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的处境比她离开长安前更差,他被关在禁室里,禁室是一间只有三步宽窄的房子,没有床铺,犯人连觉都睡不得。
她来的时候,他正靠在墙壁上闭目休息。淡淡的月光照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泛出一层冷光。
人是不能站着睡的,李凭云并没有睡着。他听到脚步声,疲惫地睁开眼,看到面前人的瞬间,他的眼神颤抖了。
只有片刻,他又成为了以前的李凭云。
“赵大人来散步么?”
赵鸢淡淡道:“我来审你。”
“审我...陈国公向陛下倡议,三日后由百官在国子监共审我的案子,若朝中有半数的大臣认定我无罪,我便能无罪。为彰公正,由赵太傅主持问审,陛下和赵太傅都允了他的倡议,不知赵大人今夜是奉了谁的命来审我?”
朝中的大臣也分党派,一派以陈家为首,结党营私,万恶尽作,另一派恪守旧制,古板腐朽,这两派人,都不会帮李凭云的。
赵鸢答道:“奉我自己的命来审你。”
李凭云难得露出一个柔情万种的笑容:“赵大人,你想知道什么?”
“洛川有个叫春华的娼妇,你认得她么?”
“认得。”
“她说周家曾有两兄弟,兄弟二人溺水,你只救了周禄,你是故意不救周家长子的么?”
“不是。”
“是你设计他们落水的么?”
“是。”
李凭云脸上始终带着那抹笑意,坦荡,轻蔑。
“是你害死周家长子的么?”
“是。”
“是你指使春华来找我的么?”
他顿了一瞬,“是。”
“为何不亲口告诉我?”
“赵大人,我有没有教过你,做坏事要守口如瓶?”
赵鸢眨眨眼,“你没教过我,不过现在,我学会了。既然要想坏事烂在心里,为何又要借春华之口告诉我?”
他的笑容愈发放肆,“大概我生性喜欢玩弄人,想看看赵大人这般是非分明的人,知道自己把一个坏人奉若神明后的反应。”
赵鸢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以为他从不肯诉之真心,她就不了解他么?
他将自己审判的权利交给了她。她判他无罪,他才是清白的。
赵鸢又问:“你同春华是什么关系?”
李凭云听到她的问题,大笑出声,他的笑让赵鸢恼火,她提高声音,“我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赵大人,我都命悬一线了,你还在乎这个?”
“她死了你知道么!她一辈子什么错也没有,因为你她第一次离开故土,因为你,她死了!”
李凭云恍神了一瞬,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些和春华有关的画面。他少年时给玄清打扫佛寺,一身佛香,人也比现在更英俊,暗娼们争着对他好,仿佛对他好了,就能洗涤她们身上的污浊。
他那时年岁不大,却很清楚她们为何对他好。春华和别人不同,她是真喜欢他的,她揽客时若见到他,笑容总会变得格外虚假。
他给她们的回报,只能是教她们读书认字,让她们日后找到别的营生之计,实在找不到了,便在书中求个清净,但她们都觉得读书太苦,暗娼又不是什么名妓,会张腿就行了,学诗词歌赋不能让她们多挣几钱银子。
只有春华一直跟他读书,他中状元那年,赏银给了春华,想让她拿去做些小本买卖,但春华却把那些银子给了一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男子。
仅此而已。
他对赵鸢说:“她不是因我死的,她是被这世道逼得走投无路了。”
赵鸢执着地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凭云第一次发现,其实赵鸢也只是个寻常姑娘,其实她很娇纵的很,只是无人在意罢了。
女人一旦读书,必然要要杀死自己女人的身份,正如贫贱者想讨公正,必然先臣服于强者的规矩。
世上有一条万世不改的定律,便是不公。
他平淡道:“正如赵大人心中所想,我十几岁时就同她厮混了,她连性命都愿为我舍弃,我为何要拒绝?”
赵鸢痛斥道:“李凭云,你真是个混蛋!”
李凭云心想,他就是个混蛋,泥里爬出来的恶鬼,伪装成佛的样子,只有眼前这个傻姑娘才会被他骗一次又一次。
他的笑容忽然变得无赖起来:“你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不就喜欢救赎蛆虫么?赵鸢,过来,我教你怎么取悦我。”
赵鸢被恶心地浑身战栗。李凭云见她一副嫌恶的表情,敛了笑容,他静静看着她。
过了一阵,李凭云说:“赵鸢,你知道什么是贱民么?”
赵鸢本以为只要有一颗海纳百川之心,便会拥有悲悯万物的能力。当她亲眼目睹李凭云的母亲和春华的遭遇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悲悯是何等自以为是!
用强者制定的道德去看待弱者,无论目光多么和蔼,都是轻视。
她摇头,不断呢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
在她无助的目光中,李凭云解开囚衣衣带,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
赵鸢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分明是如此年轻的身体,却布满陈年旧疤,有鞭伤,有烫伤,有铁刺划过的伤...
赵鸢来不及看第二眼,眼泪便将她淹没。
她的反应让自己和李凭云都始料未及。李凭云没想过她会哭,他以为,她就算难过也会强忍住的。
他登时无措起来,手穿过围栏的缝隙,试图去触碰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
赵鸢残忍地后退了一步,李凭云却被围栏阻挡,他的手无法再向前一寸。
他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脸上的戏谑、无措全都不见了。只剩平静,海一样的平静,夜一样的平静,吞噬一切的平静。
“赵大人不必为我担心,三日之后国子监问审,我会全身而退。”
赵鸢漠然:“你太自大了。”
“我李凭云命里没有输这个字,赵大人,敢不敢跟我再赌一场?”
她道:“有本钱的人才会赌,我没有本钱,便不奉陪了。”
李凭云无奈笑了笑,她错了。
没本钱的人,才会孤注一掷。
她远远地给他作了一揖,千言万语,说出口,只有一句告辞。
第90章 审判3
赵鸢离开大理寺, 去城外躲了一夜,等到女皇亲卫带着尸体来到城外,掩人耳目地同胡十三郎换回身份, 有惊无险入了皇城。
她向女皇复命之时, 恰好陈国公也在场。陈国公并没有派人手去阻挠赵鸢,他对赵鸢带来回来的尸体大发雷霆, 赵鸢做戏习惯了, 眼泪说来就来。
她的伤是货真价实,眼泪货真价实, 所以旁观的人看来,她的话也应当是货真价实的。横陈在宫殿里的“刺客”是否是陈国公派去的, 已不重要了。
女皇痛斥了陈国公几句, 又亲自安慰了赵鸢,并派亲信柳霖用御辇送赵鸢回赵府。
回家后,真正的问题才浮出水面。
现在整个长安都知道明日李凭云将于国子监接受百官问审, 主审官是赵太傅,为李凭云求情的人不多,但有之。
偏逢了长安雨季, 高程和田早河天未亮就跪在赵府门口求见赵太傅,随后又来了几个李凭云的学生, 他们不怕死地跪在雨中。
通常跪在那里的, 都是赵鸢, 她第一次看到旁人跪在那里,并不觉得高尚, 只觉得他们傻。她吩咐小甜菜给他们送了伞, 送了吃的,却并不敢去见他们。
赵太傅自然不会见他们, 一道高门,隔开的是两路人。
一大帮人跪在赵府门外,实在不成体面,管事忠叔带着家丁将他们轰走,赵府门前清静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人来跪了。
这次跪着的人,忠叔不敢擅自送客,对方来头太大了,于是去了书房请示赵太傅。
赵鸢同孟端阳像两尊雕像一样在书房站了半个时辰,听到是国子监程祭酒来了,赵鸢自告奋勇:“爹,程祭酒是我的夫子,我去送他吧。”
赵太傅允了,赵鸢念及程祭酒年纪跟父亲差不多大,不但带了伞,还给他带了件披风。
“程夫子,我爹明日主审,今日又同我娘拌了几句嘴,今日早早就歇下了。您有什么话,我明日一早就转告给他。”
赵鸢从前在国子监读书时,程祭酒已是国子监二把手了,她印象中的程祭酒易怒易躁,人前一个样,人后又是一个样。他那样可怕,又那样高大。
如今他跪在雨中,佝偻着身躯,看上去十分渺小。
赵鸢不忍骗他,她给程祭酒撑起伞,劝道:“夫子若是为李凭云的事而来,大可不必。您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呢。”
“孩子,李凭云是个年轻的读书人,我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忍心看这样一个栋梁之材陨落,举贤良之才,匡扶社稷,匹夫有责。”
赵鸢于程祭酒的悲怆中窥见自己的狭隘。
“您和我父亲相识多年,他的性情您比我更清楚,只认礼法,不认人情,您在这里等他,是无用的。”
程祭酒连连摇头,“他不是这样的...过去他不是这样的...鸢儿,你一定不知道,你父亲是我的先生,今日的李凭云,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当年国子监只收王公贵族的子弟,赵家衰微,他只能在国子监伴读,那时的我,在国子监给王公贵族们端茶倒水,你父亲撞见了我在门外偷听夫子授课,他没有告我的状,反而把他的书借给我,是他教我儒教之外,还有法家、道家、墨家,是他教我屈原投江,商鞅变法,董仲舒罢官教学,伯牙绝弦,是他带我们效仿魏晋清谈,你父亲是我见过学识最广博,思想最自由之人,他只是...被困在了二十年前,走不出来了。”
二十年前,大邺王朝权势更迭,赵太傅昔日的学生和好友死的死,疯的疯。
“坊间都传谨辞为情自刎,不是的,不是的...他是为你爹死的!他不死,你爹就活不成了啊。谨辞死了,你爹的魂也死了,李凭云不能死!大邺的年轻士人不能死!李凭云不能死啊!”
猩红的双眼让程祭酒看起来几乎疯癫,赵鸢害怕地后退了两步,程祭酒突然倒地,她惊慌地叫来忠叔,众人合力把程祭酒抬进了赵府厢房,又赶忙请来了大夫。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赵鸢和孟端阳陪着赵太傅在檐下等程祭酒苏醒,灯笼里渗出来的光照亮了赵太傅的白发。赵鸢这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父亲,自她出世那天,他就已经是谨辞的父亲了,她认识的,是谨辞的父亲,而不是她的。
孟端阳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明日之事,不过不是为了给李凭云说情,只是谈论一些规章事宜。
师徒二人都不善言谈,赵鸢打破沉默,“阿耶,我对李凭云有过儿女私情。”
两个冷酷的男人同时看向她,赵鸢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了,阿耶,请你明日判定他生死时,不要存有任何私心。”
赵太傅点了点头,“你们退下吧,我陪着程祭酒。”
二人离开厢房后,赵鸢给孟端阳行了个礼,“孟老师,我回屋了,恕不远送。”
孟端阳在月光门下踱步几许,还是叫住了赵鸢,“鸢妹,有一事,你必须知道。”
“何事?”
“明日审判,谁都不能帮李凭云,帮了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为何?”
“只有有朝会资格的大臣才能参与明日的审判,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裴瑯向陛下献上逐鹿军,换了中郎将的官职,只为帮李凭云。若明日再有别的大臣帮他,必定引起陛下对他的忌惮,对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帝王的猜疑,相当于死刑。”
赵鸢似是眼花了,她竟看到一只白色蜻蜓落在自己脚尖。
她突然想到李凭云常穿着白色素衣,文士之中,素有居蓬衣白的典故,出身低贱的书生被统称作白衣。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穿着白衣,后来来了长安,出门讲学的时候,也总是穿白衣。
原来他早就把自己袒白给了所有人,只是无人在意过,包括她。
她想到曾经在祠部司听一个和尚讲过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深陷瘟疫中村子里来了一个年轻人,村民见到那个年轻人身后有金光,便认定他是拯救他们的佛祖化身。他们把他包围起来,先是跪拜他,后来又用石料给他铸了一座永恒的佛身,可他们觉得自己还不够虔诚,于是又是卖身又是卖血的,换来金漆涂在他的身上。
村民成功造了一尊伟大的佛像,而那个年轻人,则被困在佛像里,活活闷死了。
李凭云是那个被困在佛身里的凡胎之躯,而她只是愚蒙的村民罢了。
孟端阳道:“明日问审只定罪,不定刑。之后的量刑权力在刑部,我欠过他人情,会在法理之内,从轻发落。”
赵鸢从那个愚民与佛的故事里回过神,她抿唇一笑,“孟老师,明日这一局,他不会输的。你们太小看他了,上天不帮他,他自己会,你愿不愿意跟我赌一次?他不但会赢,还会大获全胜。”
若说李凭云的执念是低贱的白衣,那么赵鸢的执念,就是李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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