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攻下嘉兴府后,把嘉兴府满满的监狱,放出来犯人一统计,倒有大半是因为“欠租不交”进去的。
可是这些农民欠了多少呢?哪怕是欠了一石,也无非半两银子。
现在,这些零零散散的纸加在一起,这些和嘉兴绅士喝酒的,每个人都赚了上百两不止。
出身贫苦的战士们哪里见过这样大额度的钱款,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求情的二话了。
个别激愤的,甚至觉得,这革除职务,领受一百军棍,轻了 。
几个文士倒是袖手一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来眼去。
等到军帐里,罗鸿飞便问他们:“几位参谋,有甚么要讲?”
为首的文士姓姜,叫做姜洪,原是举人出身,因生性疏狂落拓,辞官归乡。后来家乡哀鸿遍野,义军打到,他先是奋力抵抗,见义军秋毫无犯乡民,他钦佩义军,又因实在无力抵抗,便举家归顺。
他对罗鸿飞说:“将军高义,人人佩服,我没有二话。只是那张家,一向归顺我军,忠心耿耿,这......张副将体弱,又是张公独子。将军,你看......”
罗鸿飞深深望他们一眼,绕过了这个话题:“你们还有别的话吗?”
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文士们便一笑,只说无二话。
等他们都出去了,罗鸿飞坐在那,头疼欲裂地揉着眉头。袁渡正好进来,看见她的神色,便问:“怎么,还在为这件事伤神?我刚刚来的时候才听到。违反了纪律,按规矩处置就是了。”
“我不是为这个。”罗鸿飞摇摇头,又问她:“你之前在县衙里,要对我说什么?”
袁渡回头看了一眼文士们离去的方向,见营帐附近无人,低声道:“我要说甚么,你心里都清楚。”
罗鸿飞的确很清楚。
自从义军举旗以来,从原来势单力薄的一支队伍,发展到现在和王朝半壁对峙的大军。不可能还是原来那些最初的兄弟姊妹。
当初,寿先生一直反对重要那些在义军造反的过程中,举家合族来投的地方乡绅。
但是没奈何,尽管爱惜兄弟姊妹,但是开始王朝势大,作战勇猛的兄弟姊妹们,活下来的太少。何况,又缺衣少食。
当初的队伍里,能活下来的,现在都领兵一方了。
义军中死人太快,识文断字的,能管理队伍的,太少了。尽管寿先生尽力地培养他们义军的底层士兵、军官识字,期望能有一些合用的。但......义军发展过快,实在是不够用。
打仗,人最重要,所以,慢慢地,义军里,不但收编了大量的投降的王朝士兵,而且义军的军官、将领里,也渐渐地有了大批的王朝旧文人、出身地主绅士之家的将领。
这些人,不但补充了义军的中上层,而且提供了大量的物资。所以很多决策上,就难免得顾虑这些出身当地土豪士绅之家的将领文士的利益。
义军最合用的一些手段,如杀劣绅土豪,分田地。如审判罪大恶极者,以激烈民心。都渐渐地,不能用了。
因为那些将领、文士,不是故意消极怠工,就是故意把杀劣绅土豪分田地,变成没收农民的所有土地。导致民怨四起,军心动摇。
甚至,义军不得不把一些女将,调离重要的位置。免得这些人集体罢工,说“不与牝鸡同伍”。
所有,罗鸿飞此次领兵南下,选将点兵的时候,特意尽量避开那些将领。但是,整理文书档案,决策一些内政,却还是逃不过这些人。
她不过,是按照军规,处置一个搞刺杀的书生。下边的这些文士就镇日嘀嘀咕咕,说她滥杀读书人。
罗家的这桩杀人案,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初预定如何处理这桩案子的时候,除了最近和义军联盟的南边的工商之人外,这个最终判处的决定,几乎遭到了所有的参谋、出身士绅之家的将领的反对。
袁渡道:“二妹,虽然没奈何,你不得不重用白泉先生他们。但李白泉、周丹等人,也各有私心,他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工厂能够顺利进嘉兴,招工不遭到宗族的太大阻挠。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是,至少,现在,很多事上,他们和我们是一路的。”她打断了袁渡,淡淡道:“他们有意打破纲常,昭示天下人,人人都是生灵,子女不是父母的私财,个人,不是宗族的囚徒。我也有意。那么,能用,就先用着。
她站起来,背着手,看着帐外正在行刑:“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怕明天罗业成的处刑时候,有人来捣乱?”
“我不怕。要来就来。来了就连锅端。杀人者,是一定要死的。”
“那么,你担心什么?”
罗鸿飞没有回答。
她凝视着不远处被打军棍的几个人,身上穿的鲜亮衣服,地上散落的房契、田契。凝视着周围观刑的战士看着地上被雨打湿的房契、田契,而流露出的微微的羡慕。
雨还在蒙蒙地下。天一片阴郁。
连绵的阴雨。帐篷外面的潮湿肮脏的苔藓,已经往帐篷里面长起来了。
第66章 罗刹女(九)
“我奉皇命采买, 你还跟我谈价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薛蟠龇牙咧嘴,一脚踹翻了眼前须发皆白的老掌柜。
老掌柜顾不得胸口发闷,忙地抱住薛蟠的靴子哀求:“大爷, 大爷,您行行好, 这个价格, 实在不行啊!我小门小户, 为了弄到这批布,也是费了大本钱的。如果照您提的这个价买走, 那小老儿连本钱的三分之一也赚不回来。我上有老, 下有小, 如果这批货赚不回钱,那就阖家都吃喝无着了......”
薛蟠却不作理会, 只是摸着下巴, 瞄到门帘后露出一双尖尖翘翘的绣鞋:“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听说长的倒是有点姿色......”
老掌柜悚然一惊, 随即咬牙:“小女早就定亲了......”
“那就退了。”薛蟠蹲下,大黄牙露出来,他风度翩翩地,嘴里的气息是薄荷味, 是一位世家公子的风范:“你们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我抬她进门, 我家还缺一个给老爷我捧靴子的可人儿。”
薛蟠志得意满地从那布庄出来, 小厮忙地凑上去:“爷, 成不?”
他挨了个窝心脚。
“让你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还得爷亲自出马。”
不过, 薛蟠没有得到人。第二天,掌柜那个千娇万爱的小女儿, 上吊死了,只有一具棺材送过来。
掌柜的哭的昏天黑地,不住地喊:“儿啊,是爹混蛋,害死了你!”
薛蟠砸吧了两下嘴,觉得可惜,又觉得略略有些心虚。
他怕这事闹起来。家里的老婆夏金桂喝满一缸子醋就要搅家。
呸,他赶紧唾弃自己的这个想法:他才不怕。
自从替皇爷,奉上了工商行当那些想要造反的败类的清单,抄了那些奸商的家,他家就越发地春风得意,皇爷亲赐“积善之家”。原来分给别家的宫廷采买,又重新划归薛家。
夏家算什么?哼,从前那个母老虎,仗着她家有钱,薛家没落,需得仰仗一些他家的门路,就敢使性,折磨死了他心爱的婢妾香菱。
现在,他要打她,也不过是个动动小指头的事。
这样想着,薛蟠便觉得得意了。见那具送来的棺材,便叫小厮去转告一句他同样因为镇压、抄灭工商逆贼而得了升官的舅舅家:“这里死了个人。转告舅舅,把那个老头打发了。”
谁料得意过头,失手把个玉坠儿跌碎了。他叫了一声,想起这玉坠儿还是宝钗送他的。生怕宝钗揭了他的皮,又叫那小厮:“回来回来!那不紧要的事,呆会再说。你先去紧要的:给我买个一模一样的玉坠儿回来!”
因这事损耗了他的玩乐的兴致,薛蟠便不再闲逛,家去了。
到家,就见母亲与妹妹坐在一处,捧一张那什么寻南小报在议论:“真是不得了,居然敢审这种人伦案子,怎得如此大逆不道?”
薛蟠大大咧咧地过去:“妈,宝钗,你们忒落后头了,还看这期呢?我今个得了个消息,说南边分出了个蓝绸军,和抬轿派。”
薛姨妈被唬了一跳,嗔怪道:“你进门也没个声息!”
宝钗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小报放下,笑道:“哥哥,今日怎这么早就家来了?”
薛蟠说:“为你的婚事,我愁的慌,连看店铺,都没的那闲心。你看看你,都一十九岁了......”
“孽障!有你这么编排亲妹妹的?若不是为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出谋划策,让咱家有了今天回春之日,你妹妹何至于耽误到这个岁数?”
薛宝钗却淡淡一笑,气不上脸,淡声道:“只要家里好了,我将来就是拖到二十岁,婚姻何愁?妈也不必怪罪哥哥。长兄如父,他操心罢了。
“我的儿,难为你了。”薛姨妈搂着女儿,心疼不已,又喝薛蟠:“还不快滚过来给妹妹赔罪。”
薛蟠这才惊觉不对,又嬉皮笑脸凑过去左一句“好妹妹”,又一句“好妹妹”。为了叫母亲和妹妹消气,他忙地献宝似的捧出了自己新的消息:
“时下有个大奇闻,你们可晓得了?”
“不要弄鬼了,早些说来。”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坊间都在传说,那潇湘君子,是个女子!还是个年龄不大,貌美绝伦的女子!”
薛蟠为人龌龊下流,原对这些文人墨客不敢兴趣,因人极力说起潇湘君子之美貌,这才记在心里。
“嘿嘿,不过,我想来,那潇湘君子,再怎么美貌,能胜过宝钗?”
“啐!”宝钗终于按捺不住,刹那站了起来,眼圈红了,拂袖要走。
薛姨妈气得狠狠扭住薛蟠耳朵:“不上进的东西,几次三番的侮辱姊妹,你是要气死老娘?竟把你妹妹与那不知道哪里来的作邪书僻传的下等人相提并论!”
薛蟠看妹妹眼圈都红了,连连赔罪。才算拉住了宝钗。
“我可不敢,我可不敢。我要是再说这昏话,叫王八叼了我!”
好一番赔罪,才总算消停下来。薛蟠再不敢多话,只老老实实说来:“这大江南北,不知道哪里来的传闻,都说潇湘君子,这大文贼,是个女人。说的都有鼻子有眼的,连容貌年纪都说到了。”
薛姨妈觉得不可能:“圣人禁止演出潇湘君子的戏前,我也看了几出,那毒练老辣,世情冷暖,岂是闺阁女子可比?”
“那未必。妈,你不晓得,那短发贼,盘踞南方,他们治下,那是没有人伦的地方。短发贼公然宣称:‘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我们这边有浙江的行商,悄悄来说,亲眼见到那义军之中,有女兵女将。那些女兵女将一个个‘赤足裹头,攀援岩谷,勇健过于男子’。他还见到城中妇女随便游于大街,乘马或者骑驴,往来驰骋,如同男子,且并不避人。”
薛蟠道:“听说潇湘君子的文作大多自南方流出,与短发贼吭哧一气的寻南小报,屡次登载他的小说话本,前几个月,不还论战吗?我看,如果那个行商所说不假,那潇湘君子,如果真是短发贼治下女子,那写出这等东西,也有可能啊。”
薛家母女一时竟听得出神了。
薛宝钗把那句‘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在嘴里滚了几遍,一时竟然生出怅然来,面上却纹丝不动,平静道:“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想来,这传闻也是有依据了。”
薛姨妈喃喃道:“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地方......”她年轻时也是闺阁英豪,自认不输男子,此刻的感慨,竟然分不出是羡慕多一些,还是惊奇多一些。
薛蟠犹自得意:“妈,妹妹,你们可别说出去,这些消息,我这可也是独一份了。自从南方惊/变之后,皇爷不但明面上禁了寻南小报,对行商工匠之徒,看的也是贼紧。我这还是利用了身份之便呐。”
娘儿几个正说着话,忽听外面小厮不意女眷在里面,居然一叠声地喊:“爷,爷,舅老爷说你打发的那个老头,公堂上撞柱子死啦!”
薛蟠瞥了一眼娘和妹妹的脸色,登时大怒,出去就是一巴掌:“你个没眼色的东西,谁叫你直愣愣闯进来?迟早收拾了你去喂大虫!”
薛姨妈便道:“何苦打人呢?人家也是奉你的令去办事的,都是爹生娘养的,辛苦办事,反挨打,哪有这样的御下之道?”说着就命薛蟠进来:“你说说看,什么‘老头’,什么‘死了’,你又叫你舅舅给你擦了什么屁股?”
“这......我想抬个小妾,谁叫那老头不识相,女儿自己吊死的,非诬赖到我头上。我又不是强抢,是要正经抬进来的。”
薛姨妈气的捂着胸口直哎哟:“你个现世宝!这等事,都要叫你舅舅给你擦屁股!你嫌你舅舅事不够多呢?使钱打发就是了,偏要这闹的。仔细你那个泼辣老婆知道!”
薛宝钗轻声劝道:“事已至此,那便厚葬罢,也毕竟是两条人命。”她因有心事,也不耐烦听她哥哥的这些惯常的腌臜事,说了这一句,不一会,绕道屏风后头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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