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娜说诶诶诶……手指头指着他,你这不也承认了!
许生辉继续洗内裤和棉袜。
多娜也逐渐意识到有些没趣儿,开始找补,说你干嘛偷偷摸摸地看?等了会儿,她补充,我又不会轻看你。
许生辉沉默着把内裤和棉袜洗好晾那儿, 又找出新棉袜穿上,戴上围巾蹲去门口换鞋出门。
多娜问他,你干嘛去?
许生辉说,去买点东西。
多娜见他出去,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会儿,也一一穿好衣服,裹着围巾出了门。她在大雪中找了一大圈,最后在折回来的路上,看见他拎着罐啤酒站在他们俩的老地方。
两人四目交汇,许生辉没事人一样问她,你怎么出来了?
多娜忽然就难过不已,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
许生辉把啤酒罐捏扁扔了,呵呵手心捧着她脸笑问,哭什么?
多娜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哭。
这是俩人生平第一次闹别扭。在他们相继进入二十一岁的那一年寒冬。
第21章 Donna (八)
许生辉在大学勉强旁听了一个月,他唯一能听懂的就是摄影与制作。工学也听了几回,通讯工程什么的,但他基础差听得一知半解。
经常能看见他在后排认真地听,但思绪早飞出去了。自从入冬后三两天没活儿都是常事,也只要他闲下来,内心的忧思和对未来的惶然就会急剧加重。那是一股巨大的、对未来人生的不确定。
多娜是有明确人生规划的,她的选择面很广,报社杂志社电视台出版社……媒体行业全都可以。要细究的话……他的选择面也很广,他是有绝对挣钱能力的,钱也是很好挣的。他有两个刚入行的模特朋友,他们早上去动物园拿货,傍晚在大学附近或闹市区当流动摊贩卖衣服,就这么来回一倒手,每天净利润能挣一千。
这活他也能干,一天一千,一个月三万,收入直逼白领。
但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简单找一份来钱快的工作。他要的是能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
安身立命——这是他童年时常听到的词。
这要追溯到他父亲时期的下岗潮。原本他父亲不在下岗职工的名单里,一个同事逗他,他听信了同事的话,第二天就负气地在名单公布前主动提出下岗,之后卷铺盖下了南方。具体真是他负气下岗还是顺坡下驴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父亲是职工,他母亲是职工,他爷爷也是高级职工。他从断母乳后就抱给奶奶照养了,因为只有她没有工作。他童年爱在门口玩儿,最常听的就是自行车的铃声,只要听见回头看,准是爷爷下班回来了。街坊邻里也会打招呼:下班了许工。
他爷爷朝后伸着腿从二八车上下来,摸摸他头,问他今天学习了吗?
他还能记得童年时是单休制,他刚念小学的时候上六天学,修周日一天。大人们自然也是。他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周日他伏在桌上写作业,他爷爷坐在椅子上看报,一面看一面不时斜眼提醒他:打直背。
他只有在被监督的时候才会坐姿规范地写作业,不然写着写着能半张脸塌在桌面上,写出来的字歪七八扭。后来他爷爷就制作了一根类似十字架的东西,每回写作业就绑在他后背,让他双肩往后张。
他记得在父亲下岗的前一年,跟爷爷发生了一次大争执。大概是父亲想借爷爷的关系转岗,爷爷不转,早年把他们夫妻安排到厂里,已经很让他抬不起头了。平日他在厂里看见父亲母亲都不打招呼的。有一回在车间父亲喊了他一声爸,爷爷当场黑脸。也一点点的、日积月累的、父子间就生了怨。
爆发点是父亲自作主张地主动下岗。那一段爷爷非常生气,在家跟奶奶吵,说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能在这个社会上安身立命,他丧失了身为人最基本的价值何谈生存?他自己又拉不脸,指挥着奶奶,你给他去电话,只要他回厂里继续工作既往不咎!
奶奶打了,父亲语气坚决,他要下南方了。隔天妈妈就找来抱着他哭,朝着爷爷喊:爸,你就服个软劝劝他吧,他要出去了我们娘俩儿可咋办!
最后爷爷打过去,他妥协,只要父亲回来厂里他会想办法帮他转岗。这句话好像刺激到了父亲,他吼着——晚了!晚了!
父亲下了南方,一别数年。
数年后再见他都要念初一了。他记得父亲大背头,棕色皮衣,腋下夹一个皮包,一脸意气风发。他站那儿愣怔半天,妈妈推他背,快喊爸爸呀。他嗫嚅着没喊。最后父亲歪他一下头,一脸不快地说是不是被那老头养傻了?
之后父亲就凭着这一身行头和三寸之舌,开始向银行贷款和在亲戚圈里大肆借钱,说要开办什么工厂。起初爷爷没搭理他,直到有一天接到一个老同事电话,对方吞吞吐吐,说你儿子想来我这儿拿钱,承诺了多少的利息……
爷爷非常利索,他干的事跟我没关系,我不做担保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挂完电话爷爷坐在沙发上,朝他说,将来你可以成为庸才,但你得要有最基本的责任心。自从父亲抛妻弃子执意南下,这话爷爷就年年说。
也因为这通电话,原本都要借到手的钱飞了,且有人在那个圈子里四处散播:老许对他儿子办工厂的事儿,不予支持不承担任何责任!
父亲气炸了,当晚就踹爷爷家的门,爷俩儿算是彻底决裂,敞开了门在屋里破口大骂,惊动了整栋楼的人。
而这一切许生辉都看在眼睛里。
他以为此后就太平了,父亲和爷爷相互间老死不往来。但没有,父亲几乎每个月都来爷爷家转一圈,顾名思义看儿子。父亲会心血来潮地问他成绩检查他作业,检查着检查着就会骂他,骂凶了爷爷也就出面了,他一出面,父子俩就有由头吵个天翻地覆。
有一年冬天他烦了,推开二楼的窗跳了下去。他皮实,在学校里就经常来回翻墙,只要找准角度就不会摔伤。
他对父亲没有恨意,同样也没有爱意。只要想到那一年电话筒里传出来的嘶吼声:晚了!晚了!
对他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同情。
父亲最后是怎么平息怒火的?是在他工厂顺利运行后,产品也陆续上市后,爷爷确认他没有坑蒙拐骗后,才把家里折上的钱取出来交给他。
他跟父亲唯一一次对话,是高中他被请家长,老师强调必须父母同时来。父亲去了后回来家里拿调料碟无意砸伤他额头,带他去急诊缝针打点滴的时候,他们并排坐在输液大厅的椅子上,父亲仰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说,你将来真成废材老子也养你,抹煞不了你是我儿子的事实。你爷爷不是,我必须要有一番作为,一身浩然正气,才配当他的儿子。
从他记事起,父亲跟爷爷就不和。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十几年的时间,他也逐渐学会了适应、排遣、从而消解这种家庭氛围带来的负面影响。
他从中学就被女孩子环绕,情书一封一封,陪他打球的,约他看电影的多不胜数。她们约,他就去,但玩不上几分钟就没劲儿。他很难对一件事产生真正的兴趣。
他也愿意结交不同的朋友,跟着他们学抽烟喝酒,跟着做一些大人眼中离经叛道的事。但也没劲儿,幼稚透了。上课的时候他爱神游,也爱看邻座女生描眉打扮,自然也会想到楼下孔爷爷家的小孙女。
他和孔多娜第一次见面,他从楼上下来,她从门栋口上楼,俩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让谁,擦着肩膀上下楼。有一晚他做梦,梦见在上下楼的时候他亲了她一口,果然,一个巴掌就上来了。
他也经常看见她妈妈骑着摩托来学校接她们,他不承认他有羡慕。她脸贴在她妈妈的背上挑衅他,他竖起刺怒视她,她反倒偃旗息鼓。
他很早就知道她也喜欢自己。尽管她掩饰的很好。无论是“喜欢”还是“被喜欢”,这种感觉都是会被当事人觉察到的。
除非那人是笨蛋。
但现在不是上学时候了。就像他爷爷说的,步入社会后就要学着自立门户,学着承担责任。他曾跟多娜讨论过,钱到底重不重要?
多娜说重要,但又没有那么重要。
他则认为十分重要,重要到可以化解生活给予的所有难堪。
他流落到网吧过夜的时候不觉得苦,他天天吃泡面口腔溃疡的时候不觉得苦,他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也不觉得苦。但如果现在再让他回去工地上干活,他干不了了。他作为许生辉为了生存可以干,但作为孔多娜男朋友就干不了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年半前的少年,凭借着一身意气和满腔爱意,一路跌跌撞撞赤手空拳地站在大学门口,朝着心爱的人表达:我有一颗爱你的心就够了。
不够。
那个阶段他没有正视自己和多娜之间存在的悬殊。
多娜从没有抱怨过苦,哪怕在他们最艰难的阶段俩人吃一份饺子维生,多娜也从没有表现出一丝的苦。
但在他们花一万多买了台相机后,花几千买了一件羊毛大衣后,多娜所表现出来的兴奋,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他在那样复杂的家庭里察言观色生活了十几年,他立刻就能明白兴奋背后所折射出来的东西。
钱怎么能不重要?
又是神游的一节课。他收拾了买来的二手教材出教室,想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不知道,反正他也没活儿,在学校比在地下室暖和多了。孔多娜短信他,说她在哪个食堂等着。
他到了食堂,随多娜去吃饭。食堂的饭油水大,多娜给他刷了个鸡丁饭,刷了个白灼菜心。餐桌上闲聊,多娜问他怎么样,能听进去吗?
他说一般,不大能听得懂。
多娜说谁让你基础那么差,你高考是两百多分?
许生辉说 357 分!我能上三本!
多娜笑他,伸手捏了粘他嘴角的胡萝卜粒放自己嘴里,问那你怎么不上?
许生辉个眯眯眼学说情话,我要上咱俩不就错过了。
多娜切一声。
等吃了午饭从食堂出来,多娜领他到校图书馆,给他一张借阅证,听不懂课就找你想看的书。
张丹青和蔡小蕙早她十分钟到教室占位,见她出现在门口,朝她挥挥手。孔多娜打着哈欠泪眼盈盈地坐过去,说好困呀!张丹青过来人,说昨晚熬大夜了吧?孔多娜瞪她,哪有。蔡小蕙捂耳朵。
张丹青说正事儿,问你们收到游俊宁的邮件了吗?
多娜托着腮说收到了。
蔡小蕙说她什么意思啊?
游俊宁给她们仨发了邮件,郑重其事地要她们买房。自己没能力买就说服家人支持。最好能在后年奥运会前手续办齐。能买北京买北京,买不了北京就买各自省会城市。她一贯作风不解释那么多,只强调要买房产,奥运会前买,不买悔恨终生!
发给孔多娜的邮件还多了一段话,要想跟许生辉长久发展,不愿签经纪公司也得找个靠谱的经纪人带。这事可以找绍辉把关。
孔多娜收到邮件是上午八点,她即时回复她:你在那边怎么样?
游俊宁回复:终日看不见阳光。雨也多得要死!
孔多娜没想到她会及时回复,她又问:你那里现在是凌晨吧?
游俊宁回复:参加本土同学组织的派对,你是听不见了,这会正热闹呢。
孔多娜回复:所以你是没融入进去,独自在角落跟我发邮件?
游俊宁回复:少狗嘴吐不出象牙。发你的邮件看仔细,我已经委托邵辉帮我在北京看房了,确定了我妈飞过去办理手续。
孔多娜没上心,她不操心置办房产的事儿,离她眼下的生活太远了。毕业后回老家还是留北京发展?这些全都是未知。昨天她跟专业老师沟通,想争取她倾心的一家主流报社的实习机会。她多打磨打磨写稿能力,实在不行就自己投。
她选择当实习记者,全是因为吹出去的牛皮。原本她爷爷奶奶想明年暑假来北京转转,一辈子没出过省,多少弥补些遗憾。主要是考虑孙女在北京念书,来了倒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但在做计划的时候被孔志愿打乱,说马上奥运会呢,奥运会去多有意义。
多娜随口应一句,是啊,说不好我还能弄到门票,能当场内记者。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全家当真了。没几天,先是姑姑联系她,娜娜你能弄到奥运会的门票啊,那我可带毓真毓凡也去了;孔志愿联系她,我能带我两个老伙计去吗;许爷爷也联系许生辉,说孔爷爷朝他显摆,说要沾孙女的光去北京看奥运会。说他怎么像跟听天书似的,这事有谱吗?
许生辉说我也不清楚,如果多娜是报社记者……应该有路径买到票吧?许爷爷哦一声,说能不能也跟我买一张?
……
奥运会的主体育场还没完工,孔多娜还没毕业成为记者,身上就已经压了数十张门票。
游俊宁让她们买房的事蔡小蕙也没上心,先不说她家有没有经济实力,而是她没有话语权。假如她跟家人提议买房,只会招惹来笑话,你们小孩儿懂啥?
张丹青倒是跟她爸妈提了一嘴,说她有个家境殷实的同学建议置办房产,奥运会以后房价可能会涨幅很大。她父母细问了游俊宁的家底,也纵观了国际房价形势,之后在他们省会置办了三套房。她家常年经商手头宽裕,买了就算不涨留给后代也是笔隐形资产。
第22章 Donna (九)
许生辉在图书馆看了两个小时的武侠小说,忽然心血来潮地去花鸟市场买金鱼。家里已经有三缸鱼了,他还往鱼缸里放了水草和珊瑚石等,他可爱摆弄这些了。天气最寒的那几天,他时时惦念他的鱼缸,生怕结冰了冻死他的鱼。
他小时候就爱捣鼓这些,养些毛茸茸的小鸡小鸭小猫小狗。他爷爷也说过他,男孩子养这些不成气候。后来由着他了,你要养也可以,但你得为你养的这些小生命负责。后来他不养鸡鸭了,因为养大后是会被宰来吃的。他开始专心养猫,从刚生下来的小奶猫,他天天给它泡饭吃,清理它的粪便给它洗澡,还往它脖子上挂个小铃铛。他一养养了十年,只要家里大人吵架他就抱着它,抱着它他就会安心很多。
养鱼也是如此。只要烦闷了看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心情就会舒畅很多。他拎了三条金鱼下公交,一路小跑到多娜的学校门口接她下课。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忧思的时候是真忧思,快乐的时候也是真快乐。他的一切想法思考见解只限于当下,很难真正地沉淀下来,真正地促使他去改变现状。他清楚现状需要改变,但他当前又无力改变,一旦产生要改变的想法但又无力改变的时候,他立刻就转换思维,给自己设一个限,比如今年过完,过完年来了再好好规划。
一旦这样想,他就会轻松很多。
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思维。家里只要太平一个月,他就开始为下一场随时爆发的争吵做心理准备。而在争吵发生的当下,他反倒更平静,因为未来会太平一个月。无论置身于哪种恶劣情境,他都会让自己适应那种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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