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山看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便又笑了笑——那笑是凉到了极点的。他蹲下来,看着黎玉郎,轻柔地问:“琅之,你说说看。青青战死在金陵古城墙下时,急切盼望联军援军,却总是盼望不到的心情,会是是怎么样的?”
黎玉郎脸色一白。
一旁异常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林黛玉听到这里,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黎玉郎。
黎玉郎急赤白脸地争辩:“我怎么会存心害死青青!她是我疼爱了十几年的……”
“不是存心的。”林若山说:“你的确没想害死她。只是别人给的好处够大,你便默许了别人的做法,对不对?”
那封从黎家搜出来的,丁世豪签名的泰西货物转让书——接受者是黎玉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从南洋西扩到泰西的生意链,比一个用来巩固南洋势力的女儿值钱多了。何况你正值壮年,女儿死了,再生一个就是。”
两旁的自由军里,不乏敬慕黎青青的青年,皆露悲色。
林黛玉已经闭上了眼睛。
青青虽然有时候有股孤勇,却最是精明强干,绝不会拿自己手下的青年们的性命开玩笑。
她前往驰援圣京之前,是先邀请并等商盟答应派出联军,并早就算好了联军到达金陵的日子,才开拔军队,前去往金陵。
她怎么就会这样战死了?
除非……除非,该到的联军援助,并没有到。
恐怕以青青之精明,她死前,早有所觉。所以……所以才不愿意留信给亲父。甚至在信里连一句不对劲的情况都没有透露——她也已经不信任商盟。
林若山环视一周被押着的众人的表情,他捏了捏手,笑道:“再往前,我们再来说说看,渡江战役。为什么朝廷能大败义军,渡过长江,挥师南下包围金陵?”
他走到江南商会的会长,李白泉的三叔跟前,笑道:“难道贵商会的水军不够厉害?”
自由军的青年里,不乏有出身漕运的,立刻有人眼冒火星。
朝廷的那些水师,他们经常来往漕运、海运的商人还不了解吗?那是吃空饷吃的早已没了战斗力的。
而义军和商盟联军这边,光水师最弱的云南商会,就颇有几支厉害的船队,都是能和海匪硬抗的。不说别的,光黎家,船队,就有两支。
而商盟联军的水军大头——江南商会。更是常年纵横江河,手底下庞大的码头帮,船队,都不是吃素的善茬。更不消说常年经营海外的李家,海船水师之厉,势力稍弱的海贼,都一向闻风丧胆,。
可以说,顾中国之水师,无论是江河,还是海运,十之有六,尽归天下商贾。
如果联军及时赶到,朝廷那些整天烟雾缭绕,吃喝玩乐,见了真刀真枪就吓得跳水逃跑的水师,那就是个蛋!
这样的惨败,怎么可能?
而直到江上的大火一直燃到黎明,落下了最后一点飞灰。
渡江战役,联军的水师,都迟迟不至。
这才是义军的精锐北渡江北大营,却反被朝廷水军中途截断,精锐尽灭在江北的缘故。
“我当时就有怀疑。真没想到……”林若山回头,望着牢门口已经站了很久的人,“白泉,与道,你们说呢?”
陈与道一言不发,奔过来,提拳对着黎玉郎狠狠摁下,黎玉郎闷哼一声,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他欺身还要上前再打。却被怕黎玉郎被他当场打死的自由军军官忙不迭架住了。
李白泉,此刻的他,不像过去那个疏狂的他了。
他走到自己二叔跟前,并不看他,只是冷静地对林若山道:“多谢若山传信,教我立即从嘉兴走水路回返。”
半晌,李白泉低下头,俯视了他三叔一眼,冷漠之极,似乎毫无亲情可言,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做过的秘密之事:
“当时,我被骗去占领嘉兴,说是趁各地义军都被调去渡江,我们援助之余,也占几个义军的地方,发展商会的势力,又不妨碍义军渡江攻打朝廷。我便同意了。”
他平静无波道:“我的家族,大概不会同意杀他。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些事,有多少和朝廷勾结在一起。你拿着我的手令,派人去吧。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有几个小孩子,倘若反抗,便杀了也是。”
“竖子!枉顾人伦!”他三叔目眦欲裂。
李白泉说罢,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角流下一滴眼泪,便仰头高唱着“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出了牢房。
事已至此,丁世豪反而定下了心,就地坐下了。
他叹道:“哎,林老弟,你们这样是没有好结果的。”
林若山也坐了下来。他笑着:“丁老哥何出此言?”
“我们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坐生意。在哪里做,不是做呢?从前朝廷士农工商,我们商人在最底下。所以,诸位老弟,才想要趁这乱世,搏一搏前途。可是那义军啊,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你看看,之前的限价令,你看看,之前限制我们占用土地开厂。比那朝廷都还不如!至少,朝廷还许我们皇商买办之权,至少皇帝还不会限价。”
“放你娘的狗屁!”陈与道暴起,揍了他一拳,“那你跟着我们做什么,趁早就去做王朝的狗吧!”
“嘶”,丁世豪抚了抚伤口,却闲闲一笑:“幼稚。杀人放火受招安。你们也不是无知之群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倘若不挟持短发,倘若我们商盟不多占据一些领地,哪里来的资格,与朝廷谈判、合作呢?”
江南商会的李会长已过了此前的情绪,似乎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淡淡道:“林老弟,陈老弟,我们并不是对立的。我们所求,和你们一样,不过是不处于士农工商的底层。如果能够挟风雷之势,逼得朝廷不得不与我们商贾共天下,既可以少流一些血,又可以达成目的,岂不妙哉?”
“至于黎青青这样莽撞过激的年轻人,自寻死路也是无可奈何。”
其余被关押的人等中,大商人们,纷纷面露赞同之色。
在座的自由军将士却一时被气得面红耳赤。
陈与道在极度的愤怒之后,反而收拾回了理智,呸了一声:“为什么我们要和朝廷的迂腐的士绅一起治理天下?我们打翻他们,自己当家作主不好吗?我看你们是当惯了狗,才想着一辈子当狗!”
林若山却仍然笑着:“哦。那为什么不与义军合作呢?与义军一起治天下,也是治天下。”
“小子,你也是士族出身。”李会长不瞄了他一眼,“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后半句,是什么?‘非与百姓治天下’。”
“短发不过是群氓而已。与绅士治天下,非与群氓,治天下。”
姓秦的一个,过去是皇商的,轻蔑道:
“何况,你以为,短发这些群氓,真的会与我们治天下?看他们杀损害群氓利益的绅士,杀的毫不犹豫。焉知来年,我们与群氓的利益冲突,他们不杀我们?”
林若山轻笑一声:“那你们以为,朝廷就会真与商贾共治天下?他们不过是利用你们,重创义军,分化商盟而已。如果朝廷真的想与商贾共治天下,朝廷大军,现在为什么都已经进逼广州了?”
监牢里,顿时一片死寂。
林若山终于望向侄女黛玉,问:“都听清楚了?”
林黛玉闭着眼点点头。
“那么,玉儿,去帮忙草拟一份‘告广州市民书’。内容怎么写,你心里应该清楚了。”
王子腾在义军的招安派和联军配合下,使金陵孤立无援。
但破城后,第一个,被王子腾推出来杀掉的,就是自以为从此高官厚禄稳妥了的义军招安派。
招安派出卖了寿玉楼他们,出卖了圣京。以为出卖了圣京,出卖了寿玉楼他们,便可逃得生路,高官厚禄。为此,不惜与你们联手,使金陵城破,青青死战城下。
却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呢?你们出卖了义军,出卖了我们。你们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凭什么以为广州城破之后,朝廷会放过你们?
林若山再也不看监牢里跪在地上的曾经同僚哪怕一眼,脸上虚假的笑意全都消去了,只有冷酷到极点的漠然:“不过,不劳烦朝廷了。”
震惊了整个广东省的“广州事变”第二日。
商盟中各地商会的大佬们,如当年朝廷的官员一样,被绑上了断头台。
仿佛,历史重演。
第103章 逆流(五)
太阳是金红色的。地面是火烤的。
海面没有一丝风。海水蓝得近乎纯色
刑台设在港口。
在经过沿街的敲锣打鼓公示之后, 广州,万人空巷。
人群拥涌挤挤在港口,黑压压的的一片人头, 间杂一些黄脑袋,红脑袋。
“这不吉利。”人群里有低声嘟囔的, “从没有在码头处刑的先例。”
可是早两年, 朝廷治理广州府的官员, 竟被商贾砍了脑袋。这不也是从没有过先例的吗?
人群中,还有的衣着富贵的商盟官员, 碍于自由军全军出动, 正在一旁虎视眈眈, 只得由家人仆人陪着,脸色阴沉地等着昨夜狂风暴雨的一场风波的解释。
待到囚车被咕噜噜地运过来。
须臾, 没有声音了。
无数的眼睛, 一见那些面容, 无论贫富高低,全都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些穿着囚衣的“犯人”。
偌大的码头,一时只剩下了风声。
高高搭起的台上,林若山拿起一卷羊皮纸, 抖了一抖,羊皮纸乍然卷开, 拖了长长一地。
一旁因嗓门洪亮而被选出来的力士接过羊皮卷的时候, 因从没有当众出过这样的风头而浑身激动。
他清了清嗓子, 开始宣读:
“商盟二年,经半月之余的查处, 江南商会会长李石漱,
江南商会副会长许由,
云南商会会长丁世豪,
云南商会副会长岳衡,
安徽商会会长秦时茂,
安徽商会副会长邹应寿
……”
一口气念了十几个名字,都是商盟里面有名有姓的,各地商会的头脸人物。
他清清嗓子,喘了口气,在林若山的示意下继续往下读。眼睛刚刚扫了几行,看清了文字,便如鲠在喉,不由自主咽下一口唾沫,嗓音发颤:
“以上人等,勾结朝廷,牵连义军叛徒,出卖盟友。致使渡江一役,朝廷大军南下,义军全军覆没,圣京被屠,黎青青战死……”
他话未说完,台下已一片哗然。
不少人扯着嗓子喊“什么圣京被屠?圣京那边不是早就解围了吗!?”
还有人喊“渡江战役不是我们商盟联军的水师去迟了吗?难道是故意拖延不去?”
场面太过混乱,林若山叫了一声身旁一位自由军制服的青年。
“肃静————”
百来个自由军士兵齐声大喝,随后,另外百来个继续大喝,一声接一声地传递下去。
震天的喝声绵延不绝。
人群为这惊雷一般的喝声所摄,方才渐渐安静下来。
林若山接过羊皮卷,示意被这场面吓的腿软的力士先行下去。
年过五十,依旧挺拔俊朗的他,素日风流温润的声音宛如铁铸,
“李石漱,接收海关名帖一封,皇帝亲自盖章。
丁世豪,接受……”
他每念一声,就一波波如海浪似的,由自由军士兵齐声再吼一遍。
而不断地,有人将一封封从这些人家中,密室中搜出的密信、证据,一箱箱证据搬到台下。
渡江战役,趁义军北渡占领江北大营,他们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水师速度,甚至趁机攻城略地占领义军江南领地。
以至于义军精锐被朝廷两面夹击,尽没江北大营。
圣京之围,他们表面上答应支援圣京,实际上无人发兵。
以至于黎青青孤军奋战,死于城下。
以至于圣京城破,王子腾血洗圣京,金陵尽赤。
以至于圣京城破之后,朝廷再无阻碍,得已分兵南下,进逼两广!
人们长久以来的一些隐隐绰绰的疑问,骤然得解。
死寂。
死寂。
仿佛世间只有这一声又一声的吼声。
人们不愿意相信。
但是在铁证如山面前,人们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半晌,人群中,人群中终有一位书香门第打扮的老人,年过花甲,颤颤巍巍地走上去,仔仔细细地把其中一封密信看了一遍。
她又捡起了一封。
她的声音先是如此的微弱,
然后是如此的尖利,
“儿啊!”
“儿啊!”
老人喊到第二声的时候,已经是合在一起的无数人的声音了。
“你们还我儿来!”
那喊声甚至使海浪都震了一震。
声冲云霄。
老人扑了上去,只是年老体弱,甚至打不了丁世豪、李石漱几下,便昏了过去。
却有更多的人扑上去,补上了一脚,三拳……打不到的,就有人上嘴咬他们的头皮了。
跟着黎青青去往台州,驰援圣京的,多是青壮年人。
有独子,有爱女,有当家的男人,有叛逆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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