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如果允许土地买卖。恐怕,没多久,那些家庭劳力众多的农民里,就又要出现许多新的地主了。新的土地兼并。到时候,又是‘贫者无立锥’之地。我们义军,一向要耕者有其田,好不容易打死了大地主们,怎能又叫他们死灰复燃?”
那我们可以把那些土地都买下来,让其成为种植原料地和工厂啊!那些靠租子吃饭的寄生虫大地主不就出现不了吗?
如果眼神可以说话,寿玉楼大概能听见他们呐喊的眼神。
黎玉郎默然片刻,道:“我们也知道义军的顾虑。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田分三等,最下等的贫田是很难种出东西来的。义军最近在分配贫田上的难处,我们也有所耳闻。这样罢,工厂嘛,有块地就好。允许我等买最下等的贫田做工厂,这个钱,拿去补贴那些农户。这样的话,一举两得,义军也不用发愁这些下下等的贫田怎么办了。至于种植桑、棉等原料的土地......不知道义军可否稍退一步,允许我等有限地购买一部分中等田。我们可以商量购买的价格......”
“不行。”寿玉楼却断然拒绝:“我们可以分配给诸位一部分下等田做工厂。但是,绝不允许土地买卖。这是底线。”
他拒绝的这样断然,一时之间,蓝绸派嗡嗡声四起。
林若山站了起来,风度翩翩地打圆场,接道:“如果义军愿意照顾盟友,那么,我提个建议。请义军治下分配到土地的农民,用他们的分配田,为我们种植桑、棉,我们在义军的监督下,以公平合理的价格收购桑、棉等原料。一切自愿。这样,也不违背义军土地买卖的原则。”
寿玉楼听罢,笑道:“可以是可以。我们退一步,只是,诸位也得退一步。我们需得定一个价格,之前有个限价条约,约定了出售粮食、布匹、药品等的最高价格。同样——”他含笑推出一份文书。
蓝绸派定睛一看,这居然是一份定价文书。其中规定了收购桑、稻的最低价格。
不少工厂主一看就暗自骂娘了。要是按照这个最低价格来,起码比原来他们收购农民的桑、稻,或者是自己派人去种,成本要高上三倍不止!
黎玉郎沉吟片刻,却道:“可以。”
其他几个人不理解地望着他。黎玉郎示意他们安静,回去再说。众人知道他一向精明,便十分不情愿地把那个条款签了。
就在寿玉楼等,正在和商会谈话的时候。
义军在大理的暂时办公处。
不少义军的将领正满腔怒火地坐在那。
其中,一个叫叶修文的,一把虎头刀砸子雕花桌子上,率先发难:
“寿玉楼也不讲情面了!大家战场上,都是为义军雨里来,风里去的。我们流了多少血汗,他寿玉楼一个白面书生,知道个屁!妈的,我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不就是想多分点地吗,请人帮助种一下吗?这云南、广西,难道是他寿玉楼一个人打下来的?老子打天下,老子凭什么不能分多点?他奶奶的,你们知道寿玉楼这龟孙怎么说的?‘这地不是我们单个的地,是天下姊妹兄弟共有的。’他居然还撤我的职!”
场面一时嗡嗡声顿起。不少人面露同情、义愤之色。
段融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走进来的。
第79章 玉楼春(二)
段融一进来, 场面顿时安静了。段融作为王朝那边叛投过来的最大的官,对云南的整个的倒戈,贡献很大, 前段时间又自愿献出了自家的大片土地给义军。
所以,义军对他格外优容, 甚至允许他保有了自己的庄园、一部分土地。只是他原来签了卖身契的那些仆人, 必须全部改为雇佣制——毕竟义军责令放奴。
另外。他保留的那部分土地, 仍是归天下人所有的。只是段融有权雇佣农民替他耕作,只是要减租减息, 不允许收苛捐杂税, 而且只能收二成的租子。而义军对他的这部分保留地, 则只收一成的税。也就是折算下来,他土地上的佃户, 其实和别的分配到土地的农民一样, 只需要交三成, 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很多义军的将领都十分艳羡他的待遇。这段融又是老官僚了。长袖善舞,和义军的众多出身士绅之家的将领、文士,都颇有交际。
段融笑呵呵的进来,看到众人一副怒火熊熊的样子, 便笑道:“诸位将军何故闷闷不乐啊?不如到段某家里去一坐?喝点酒,就什么烦恼也消去了。”
叶修文和他交好, 闻言哼了一声:“能是谁?那龟孙, 那戏子, 我呸!比茅坑里的石头都臭,都硬。”
段融惊奇:“哦?这戏子是指?”
叶修文眼珠子一转, 怒火消去,笑道:“欸, 段老哥,这话不方便在这里说。这也是件趣事。你不是说请我们喝酒吗?走走走,家去家去。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段融忙道:“好好好。诸位同去,同去。”
等众人轻到了段家的府邸,酒菜早已经摆好了,软榻也备好了,红纱后,熏香缭绕,金狮子吐烟,明灭闪烁。
而几个曼妙的女子全身只裹着半透明的纱,正在妩媚地起舞,雪白的肌肤半露半隐。另有靡靡的丝竹之声,幽怨而如泣如诉地传来。
一派纸醉金迷。
叶修文一屁股坐下,一把搂过一个女人,长舒一口气:“还是老哥这里舒服!那个破衙门有啥,板凳都是冷冰冰的。女人?尽是些膀大腰圆的母老虎!”
另一个留山羊胡,容貌英俊,像是世家子弟模样的,笑道:“呵!不得了,你这话,倘若被寿玉楼和他那些走狗听到,非说你是什么......哦,‘侮辱姊妹’。”
“呸!什么姊妹?我的姊妹怎么会是这些农妇?我家姊妹都是温柔委婉,女德学得好好的大家闺秀。”
众人一时笑了起来。
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闷头闷脑的将领颇有点坐立不安:“这,我们如此地评论姊妹们,恐怕不大......”
“怎么,你也信那戏子的话?啊吖,锅头,你就是老实。你看,你不过是想让义军用公家的马运输点东西,做点小生意,他寿玉楼都要批评你。你还帮他说话?”这个将领知道“锅头”是小买卖人出身,还是放不开,便笑道:
“你还真信他那一套?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之子,也值得你怕?”
“嘿,小心人家说你搞‘孔孟妖书三纲五常九流分人’,那一套!要拉你去说教呢!”另一个文士笑了起来,含沙射影。
众人一阵哄笑。
段融只是微微笑坐着啜酒。只是不时劝酒,安慰他们的牢骚。
等酒过三巡,众人怀里都搂了女人,醺醺然了,话题更加随意。
叶修文才醉醺醺地笑道:“段老哥,说起来好笑,寿玉楼这个人,啊——呸,冠冕堂皇,以为他撮什么好鸟?他原姓程,单名继灵。这玉楼,是他的艺名。他就是个小老婆肚子里爬出来的孬种!他娘,你们当是谁?就是那十五年前艳名震动京都,最后一跃而下,死的凄惨的名伶寿莺莺!”
“咦?那他不就是当代大儒,程氏后人,礼部侍郎程老先生的亲子?”
段融的酒杯一停。
叶修文点点头:“正是。这可真是笑话,他爹一代大儒,他程继灵当年也是我们那有名的疏狂才子。不过,到底是戏子肚子里爬出来的玩意儿,什么东西!一肚子坏水,要不是他裹挟我们叶家,我至于跟着他一起干这杀头的勾当吗......”
话至此,叶修忽然有了几分清醒似的,住口不语,只是喝酒,对美人动手动脚,大笑着招呼弟兄们一起乐呵。
......
“寿大哥,最近民间有不少童谣。都是含沙射影指责我们是‘始皇焚书’。”戚丽容对正在坐伏案对着一本《论语》涂涂改改的寿玉楼说。
“童谣?哦,念几首来我听听。”寿玉楼一下子起了兴趣。他精通音律、戏曲、填词等,有听音辨物之能,当年也是“曲有误,周郎顾”式的人物。
听了几首,他便似笑非笑地:“这恐怕不是‘童谣’,是‘文人谣’罢。‘竹帛烟销’、‘崤山春飞雪六月’几句,不是民间稚童、艺人,所能唱的。”
戚丽容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寿玉楼笑道:“无妨。让他们骂去。我马上就要完工了,待把《论语》注完,再使姊妹兄弟们派发下去,注完一本,发一本。不是说我们‘焚书’吗?那我们自己以身做则,率先要求在军里推广。然后这些读书人,乃至于普通的百姓,务必人手一本,日夜诵读。”
说着,他将手里的《论语》递给戚丽容,戚丽容一目扫过,顿时喷笑:“寿大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注论语啊。”寿玉楼低低一笑,颇有自嘲的意思:“当年程、朱注论语,。我这个程门逆子,居然在老祖宗之后,也要注论语了。”
戚丽容便念了一段:
“‘人’,孔子对‘人’言爱。‘民’,孔子对‘民’曰使。何之异也?人者,天子上大夫诸侯也。孔贼便曰当爱此等权势熏熏之人。民者,无知之人,孔贼轻蔑平头百姓,视之仆奴牛马,故曰使唤。”
念罢,他秀丽温然的眉眼登时扬了起来,笑得直咳嗽:“恐怕你这论语注的,你祖宗得跳起来掐你。”
寿玉楼飒然起身,淡笑:“掐罢。反正我已经不姓程了。我多年戎马,闲暇之余,便读书钻研,兵戈未弃故纸堆。不就为的这一天么?也算是一圆当年疏狂少年时怒称‘我欲翻史重注五经’的狂言罢。”
“那么”,戚丽容问:“要不要给鸿飞也送去一份?她可是你亲手教着认字的学生。”
“等这一桩事完结,便快马加鞭罢。”说罢,他心情不错,竟然开始唱一段最熟悉的“把那姹紫嫣红开遍”,戚丽容听到他唱了一段后,便喃喃自语:
“我们当年发誓兄弟姊妹,不可再起尔吞我并之念,不可有尔疆我土之私。我不相信进城短短几个月,我的兄弟姊妹们,就都‘死’了。”
.......
“愚昧!”阿坤想起这义军的作为就生气。“亏我高看这寿玉楼一眼。他也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的农民见识!”
又嗔怪道:“黎兄,你怎能应下此等条款?”
又怪林若山:“我们就一步都不该退!凭什么不许我们买地?反正又不亏他义军。”
林若山道:“以我个人的意见,大敌当前,王朝尚且盘踞头顶,缘何要与盟友起龌龊?不如各退一步。”
黎玉郎却含笑摇头:“未必如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正说话,黎青青跑了进来,手舞足蹈的叫他们:“好消息,好消息!南京也被打下来啦!”
第80章 玉楼春(三)
嘉兴已经入秋了。
虽然时不时还有热度回光返照, 但每日晨昏,西风卷落叶,一阵阵地凉。
张老汉家里无柴无米, 他的妻已经带着病饿了几天了。今天终于起不来了,倒在泥炕上, 出气多进气少。
张老汉夫妻两个并无子嗣。年迈衰朽, 扛不动城中的重活了, 更没有人赡养,往日只是靠着夫妻两个捡垃圾为生, 也不过是待死而已。
临行, 妻轻轻搭着他的手, 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感激地凝望着他, 摇头。
他望着妻满是褶皱, 宛若活骷髅的脸, 知道她是在说,感激你一生照顾我,哪怕是无子嗣,也不像世人一样怪罪于我。留着东西罢, 怎么死不是死呢?不要为我白费力气了。
可是,妻跟着他吃苦已经半生, 饿死.......饿死, 那也太可怜了他的老妻。
张老翁犹豫了几天, 自觉都已经年老,也不必再讲究脸面, 终于下定决心,希望能让妻最后吃一口热乎的干饭, 便卖掉了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一件不那么破的衣裳——他想充作夫妻两个人合葬之用的寿衣。想去换些米来。
张老汉长着一对倒八字眉,没精打彩地垂着。脸颊上肉少皮多,凉风一吹,脸皮乱晃,身上的布条也跟着晃。
等一步一晃地到了米店边,小心地避开最近又多起来的乞儿,那伙计正无聊地坐在门边数米。
他枯瘦的手爪里,紧紧攒着几个铜币,有气无力地伸出来一个小布袋子,叫那伙计:“钱——米——”
伙计从他手里抠出那几枚铜钱,掂了掂,开始往小破布袋子里斟米。
米店、粮店边是常有乞丐徘徊的。
一个米店边常徘徊的小乞儿爬过来,脸上只剩了眼睛,身上只剩了骨头,赤.身裸.体,一粒粒地捡斟米时洒出来的生米吃。
伙计装作没看到。张老汉也装作看不到。
装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米,布帘子忽地被掀起来,大步跨出一个身子臃肿肥硕的掌柜,长衫摆摆,胳膊上的蓝绸子也跟着摆摆,一巴掌糊得这学徒的小身板晃了一晃:“你个没人伦的东西!拿我的东西做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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