,应该不至于责怪我们。我们、我们去找娘和嫂嫂他们......”罗六娘这话也说的没有底气。
她们举步慢慢地往外,不多时,听到了一阵哭声。
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小红跑了过来,哭的不能自抑:“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你快去前边看看老夫人!”
罗六娘猛然心虚,看到这丫鬟一味地哭,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和翠儿擅自出了绣楼,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跟着小红往她母亲、嫂嫂、侄女们现在聚集的厅堂去了。
厅堂之上,罗家的男人一个都不在,只有女眷在。
罗六娘一来,就见着莺莺燕燕,没有主心骨似的,慌慌张张,哭成一团。
她的老母亲罗老夫人祝氏,正在那锤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的儿啊,我的心肝肉啊,造孽啊,不如叫我们全死了才干净!”
看到罗六娘被丫鬟扶了过来,老夫人的哭声更大了。
她的二嫂则正在愁眉苦脸,哀哀戚戚地劝婆母:“娘,您别哭坏了身子。”
她几个比她还柔弱的侄女,则是已经有几个哭的没力气地摊在了椅子上,不断地抽泣。
罗六娘心头一下子闪过了极其糟糕的猜测,难道是她的老父亲和兄长,出了事?
她一想到这个可能,险些要晕厥过去了。
只是看到她的几个嫂嫂虽然也在抹眼泪,到底没有过分悲痛,才心神稍定。
哭声越来越响,碰地一声,大堂的门被推开了。
光线射进来,堂外站着几个膀大腰圆,比男人都还壮实,拿着枪的女人。她们怒目圆睁,十分地不耐烦:“哭个鸟!又不是杀了你们的头,不过是去登记,整的跟俺们欺负你们似的!”
登记?
这是什么?不过,不是她的父亲和兄长出事了就好。罗六娘先是被这几个陌生的凶恶女人吓了一跳,随即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疑惑起这个新词。
堂内的这些夫人小姐们,一听她们的话,却哭的更厉害了,有几个甚至厥过去了。
罗老夫人被扶着站起来,一向高贵大方的她,竟然要向这些女人哭着行礼:“几位女将军,同是女人,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我这把老骨头也就算了,我的闺女、孙女,都是还没出阁的清白女儿,你叫她们去街上抛头露面,跟杀了她们有什么区别!要那个什‘登记’,让老身去罢!”
几个嫂嫂连忙地哭劝道:“娘,您说什么呢!要去也该是我们去!”
什么?!去街上抛头露面!罗六娘吓了一大跳,想起少有的过年家族晚宴时,闲谈时听过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婆嘴里,那些把好姑娘充去给乱贼“泻火”的故事。
虽然她不懂什么是“泻火”,也才听了一句,就和侄女们被赶回来了,但是,这不妨碍她把这个“登记”理解为类似的行为。
“喂!”为首的高个女人似乎很不高兴,强行忍耐着不要发火的模样:“你这个小脚老太太,胡说些什么呢!只是去登记一下各家各户的人口,谁要把你的女儿、孙女们怎么着了?何况先生他们说了,不许替代登记,每个人都要亲自去登记!”
她重重地咬了一下这几个字眼:“每个人、亲自!你得去,你的儿媳妇们得去,你的女儿、孙女们也得去,连你家的丫鬟、女仆,也一个都不能少!”
说着,她不再管罗家抱头痛哭的女人们,冲自己的同伴一挥手:“把她们都‘请走’!”
知府的衙门,早就被义军占用了。
袁渡转了转,十分满意,笑嘻嘻地对罗鸿飞说:“将军,这地方倒是宽敞漂亮,可以做公务之用。”
罗鸿飞却没心思打量府衙:“都是民脂民膏堆出来的。也是暂时做公务之用罢了。我们不在此处久居,把这里的事情接洽处理了,赶快南下,和首领他们会和。”
又吩咐袁渡:“你识文断字,这几天登记之类的杂事,虽然说已经有那些人处理,”说到“那些人”,她眉头皱了一下:“不过,你还是得看着。另外,注意罗家。”
“将军,首领说,你还是得放宽心。像白泉先生他们,都是很早就和我们有私下联系,整个家族与我们结盟,坚定不移地反对王朝的。还有王先生他们,也是早就投奔我们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稍微放一些心吧。”袁渡劝了几句,又笑眯眯地说:“二妹——你看,打下了嘉兴,你都不知道笑一笑。你眉头皱多了,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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