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此人,似云似水,随意淡泊,这些只是他的壳,他内心是刀锋,是狂流,无人能撼动,无人能阻挡。
“陛下,下官对李郎中是一厢情愿,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想让我看到的。”
“是么?”女皇挑眉,“赵鸢,倘若朕告诉你,眼下能救李凭云的只有你,你会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么?”
赵鸢不假思索:“下官愿意。”
“要洗清李凭云假冒良民的罪名,其实和容易,只要证明他是良民就行。子女的身份是随父母的,拒朕所知,李凭云的母亲尚在人世,朕已为李凭云做好了身份,只要他母亲愿意出来作证,证明李凭云是良民所出,弹劾不攻自破,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拿出身这事威胁他了。他祖上都是良民,对你也有好处。”
赵鸢试探道:“陛下,下官愿意为陛下和李郎中做任何事...下官可以见一面他么?”
赵鸢的请求在情理之中,女皇道:“李凭云被关在大理寺狱中,徐少卿素难说话,但既然你是替朕做事,朕也会替你排除万难。”
赵鸢带着女皇暗谕从宫中离开,夜凉雨疾,赵府一片漆黑。赵鸢来到父亲书房前,里面亮着灯,赵鸢对着父亲的剪影道:“阿耶,我方才从宫中回来,明日要离开长安,前往洛川一些时日。”
赵太傅的声音在良久后才传来:“是为李凭云一事?”
“是,也不是。”
“何为是也不是?”
她握紧手中圣谕,沉肩仰头:“您知道的,当初我从太和县寄信回家,乞求退婚是因为他,所以此行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赵鸢,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赵太傅的声音甚至称不上威严,仿佛她天经地义就该知道自己不能与一个贱民为伍。
“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心上人。我有难时,他是第一个帮我的,他有难,我也该第一个帮他。我前来,只是与您辞别,并非征询您的同意。”
年轻人总是意气当头,为了情义,不顾一切。
谁年轻时又不是这样呢?赵太傅想到曾出生入死的那些好友,他们的躯体被挫骨扬灰,他们的姓名被史书抹去。
争了一辈子天理,最终只争来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你执意要去,没人能拦你。此番是你自己要去的,明日出了赵家门,便不再是赵家人。”
“我总算知道当年赵谨辞为什么要从凤凰台跳下去了,父亲,当年你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吧。”
赵鸢没有等到父亲的回答,她长叹了口气,走到门前,隔门道:“方才你所说的,我就当是气话。我只是奉圣谕行事,又不是要私奔,母亲那边,有劳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她作了一揖,回屋收拾行李。
人生第一次为爱奔波,这件事的意义已远超它背后的苦楚心酸了。想到要去见李凭云的母亲,赵鸢特意带了一套看上去知书达理的衣裙。
第二日一早,女皇派来的人带她前往大理寺。
她既不是李凭云朋友,又不是李凭云亲眷,此次会面是违反律令的,因此徐少卿特地为她备了大理寺狱卒的服饰。她换上狱卒制服,由狱吏带往关着李凭云的牢房。
狱吏知道赵鸢是上面派下来的人,弯腰行礼后,便离去了。
大理寺的执行力极强,李凭云昨日才被关进来,现在已经受过了两轮审讯。
此人对自己冒充良民参加科举的罪行供认不讳,甚至用不上给他用刑,因此此时的李凭云,还是好整以暇的。
赵鸢站在牢房外面,里面的人盘腿坐在地上,手指沾水在地上画画,她不禁啧啧称奇:刀架脖子上了,还有这闲情。
对方并未抬头,却知道是她来了。
“赵大人是否觉得我身穿囚服,别有一番风情?”
赵鸢声音僵硬:“李大人,需要我拿镜子给你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么?”
赵鸢无法说出穿囚服的李凭云和穿官服的李凭云有何不同,哪怕穿女人的衣服,他仍是他。
“既然不是因为我别有风情,何故看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赵鸢仰起头,让不听话的眼珠子滚回原位。
她弯腰对李凭云做了一记长长的揖,十分隆重,“李大人,我在长安用过午膳,就要前往洛川拜会令母了,可有话要我带给她?”
李凭云面色忽然阴戾:“不准去。”
赵鸢道:“这是圣谕。”
“赵大人,你没想过圣谕为何会送达给你么?是因你惹人怜爱,还是因你办事有力?”
赵鸢听出他话中浓浓的讽刺意味。她也是娇养长大的姑娘,父亲对她固然严厉,也鲜少说过重话,李凭云这混蛋,敢这样讽刺她,以为她脾气真的很好么?
“我知道,陛下让我去洛川,是因为我傻,我笨,我蠢。”
面对如此有自知之明的赵鸢,李凭云语气缓和,“知道你还去?”
李凭云自始至终盘腿坐在地上,赵鸢低头俯视着他,这个角度看他,似乎又有所不同。
人可以有很多面具,但灵魂只有一个。穿过那些傲慢的面具,她触摸到的灵魂温柔而包容。
起初她被那个傲慢的面具吸引,等她清醒时,已坠入他灵魂的陷阱中,永无重见光明的可能。
她知道李凭云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干涉,在此事上,他们有根深蒂固的矛盾。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通过窄窗的阳光洒在李凭云的睫毛上,他垂下眼,“就算你为我舍身忘死,我也不会感激你。”
赵鸢弯下腰,脸贴近囚室围栏,眼里的碎光一闪一闪,她仔细端详着李凭云,“李大人,我不贪你任何东西,只求自己的爱慕有始有终。”
她起身离去,“李大人,回见。”
在她离去之际,身后掷地有声:“赵鸢 ,我从不耻为贱民,”
她站在长廊尽头,光在她的身后,她扬声道:“李大人,世道待你不公,你若不委屈,我便替你委屈。”
这一刻,李凭云如同被人捏碎了脊梁骨。他的傲慢,他的冷漠,全都碎掉了,只剩下孤独的内心,在湿冷的囚牢里无法逃脱,寒颤不止。
他并不是个容易动容的人,此刻脚下像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牵引着,他踉跄地站起来,震怒大喊:“赵鸢,你这是自找死路。我命中有数,不必你来干涉。”
赵鸢手背在身后,继续往前走,“就算是死路,我也会想办法把它走活了。”
“你回来!”
赵鸢从没听过李凭云的话,这次依然。她走出牢狱,松了口气,呢喃道:“赵鸢,干得漂亮。”
“姑娘家还是长得漂亮更重要。”
赵鸢被这冷不防的一声搭话吓破了胆,定睛一看,六子一身狱卒打扮,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她并肩。
“六子,你来干什么?”
“那赵大人,你又来干什么?”
不必说,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救里面那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赵鸢问:“我方才与李大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听到了,他说你去送死,你不听劝,偏要送死。”
赵鸢数落道:“我一番慷慨感言,你竟只听到这层意思,看来人还是要多读书。”
六子道:“我文盲都懂的道理,你一个读书人却不懂,我看你这书也都白读了。真为你好的人,怎么舍得让你跋山涉水,舍身犯险呢?从前李大人说你蠢,我还替你争辩呢,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
赵鸢咬牙切齿:“他敢背后说我蠢...”
“他当你的面没说过么?”
“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么?!”
两人从后门离开大理寺,六子刷刷脱下狱卒衣服,赵鸢看呆了眼,狱卒服饰底下,是一套女装,六子将帽子扔进大理寺院,长发披下,俨然一个娇俏的小美女,就连神态也和方才截然不同了。
六子用姑娘的声调说:“你们陛下让你去李大人老家,不安好心。若陈家人在那儿设套,你不是自投罗网么?”
赵鸢道:“那你说,我去是送死,那我不去呢?”
六子哑口无声。
确实,她不去呢?
不去就是抗旨不遵,再也得不到女皇信任。对一个志在仕途的人来说,没有君王的信任,才是真正的死亡。
赵鸢道:“既然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心无旁骛地走好眼前的路。”
“你其实心里有数,方才为何还跟李大人吵起来?”
赵鸢狡黠一笑:“你可曾见过他那般失态的样子?”
六子回想见李凭云的第一面,那时他身负重伤,依然是一副老子命大的狗德行,和他相识四年了,的确没见过他失态。
“好啊你个赵大人,现在真是贼精贼精的,李大人你都敢算计了。”
“贼精...贼...”赵鸢顿悟一般道,“你在洛川可有兄弟?”
“倒是有,只是洛川临海,海贼多,我们是内陆贼,两者互不往来,能帮忙的兄弟不多。”
“陛下拨了一支暗卫随我前行,只要找几个人在周府跟前盯梢即可。”
“我们盗盟把负责盯梢的人,叫守关人,这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赵大人,你可不能让我的兄弟白忙活啊。”
赵鸢心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飞快作响,“我的俸禄还在还上一回赈灾银呢,首饰也快变卖光了,你不要狮子大张开。”
“俗了俗了,你把我想俗了。”六子说,“赵大人,我喊你一声大人,因我相信你前途无量,顶天立地,所以这回,我想替我兄弟们求个免死金牌,往后你飞黄腾达,在朝中担任要职,别为难我们兄弟。”
“一码事归一码事...”
“李凭云要是出了事,我就回去当我的盟主,我可没有任何损失,所以,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死活。”
赵鸢明知六子这是用来激她的玩笑话,可就连说笑,她都不愿说出自己不在意李凭云这般字眼。
因为她...真很在意李凭云。
“我答应。”
六子大笑离去:“李凭云没看错人,他这辈子值了。”
他一身女装,笑声却粗鲁豪放,这反差看得赵鸢瞠目结舌,直到六子快走远了,她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撒腿追上去:“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又拿我打赌了?你站住!给我解释清楚!”
第87章 弑子之母3
赵鸢此次前往洛川, 打着跑镖的名义,胡十三郎和六子伴在左右,这还不算气派, 最气派的是身后跟着的皇帝亲卫。
胡十三郎和六子走在前方开路, 想到当了一辈子贼,竟给官差领起了路, 胡十三郎感慨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六子冲他挑眉:“敢不敢溜溜他们?”
“罢了, 别惹是生非。”
胡十三郎话音未落,六子驾马飞奔而出。随行的亲卫军只负责跟随, 见前方领路的飞奔,以为碰到了追兵, 便也奔的奔, 跑的跑。
马车里的赵鸢晃得头晕眼花,她大喊:“镇静!镇静!”
队伍突然一个急停,赵鸢在被甩出马车之际, 双手死死抓住马车门框,她定睛向前看去,六子坐在树枝上, 冲女皇亲卫们勾唇一笑:“哎哟,一不小心看花了眼, 跑得快了些, 诸位多多包涵啊。”
赵鸢以为是女皇拨给她的亲卫太草包, 却还不了解眼前戏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弄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六子从书上飞跃而下,精准地跳上马背。
“赵大人, 咱们得加快行程了, 你坐稳了!”
李凭云的家乡沿海,若是日出而行, 日落扎营,需走大半月,六子领的是最近的一条道,翻山越岭,用了十天便赶到了洛川。
赵鸢曾寻过此地的县志,二百年前,这里是一片未开化的孤域,一位来自关内洛川县的人文人发现了这个地方,便再此扎营教书,教化当地渔民,有了教化,有了制度,有了豪屋,也有了阶级。
后来当地人为纪念那位替他们开化的先生,便以他的家乡洛川命名此地。
他们抵达时已是深夜。曹操见海,写下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千古名句,赵鸢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海,却不幸是一个没有明月的黑夜。
她人生的第一片海,如巨兽之口,吞没天地,如笔下化不开的浓墨,也如李凭云冷漠的双眼。
洛川的特色是海上客栈,赵鸢一行人包了一艘船住下。女皇亲卫是一群不能怠慢的人,赵鸢安排他们第二日休整作息,自己却一大早便下了船。
赵鸢穿上男装,维持书生身份,六子贴上胡子,扮作一个老叟,胡十三郎换上女装,扮作婢女,三人前往周府。
先前六子已派人打听过了周父情况,这些年周父疾病缠身,一直深居简出,生意由周禄堂兄操持,家中事务则由周夫人把持。
这位周夫人,也就是李凭云的母亲。
赵鸢听惯了护犊情深的故事,无法理解一位抛弃年幼儿子的母亲,正因如此,她更想亲自会会这位周夫人。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是生李凭云的人,赵鸢不敢欠缺礼数,她双手捧着一个黑檀木盒,里面装着三支上百岁的人参,这便是她的见面礼。
甚至,她已想好了套近乎的说辞。
三人从早晨等到中午,去通传的家丁一去不返。登门拜访,遇到这种情况就是被下了逐客令。
胡十三郎热的满头是汗,“咱们还是明天带着陛下圣谕和亲卫一起过来,看他们还敢不敢这样。”
六子教训:“这叫先礼后兵,你懂不懂。”
胡十三郎:“就你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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