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花迷人眼时,赵鸢做了一个痛快的决定:“不等狐十三回来了,你跟我去找周夫人。”
“还去?你想去,人家会见你么?”
赵鸢眼中倒映的斜阳,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这一面,不见也得见。”
夜深,周夫人送走前来送账的伙计,将方才颠鸾倒凤的床铺收拾干净,房门忽然被敲响。
她警惕道:“谁?”
“夫人,是我。”
这是方才那伙计的声音。周夫人和这小伙计的关系维系了大约半年,半年来,伙计都是穿上裤子都匆匆逃走,从不敢未经她同意私自回来,她存了疑心,这时地上的钱袋映入她的眼帘,周夫人便心想他是回来取钱袋的,于是开了门。
“你们...”
门外站着两个人,他们打扮成府上的家丁,却根本不是熟悉的面孔。
六子轻而易举夺门而入,继续用那伙计的声音道:“夫人,我家大人要见你,打扰了。”
一个有几分萧肃的身影自六子身后走出来,周夫人定睛一看,分明是白天自称是李凭云未婚妻的那个姑娘。
她穿着黑色的家丁衣服,冷硬的布料和深沉的色泽抹去了她身上地善意,她脸上不再有任何温和,不再有任何善良。她像看着一个异物那般看着周夫人,眼里只有冷漠的探视。
周夫人在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她不寒而栗,“你又来做什么?我不是告诉了你,让你死了这条心么?我算死,也不会帮一个□□犯的孩子。”
赵鸢看出了周夫人的恐慌,她趁势以主人的姿态坐下,“周夫人,本官现在以朝廷命官的身份问你,贵府可有一个叫春华的伙房仆妇?”
周夫人刚想叫人,六子抽出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
周夫人向后跌了一步,“那是伙房的事,我是主子,怎会知道奴才的名字。”
赵鸢又道:“她方才来找我,称自己是周老爷的人,能帮我见周老爷。”
周夫人闻言突然嗤笑:“小娘子,你怕不是又被人骗了?我家老爷不能人道多年,怎会有其它女人?而且...她凭什么让你见到老爷?”
赵鸢道:“此言何意?”
“老爷每年入夏都会去辽东消暑,行程只有我同禄儿两个知道,她如何得知?”周夫人讲着讲着,关于春花这个人的记忆渐渐浮出脑海,她了笑一声,“过去西边巷子有个拉暗娼的女人,叫春华,那孩子成日同那些人厮混,当年他中了状元,朝廷的赏银没拿来孝敬我这个亲娘,反给了那些暗娼。”
赵鸢如同被人凭空扇了一个耳光,这虚无的疼痛令她骤然清醒。
她观察周夫人的神情,不像在说谎。如果周夫人说的是真的,那那个叫春华的女人...是李凭云派来的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还有一个问题,请周夫人知无不言。”
周夫人被匕首抵着喉咙,她没有隐瞒的权利,没好气道:“你问吧。”
“听说周家原本是兄弟两个,周家老大溺水身亡,此事,与李凭云有关么?”
周夫人瞳孔蓦地放大,她无意识地躲避着赵鸢的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鸢更直接地问道:“我在问你,周家老大是李凭云害死的么?”
“这关我什么事?那孩子一生下来就和我没关系了,他只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掉下来了,就和我没有关系了。这位小娘子,从你身上割下一块肉,你会时时供关注着那块烂肉么?”
六子见赵鸢说不出话来,他怒吼道:“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好歹是当娘的,怎么能这样称自己的孩子?”
“人...贱民也配称人么?”
六子失控地将匕首往周夫人皮肤里送进去,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杀了这个女人。
“我们走吧。”赵鸢淡淡道。
“赵大人...”
赵鸢有种预感,他们如果逼问下去,会逼死这个可恨又可怜的女人。
她同六子离开,回客船的路上,恰好碰到跟踪春华回来的胡十三郎。胡十三郎耷拉着脑袋,“人我跟丢了。”
六子暴跳如雷:“跟丢了?你干什么吃的!”
胡十三郎解释:“她一路上又是买胭脂水粉,又是买酒,又是串门,她串门时候我打了个盹儿,人就没了。”
赵鸢更能肯定春华是受人指使来找自己的,“六子,能否请你盗盟的兄弟,查一查这个春华?我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些碎银子,给他们当跑腿费吧。”
“...咱们见什么外啊,都是为了李大人,能帮的我都帮,只是我不明白,查人这回事,你为何放着陛下亲卫不用,反而找江湖上的人帮忙呢?”
赵鸢道:“一来,他们是陛下亲卫,我不敢怠慢,二来,我不敢信任他们。”
六子道:“行,这事交给我来办。”
六子在一间茶馆门口挂起风马旗,不过一夜,就聚齐了盗盟的兄弟,他拆了风马旗,将号令发布下去,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来了信。
赵鸢把胡十三郎留在船上和女皇亲卫周旋,她以上周府求见为借口,随六子去了春华家中。
一个瞎眼算命先生举着“懂半仙”的旗帜,在西巷附近踱步,六子一出现,他把旗子卷起来收进布袋里,将眼白使劲一翻,翻出黑眼珠来,“盟主,上次一别...”
六子道:“没空扯闲,叫你们查得人查清了么?”
懂半仙道:“这个年纪的暗娼啊,一抓一大把,脂粉一抹,脸差不多白,皮肉差不多松,兄弟们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
说着说着,他发现六子身旁男装打扮的公子,“盟主,你□□还带娘们啊?”
“闭上你臭嘴,这位是刑部的命官。”
懂半仙道:“盟主,咱们门派不是有规矩,不准勾结朝廷么?”
六子朝他腿上一脚:“她是我恩人将来的妇人。”
赵鸢咳了咳,“去找春华吧。”
懂半仙一边带路,一边说:“咱们有个兄弟,绰号洛川嫖皇,就差这个春姐儿没睡过了,就在几日前,他想过来试一试,你们猜怎么着?人没在家,听和她同道的娘们说,上长安玩去了,回来还给她们带了长安的脂粉。”
六子对赵鸢小声道:“恰是李大人被关的时候,她是不是知道了李大人的消息,去长安找李大人了?”
赵鸢似乎没听到六子的话,她心不在焉地走着,好像海雾里丧失方向的船舶。
六子能够理解她,她那般崇拜李凭云,如今被迫得知李凭云不但有可能杀人,还有可能同暗娼有染,如何承受得了。
西巷过去是有名的烟花场所,烟花之地紧邻佛寺,也是洛川一奇景,随着佛寺无主,烟花场所竟也败落,如今只剩一片危房在西风中摇摇欲坠。
一般而言娼有三种结局,命惨的早死,命勤的早嫁,命懒的,就靠着这档营生活一天是一天。春华就是个懒人,宁愿一辈子做娼,也懒得折腾着去嫁人。
春华和几个老寡妇合住在一个四合院落里,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靠织布营生的寡妇,听说他们是来找春华的,白眼往天上一番,指了指一个贴着窗花的屋子。
懂半仙追着老寡妇,非要给人算上一卦,六子已经推门而入了,唯有赵鸢留在原地,她盯着那片窗花,目光迷茫。
窗花是一只兔子形状,栩栩如生的模样,诉说着剪窗花之人可爱的心思。
“赵大人...”六子脸色惨白地从春华屋里退出来。
赵鸢回过神,大步上前,春华赤身裸体地悬挂在屋子正中间,悬着她的白绫,比烈日刺目。
她死了,把肮脏的身体留给现世,用一颗洁净无暇的心奔赴来生。
第89章 审判2
赵鸢和六子把懂半仙关在门外, 他们给春华的尸体穿上衣服,将她放在床上。
六子在枕头旁发现了一封信,他把信递给赵鸢。
这与其说是一封信, 更像一封陈情书, 上面诉说的是春华的一生。贱民女子的人生大同小异,唯一的特别之处, 是李凭云教她们写字读书的那一段岁月。
春华字写的好看, 铁画银钩,不输赵鸢。
在这封陈情书的结尾, 笔划突然变得笨拙沉重。
那是八个字:身为贱民,非我之罪。
春华没有家人, 也没有近朋, 她是贱民,不得入土为安,赵鸢和六子将她火葬了, 留了一捧骨灰,同那封陈情书一起埋在迎春树下。
“赵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还要继续和周夫人周旋么?”
赵鸢说:“不要再打扰周夫人了。”
“但是这样回长安, 你要如何向女皇复命?”
“六子,你知道陛下为何会派亲卫护送我么?”
六子道:“我就一跑江湖的, 哪敢猜帝王心?”
“这一局啊, 对弈的人是陛下和陈国公, 我也好,李大人也好, 都是他们的棋子。若我办成了事, 便能为陛下保住李大人这枚棋,陛下赢面大, 我若办不成,不但陛下会输,我也会成为弃子。”
“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懂,赵大人,你就说你想怎么做?”
赵鸢听到自己的内心回答道:若必为棋子,我也不甘做弃子。
“陛下派亲卫护送我,应当是预料陈国公会派人阻止,如今我们没等到陈国公的人,陛下派来的亲卫不会就这样空手而归的,我若是他们,便会杀了我,用我的死去对付陈国公,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因为这是唯一的解法。”
六子一拳砸在树干上,叶片摇摇欲坠,将落未落。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和李大人!”
赵鸢笑了笑:“因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正因不仁不公才是万物的规律,所以仁义公正才值得追逐。”
“当年我敢闯皇宫,区区大理寺不在话下,我带着李大人离开,你们随我去江湖,江湖虽有是非,但比朝廷干净。”
赵鸢摇头,“这条路太窄了,后面的人太多,回不了头。而且...这是李大人自己选的路,他不会跟你走的。”
自踏入仕途那日,赵鸢就被收走了自怨自艾的权力。她伸了个懒腰,“找几个死尸化妆成刺客,陛下的亲卫交了差,我就能全身而退了。”
“好...这简单...但...真这样简单么?”
赵鸢目露狡黠。
六子不明所以,在他和赵鸢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她猝不及防抽出自己腰间的匕首,朝胳膊上一划拉,鲜红的血液从从衣料里面渗出来,她疼得龇牙咧嘴:“做戏要做全套,这是你们教我的。”
六子骂了一句“疯了”,便也拿匕首给自己划拉了几刀。
二人在乱葬岗寻来尸体,佯装了一番恶斗的惨状,加之二人一番表演,轻易骗过了女皇亲卫。
一行人带着几具不会说话更不会自证身份的死尸浩浩汤汤返会长安,临近长安,却因雨被困在了洛阳。
六子趁药铺打烊前抓了几副药,分别是防风寒的和补气血的。回到下榻的客栈,他一脸谄媚地把防风寒的药送给女皇亲卫,然后拎着补气血的药去找赵鸢。
赵鸢开了门,匆忙转身,“六子,你来做什么?”
“给你抓了些补气血的药...回长安得给你招个会武功的丫鬟了,我看小甜菜那丫头挺适合学武的,回去教她几招。”
“谢谢六子。”
六子察觉到这不是赵鸢的声音,猛地抬头盯着椅子上坐着的赵鸢。
忽然,身后的门被人反锁。
面前的“赵鸢”抬起头,莞尔一笑,“六子哥哥,奴家好看么?”
“我日。”六子惊呼,“我就说,赵大人何时像个婆娘了!”
眼前身着赵鸢常服的,竟是胡十三郎。男人妩媚起来,那真的没女人什么事儿了。
身后传来冷酷如刀的声音:“你说谁不像婆娘?”
说话的人才是赵鸢,她走到六子面前,“这几日让狐十三在此假扮成我,你我先回长安。”
赵鸢一身女皇亲卫装扮,显然做足了准备。六子腹诽了一句“真能折腾”,“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见李大人一面。”
赵鸢提出这个请求是情理之中。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对李凭云的喜欢深入骨髓,这个年纪,犯相思再正常不过。
六子是性情中人,他以为这样才是对的,才子佳人,相互奔赴,这才是应该的,而不是像他们以前那样互相试探,谁也不肯上前。
六子笑道:“行啊,这是成人之美,我愿舍命成就佳话。”
回长安的一路,赵鸢真正见识到了这位天下第一盗的实力,躲避官差、闯入禁地对他来说比家常便饭还容易。镇守长安的禁军万里挑一,竟被一个盗贼耍的团团转。
赵鸢提心吊胆,终于到了大理寺外,六子偷来大理寺狱卒的令牌,“大理寺的狱卒夜里有饮酒的习惯,咱们先换上狱卒的衣服,我在他们酒里加点料,替你看门。”
她换上大理寺狱卒的衣服,在外面的草丛里一直等到夜里交班的时候,趁着交班时随六子混进牢房里。一切有条不紊,没有意外。
六子放倒狱卒后,对赵鸢挤眉弄眼:“我第一次当红娘,怪紧张的,你赶紧去和李大人私会吧。”
赵鸢没有解释自己并不是来和李凭云私会的。她若解释了,六子一定不会帮她来的。她点了点头,朝牢房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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