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开,赵太傅与梁国郡主二人站在太阳底下,一个比一个严肃。
虽说是在同一个家中,但赵鸢作为女儿,也很少见这夫妻二人一同出现。她迎上前,“阿耶阿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太傅开口问道:“这身制服怎么回事?”
“你们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梁国郡主对赵鸢素来没有要求,今日是第一次对她如此严格:“鸢儿,你糊涂!那典狱司是什么地方?里面关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啊!是整个尚书省最脏的活,你要做官,娘不拦你,可不能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定是陈国公,你是你爹的女儿,你的动静,他能不清楚吗!”
赵鸢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她劝导道:“典狱司主事一职空悬,总得有人来做。”
梁国郡主不愿意苛责女儿,她转向赵太傅:“鸢儿不懂朝中利害,孟端阳也不懂么?你去把孟端阳叫来,我亲自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孟端阳他也是公事公办,我不去典狱司,难道要写一辈子文书么?我写的手都烂了,不想写了!”
赵太傅和梁国郡主都觉得眼前的女儿变得十分陌生。赵鸢向来都是恭顺懂事的,可是,她真的从来如此么?
赵太傅日理万机,梁国郡主一心侍佛,赵鸢是由赵府和裴府的下人拉扯大的,说起赵鸢,他们只能想起一个知书达理的空壳。
赵鸢看着沉默的父母,心里更加委屈,她冷声道:“若是赵谨辞做了和我同样的事,你们也会质疑他么?我想,你们只会觉得他血气方刚。”
听到赵鸢提起谨辞,父母二人俱是失神。赵鸢长这么大了,原来,谨辞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
赵太傅道:“谨辞他比你冷静,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谨辞死在赵鸢出身之前,她谈不上和谨辞争宠,因为无论如何,她争不过一个死人。
赵鸢一把拽下晾衣绳上挂着的藏青色制服,抱在怀里,越过父母。
梁国郡主追问道:“鸢儿,你去何处!”
“我回刑部呆着。”
“好好的沐休之日,你去刑部做什么!难不成和那些犯人呆着么?你回来...”
“让她去吧。”赵太傅拦道,“过几日,她便知难而退了。”
赵鸢已经走远,凭着一腔郁气,她一口气走到了尚书省。
大邺人的骨子里崇尚享乐,沐休之日,整个尚书省只有几个值班的胥吏,平时日理万机的官署一旦没人,也不过几个冷清的空房子。
忽然头顶一声闷雷,她抬头,只见天上乌云汇聚。
雨说下就下。
赵鸢冒雨前往官署,锁上门换上典狱司主事的衣服。典狱司前任主事欧阳是个七尺男儿,赵鸢穿他的官服,实在不合身。腰身肥大、手脚过长,都是其次,最要命的是她的肩膀撑不起这件衣服。
它和过去那些谨辞穿过的儒服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
赵鸢挺起胸膛,走向牢狱。
刑部大狱关押的,据说是谋逆之人,但若是真的谋逆,是绝对不被允许活下去的。这间冷清的监狱,关押的更多是连坐的家人朋友。
赵鸢在沐休之日突然前来,今日值班的狱卒们猝不及防,桌上的酒肉和叶子戏都来不及收。
赵鸢生性活泼善良,为了服众,她只能强行收起自己的慈悲,换作一脸冷漠。
眼前的酒肉气象让她怒不可遏,可她转念一想,但是威严未必能服人,于是冰冷地打趣道:“酒肉可管够?要不要我帮你们再添点?”
话是好话,用她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赵鸢调来之际,他们就了解清楚了她的背景。虽是个姑娘,但是太傅家的闺女,侍郎的嫡系学生,据说身后还有女皇撑腰,总之不是他们敢给脸色的人。
“不...不用了。”一个机灵的狱卒见机行事,“赵主事,兄弟们连着当值了半个月没回家,今天是沐休,我就想着,买点好吃的犒劳弟兄们,正好有点心,您也尝尝。”
赵鸢耳根软,却实货。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外形精致,散发着浓郁奶香,并非狱卒俸禄买得起的。
赵鸢道:“不吃了,我去狱中看看。”
那机灵的狱卒又说:“啊赵主事,今个儿兄弟们起得晚,还没打扫,里面全是灰,呛着您了怎么办?要不您先回官署去,我给您送些茶点过去,您吃饱喝足,休息好,我们把里面打扫干净亮堂了,您下午再来。”
牢狱有干净亮堂的么?
赵鸢察觉到对方在阻止自己进入狱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机灵狱卒回答:“回赵主事,小人郑东。”
赵鸢道:“郑东,这些酒肉的来源,本官不跟你们追究,但在典狱司,我是主事,进不进得了刑部大狱,你们说了不算。”
她径直朝囚室的方向走去,郑东突然大喊一声“赵主事来了”!
狱卒收贿放家人亲眷去牢里见囚犯,这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但这件事发生在赵鸢的眼皮子底下,她不容许。
她杀气腾腾地往里走着,倒不是气怒,而是因担心。
她上任之前,刑部已经发配了一波囚犯,如今里面关着的,只有一位年过五荀的长者。此人是先帝在位时的中书舍人,先帝亡故后,以拟假兆的罪名被捕,先是被关入大理寺,后又被发配至边关服苦役,前些日子又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押回了京兆府的牢房,兜兜转转,最终被送入刑部大牢。
二十年牢狱生涯无人问津,如今突然有人来探望,赵鸢难免不多长心眼。
在长廊尽头,火光暗暗照亮一个身影,赵鸢看清那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讶然道:“李大人...”
第74章 男人都是狗2
李凭云闻言回首, 便看到一脸错愕的赵鸢。她因一时吃惊,忘了要挺胸昂首,人被身上的制服压住了, 赵鸢身量不矮, 却仍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若换作别人非要把自己塞进不合身的衣服里,李凭云大抵是瞧都不会瞧一眼。偏生是赵鸢, 这样薄的命, 非要撑起她难以承担的厚重。
赵鸢很快收起自己惊弓之雀的神情,“李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李凭云微微一笑:“自然是来探望赵大人了。”
“李凭云, 你不要骗我。”
她上前推开李凭云,囚犯恭顺地躺在地上的麻布毯上, 双眼无忧地合着, 眉宇舒展。
赵鸢张口喊对方的名字,可她张口瞬间,李凭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他胳膊从赵鸢后侧环过, 捂住她的嘴。
“只要你不声张,他就是病死的。”
赵鸢转过身,双眼猩红:“我们不能这样。”
“陛下给他的路, 他不愿走。我给他一衷毒药,他服了, 是以死谋生罢了。我知道你想追究, 可你要问谁追究?刑部大狱里关着的人, 大部分是这样的结局,你若想追究, 只能怪你自己来错了时辰。”
“李凭云, 你这是谋杀!”
李凭云轻笑:“那你去告我啊。”
赵鸢转头就走,李凭云了解她的脾气, 她肯定会真的去告他的。在事情闹大之前,他拦住她,从腰间拿出一纸密令。
密令没有署名,没有盖印,但她辨字能力一流,仔细辨认过后,确信这是出自女皇亲笔。
她猜到了李凭云是替女皇办事,问他时他也没有否认,可亲眼撞破,仍然难以接受。
赵鸢并没不对朝廷报以过分理想化的期许,相反,她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的祖父,乃开国勋臣,她的舅舅本是长安道总兵,在女皇登基前一年,突然抱病还乡,自此不再问朝事。
父亲那些老友,一个个被捕入狱,那些熟悉的叔伯们默默消失,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只是暂时地无法相信,李凭云也是那些人。
那些以清白换权势,枉顾人命的人。
李凭云看穿她心中所想,并不为自己辩解,他拎起赵鸢肥大累赘的肩头,道:“你那里有针线么?我给你将这衣服改合身些。”
“针线是有,不过李大人,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总得让我先处理了。”
李凭云是礼部上官,按规矩赵鸢该把他请入刑部会客堂里,但她没有。她将李凭云塞进了自己平日休息的官舍里,自己出门去处理牢房里那具尸体。
一般主事级别的官员是没有专门的官舍,但赵鸢是这里唯一的姑娘,孟端阳特地寻了一间空闲的屋子,给她当做官舍。
赵鸢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不被特殊看待,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想在男人堆里做事,不愿迎合,就避免不了被孤立。
官舍不大,李凭云三步就能丈量。屋里一切从简,床铺和书案,都是最简陋的款式,李凭云能够想到,赵鸢若不为官,以她的身份,这辈子也不会住进如此简陋的地方。
屋中最扎眼的当属塞满典籍的书架,赵鸢摆在台面上的书都很规矩,四书五经,六艺史学。
狭小的空间容不得多放一张椅子,李凭云只能轻轻坐在床沿。他明显感觉到身下藏着一本书,李凭云不屑做鬼祟之事,但赵鸢久久不回来,他耐不住好奇,从床垫下摸出一本书。
翻开残破的书封,李凭云看了一眼,喉结滚了滚,耳根蹿红。
他飞快把书放了回去,坐在床上喘息了久久,心神才宁静了。
牢里死人,对狱卒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郑东提议,直接把人送去义庄,从前都是这么干的。
赵鸢打探了一圈,才知道死在牢里这位前朝舍人无亲无故。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咬着牙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中该有多少冤屈?赵鸢不敢多想下去。
她联络了义庄,又请了以前在祠部司认识的和尚为他做法,火葬结束,天已经黑了。
她被这身制服压得透不过气,只想赶快脱下它。官舍那一带黑灯瞎火,想必李凭云早已走了。
赵鸢推门进去,点亮蜡烛。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床铺上躺着的人。
李凭云只有半个身子躺在床上,下身落在地上,想必是没防住睡着了。
他睡得如此平静,丝毫不像刚刚杀过人的。
杀人——赵鸢也不知这个词准不准确,毕竟他手不见血,充其量只是递刀之人。她走到床边,默默坐下观察李凭云的睡容。
她想到当初太和县时他不经意的温柔,想到后来他富有侵略性的吻,不禁蹙眉:这个人,真的只是在利用自己么?
从没有分毫真心么?
李凭云听到了动静,他睁开眼,一时间难以适应光明,于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耳旁传来赵鸢的轻笑:“李大人,睡得好么?”
人刚睡醒的时候,很难思考。李凭云也如此,比起平日,他此时颇为诚实:“赵大人,你怕我么?”
“怕。你深不可测,什么手段都会用,什么人都能利用,谁能不怕。”
李凭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要松手,手中的柔腻又让他不舍。
“赵大人,只要你跟着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赵鸢抽开自己的手腕,轻轻笑道:“不是说要帮我改衣服么?针线给你拿来了,要我换下衣服么?”
李凭云空洞地摇摇头,“不用。”
他拿来针线,在灯火旁穿针引线,十分专注。赵鸢坐在旁边,静静等待着,也静静凝视着。
“李大人,你真的会缝衣服么?”
“嗯,小时候衣服都是自己缝的。”
“你娘呢?”
“死了。”
“李大人生的这么好,没有姑娘为你缝衣服么?”
“我在寺庙里长大,不准近女色。”
赵鸢噗嗤一笑:“那你以前也是光头么?”
李凭云骗过太多人,他不是一个有真心的人,但针线活容不得人一心二用,他被迫认真回答着赵鸢的话:“我不想当和尚,没有剃度。”
“为什么不想当和尚?”
李凭云可算知道了,为什么赵鸢饱读群书,学问做的却不深。因为她太喜欢刨根问底,什么事都想钻研出本质来。
“没有为什么,你过来站好。”
赵鸢走到李凭云面前,她并不相信李凭云会改衣服,等着看他出丑,于是走到他面前站着。李凭云绕到她身后,将肥大的衣服腰身向后合住,低着头,一针一针缝着。
“赵大人,你审完了我,该我审你了。”
赵鸢道:“我的心干干净净,不怕你问。”
“为何要来典狱司?”
“我也是进士出身,千里挑一出来的,我不甘心总是做整理文书的活,大不了,不过是搞砸了,也好过没有迈出这一步。”
“今天陛下处死了刑部牢房的人,是对孟端阳的考验,他若敢追究,便是自毁前程,赵大人聪慧,不必我教,也知道要怎么同他交代。”
“你让我骗孟老师?”
李凭云的手紧了紧,“这里是朝廷,真假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活到最后。”
赵鸢她笑道:“李大人,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李凭云正在收腰身的线,“这是在救你。今天典狱司的主事若不是你,也不至于这么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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