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孔多娜呢,从容自若地坐在那儿吃,对所有的褒奖都泰然处之。
说到昨天的桌。是孔家门里一位亲戚家孩子的婚宴。除了孔奶奶收到喜帖,大伯孔爸和孔玲都收到了。收到了就要去嘛。爷爷奶奶老两口去了,大伯两口去了,孔爸家四口去了,孔玲家三口去了。
按说她们这一大家子刚好坐一桌,没有,爷爷奶奶跟他们同龄段的坐一桌,大伯两口也坐去了别的桌。孔玲是来得早,在座位上看见孔爸一家四口,忙扯扯身边的毓凡,小声说你去喊你小舅。
这一大家子四分五落地坐好,还扭着头相互找找彼此。邻桌的亲戚看见直稀罕,说你们这一窝咋不坐一桌?孔玲说我们坐一桌光打架。
……
孔多娜穿着白色羽绒服,就孔妈昨天才领她买的。她坐那儿的时候就远离小孩,生怕他们喝饮料会洒她身上。她正戴着耳机听 mp3,一条耳机线被孔妈给拿了,吃酒席呢,都是亲戚你听啥歌呢。
一张圆桌大人小孩儿坐了 12 个。小孩儿是在那儿比自己手里有几颗糖,大人是磕着花生瓜子聊家常。孔玲剥着花生看了眼远桌的孔奶奶,小声朝孔爸努嘴,她是没衣裳穿了?常年红白喜事她都那件大衣,后身都虫蛀了还穿穿穿,她退休金都塞老大了?
孔妈听见也回头看,她婆婆坐在那儿跟人唠嗑,脖子上系着她去年春节买给她的围巾,身上那件大衣也的确有年头了。她转过头剥了几枚瓜子,然后又看看老大两口那一桌,看看他们自己坐的这一桌,再看看公婆那一桌,心里猛然一阵难受。
这股难受劲儿一直持续到小年。小年那天全家出来逛百货大楼,孔妈给奶奶买了款大衣,腰身款型跟她身上那件类似。她也不想买,心里犹豫了几犹豫,又想这姐俩往常也没少往他们那儿跑。加之孔爸内心还是很怜他们老两口的。上一辈对吧错吧,很难一锤定音。
买完她心里就踏实了。不攀别人,咱们该尽的那份心尽到就行。她把大衣袋子给那姐俩,让她们给奶奶送去,说发票都在里头,码不合适就去调。
这姐俩出来家门就分道扬镳了。多娜是去大伯家找堂哥玩儿,自从堂哥放寒假从北京回来,她隔三差五就去找他聊天;多莉是独个拎着袋子去奶奶家,路上碰见下早班的孔玲,孔玲问她手里是啥?她抻开袋口说是大衣。孔玲拿出来看了看,又给叠好说你们晚会来家,我给你们打火锅鱼!
到家孔玲就把一个礼拜前买好的大衣拿去退了。正心疼这钱呢!她也不用找理由送了。退完回来顺手买条鱼扔水槽里,然后坐那儿给孔爸去电话。先东拉西扯,扯到早年那陈芝麻碎谷子的事儿。孔爸委婉地问你今儿不上工?
她装听不懂,话头又扯到孔妈身上,说她过完年不是打算做子宫肌瘤切除术?具体时间订好了说声,她请几天假去医院伺候。孔爸说她不想动手术,嫌肚子上留刀口难看。孔玲说就她爱美,她肌瘤那么大,早晚得挨刀……
外面的天色逐渐阴沉,坐在沙发上朝外看,能清晰地看见窗外扑簌簌的鹅毛大雪。她正说着声调一转,说外头下大雪了哥!
孔多莉看见大雪就忙回自己家了,她气喘吁吁地跑上楼,一面去孔多娜房间扒衣柜一面喊——爸,你拿摄像机给我拍照!
她穿着孔多娜的白色羽绒服,头上戴着顶红色小棉帽,手里拿着孔妈给她的黄色假腊梅在漫天大雪中蹦来跳去,孔爸蹲在那儿给她找角度拍照。
这一幕是她人生里一个永不褪色的家庭画面。
她在那儿又蹦又跳,爸爸举着摄像机给她拍照,妈妈冻得躲在楼栋口伸出个头望着他们笑。
她从小就拥有一种特殊能力,贮蓄和延长美好事物的能力。她能把所亲历的美好全都一帧帧地、如珍宝般很自然的贮蓄在身体。就像她儿时吃点心一样,一块圆圆的桃酥她分成四份,从她早上上学前吃掉第一份开始,内心只要想到还有三份,她这一天就特别特别满足。贮蓄美好记忆也是,快乐的时候不需要想起这些美好,可等她伤心难过了,能从这些记忆里反复汲取到巨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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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她们正在各自的班级上课,接到班主任通知,说让她们迅速去校门口,她们的姑姑等候。
没多久她们就休学了。休学去乡下姥姥家,先是无精打采地睡觉,早也睡晚也睡,直到快要收割麦子了,姥姥家有一小块田在低洼地段,收割机过不去,她们就拿着镰刀戴着草帽跟着姥爷去收割。她们俩也是胡乱割,割完那一片麦穗头断一地,姥姥拎个尿素袋跟在后面一路捡。
收割回来的麦子均匀地摊在柏油马路上,让来回经过的车辆反复碾压,碾压个两三天再用工具敲敲打打,直到把麦仁完全敲下来。接着用耙子把麦秸秆都搂出来,再举着木锨扬被碾压敲打下来的麦仁。铲一锨朝空中一扬,麦仁落下来,麦壳随风飘走。
她们姐俩见证过麦子从播种、发芽、抽穗、成熟、收割,直至被碾磨成粉被做成面条,或被蒸成包子馒头的全过程。也无论麦子经过多繁杂的工艺被制作成特等粉、一等粉、二等粉、标准粉、普通粉等。它的本质都是一粒麦子,只是用途不同而已。
收完麦子姐俩又去种玉米,还是那一小块低洼地段,姥爷先用锄头刨一个坑,她们朝坑里丢二三粒玉米再合上土就行了。等过个几天姐俩结伴蹲去田头,那些种子已经生发出小小的幼苗。
翠翠的,孱弱的。个别被风吹倒的,她们就伸出上帝之手帮其修正。
之后炎夏就来了。姐俩几乎每天都要去镇头买上一支老冰棍儿,有时是原味的,有时是绿豆味的。她们穿着姥姥用缝纫机做的绵绸背心和短裤,多莉是白底太阳花,多娜是白底喇叭花。
她们常常趿拉着塑料凉鞋,穿着皱皱巴巴的绵绸衣,手里拿着冰棍迎着傍晚的风回来。偶尔到家能听见姥姥姥爷在通电话,见她们姐俩回来会问上一句:要不要跟你爸说句话?
通常姐俩都沉默。
她们也会去水库游泳。一个礼拜去四五回,每回都下午五六点。姐俩找个相对人少的地,在水里玩上半个小时就出来。出来也不回家,爬去附近相对高些的山头,依偎着坐在那儿看日落。
不知不觉已经在姥姥家住小半年了,再过半个月暑假结束就要开学了。姐俩也从没聊过她们什么时候回去上学、以及要不要上学这件事。家里大人也没提过。
姥姥姥爷不怎么管她们,也不具体聊什么,只不时带她们去树林里找找鸟啊去田间看看玉米苗啊。姥爷又编了几个鸟窝,这回在鸟窝里垫了层麦秸秆,放去小树林里的树头。具体什么鸟会住进去,随缘吧。
姥爷以前是小学的自然老师兼美术老师也能代代体育课……这在乡村小学不奇怪,很多教师非系统教师。她们姐俩念小学那时候,教她们的语文老师只有中学水平,只因她丈夫是当时的副校长。
那晚姐俩躺床上聊到这件事儿,连带着把当时教她们的小学老师都扒了一遍,十个老师里至少有仨都沾亲带故。这是姐俩来乡下小半年后,第一次在深夜里聊天。尽管平日二十四小时她们都形影不离。有时多莉十几分钟没看见多娜,就会追问姥姥姥爷,多娜去哪了?也有时多娜晚上在睡梦中惊醒,看见身旁的多莉,听着她熟睡的呼吸声,她就能安然地再次睡去。
这天下午她们照常去水库游泳,多娜正走着还把凉鞋脱了拎手上,新买的鞋子磨脚。姐俩把鞋子扔在那儿准备下水,不远处传来小孩们的呼救声,她们拔腿就跑过去,还没来得及救,就被岸上赶来救援的大人们呵斥住!
她们止步在原地,脚下的水才淹没膝盖。岸上跑来的大人们陆续跳水里,不多时人被救上来了,俩小男孩,十岁出头的模样,他们安静地躺在那儿已经失去意识了。跪在地上的大人给他们做人工呼吸,做胸外按压。
这姐俩目不转睛地盯着,紧紧地盯着小男孩的脸,心脏在急剧跳动内心在疯狂祈祷,直到看见他们相继恢复意识开始呕吐,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才流出来。
在当晚多娜熟睡时她第一回 梦见了母亲,母亲骂她:滚回去上学去!
也在这一年的夏末,姐俩接受了母亲因“麻醉意外”而死亡的事实。在她们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也忽然间长大了。她们明白无论如何母亲都不会回来了。就像童年时飞到她们树上的那只猫头鹰,它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12章 章十一
这一年除了她们家。大伯家也发生了变故。
彼时多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没留意到。直到她开学读高三,多莉也复读高三的一个月后,有天她想跟堂哥通电话,他的手机再也没打通过。
后来爸爸说,堂哥出家了。在他拿到美国大学的全奖后,毫无征兆地留了封信出家了。
在后来的记忆里,孔多娜好像在那年冬天坐车辗转到了堂哥出家的寺庙。当她在寺庙里终于找到堂哥时,她偷偷跑掉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就像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一夜白头的父亲。
她和多莉从姥姥家回来后,他们父女间好像都有点相互躲着。哪怕在同一个场合,眼神间也害怕产生交流。
她们姐俩申请了住宿,父亲也搬回了国棉厂宿舍。他们父女间更愿意通电话,也频频通电话,电话里的他们语气间又熟悉又亲切又自然。
爸爸会关心她们的生活,问她们想吃什么?问最近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看什么电影?
等周五这姐俩放学回奶奶家,到家就会看见满桌的丰盛饭菜。而做好这些的人在五分钟前就找理由回工厂了。
在她们高三的整个上学期,他们父女间统共见了两回面。
以前那么爱开玩笑的爷爷也忽然变得沉默了,从他偷偷去寺庙看堂哥,去一次回来更沉默一次。以往他在街上碰见许爷爷,碰见一回主动招惹一回,明知道许爷爷不待见他。现在颠倒了,许爷爷每回碰见他都问:去哪儿啊老孔?
而且他时不时浑身乏力胸口疼。大伯带他去医院,孔爸带他去医院,孔玲也带他去医院。所有大小检查都做了,都说身体没有大问题。孔玲带他去三甲医院就诊那回,专家也说身体没大毛病,但委婉地建议带去精神心理科看看。
奶奶还是老样子,遇上顺心不顺心的就去孔玲家门前靠着。说说这说说那,有时候说上孔妈,先沉默一会儿,然后说她买的那件大衣怪合心意,说着说着咋迷眼了,扯着袖口擦擦眼。
孔玲就怪烦她的,踢踢旁边的椅子,你站那儿不嫌累呀?
奶奶就坐过去,也帮着穿笔芯。不再说什么。
转眼到寒假了。姐俩每天先在奶奶家复习,复习完前后去图书馆,不管谁先到图书馆,都会惯性地给对方占个位。经常是多娜先刷完题,手指头敲敲桌面,然后收拾卷子就离开了。多莉只要见她离开,就把手里的笔搁下,去书架上挑几本喜爱的漫画津津有味地看。
她没办法,她做不到理直气壮地看漫画。她学习能力平平,又是复读生,沉迷漫画会有一股羞耻感。才看了有半个小时?她就合上书出来图书馆了。
出来去哪儿呢?不想回奶奶家,也不想去姑姑家,她看看时间,骑上单车去了国棉厂。她想见爸爸了。
总是要面对的呀。
她凭着一腔孤勇来了。可当她看见一夜白头的父亲穿着厂服小跑出来,她开始后悔,她感觉把一切弄更糟糕了。
她看见父亲的棉靴在她跟前停下,问她这么冷怎么过来了?
她说来同学家经过这儿。
父亲问她吃晚饭了吗?
她说没有。
父亲四下望了望,说附近有家鸭血汤好喝。
父女俩去喝鸭血汤。孔志愿推着她的单车,问她骑车冷不冷?
多莉示意手上的棉手套,说不冷。
孔志愿看看她的脸,笑说瘦了。
多莉摘下棉手套捧着脸,看他一眼小声说:“我没有同学住在这儿。”
孔志愿嗯了一声,说爸知道。
多莉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就是想你了呀……”
姐俩跟商量好似的。第二天多娜也找来了。
她跟多莉不同。多莉是凭着一时冲动一腔孤勇,才朝她爸喊我想你了。多娜是深思熟虑了一个月。她总是在课上频频跑神,总有那么一瞬会抽离出来,会想如果是父亲出了意外,她的母亲会怎么做?
也许会迅速振作起来,带着她们姐俩接受事实重建生活信心。毕竟迎难而上是她最擅长的;但也可能从此精神上一蹶不振,把重心转移到奋斗职业上。因为逃避也是她所擅长的。
但无论怎么样,问题都是要被解决的。
她没有多莉幸运。她去的那天雪虐风饕,车轱辘打滑狠狠摔了一跤。
孔志愿从厂里小跑着出来见她一身狼狈,心疼地问你怎么不坐公交呀?说完就蹲那儿给她装自行车掉了的链子。
她心里那份来解决问题的决心、在看见父亲的那一瞬间顷刻荡然无存。她忘了此行的目的。只能被当下的复杂情感驱使着,干巴巴地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孔志愿给她装着车链子,头也没抬地说,“没呢。”
多娜看看四周,指着不远处的小馆子,“我请你吃饭吧。”
孔志愿仰头问:“你是专门来请我吃饭的?”
多娜看他,“感动吧。”
父女俩去小馆子。孔志愿推着她自行车说:“我明儿给你骑回去,等会你打个出租回去。”
多娜嗯了声。
孔志愿温声说:“下周带你们姐俩去百货大楼置办新衣。”
多娜说:“你给我姐买吧。我去年买过了。”
孔志愿笑她,“头一回听见你喊姐。”
到了小馆子,多娜用脚挪开凳子,双手揣羽绒服口袋坐下,仰望着贴在墙上的大菜单,报了个辣子肺、烧茄子、小炒肉、鸡蛋汤。然后问孔志愿,“你不值夜班吧?”
孔志愿给她添着热茶说:“不值。”
多娜说:“那就再来一瓶二锅头。”说完就去前台结账。
结完回来坐下,父女俩对视一眼,孔志愿说:“你爷爷领我来饭馆也是这么点菜的。”
多娜噗哧笑出声,笑完又自觉难为情。
孔志愿眼眶泛着湿意,转瞬就被眨巴回去了。
外面的雪越积越厚,每一位进来的食客都先在门口跺跺脚,不多时小馆子里熙熙攘攘,遇上个工友朝他们打招呼,“领闺女吃饭呢孔师傅?”
孔志愿笑着应他,“吃饭呢。”
对方应酬上句,“闺女快考大学了吧?”
孔志愿说:“快了。明年。”
对方说:“等闺女考上大学你就享福喽!”
孔志愿很知足地说:“是啊。”
第13章 章十二
孔多娜从姥姥家回来后没再跟许生辉产生交集。两人在放学路上或楼道里碰见就碰见了。她也大半年没碰过电脑上过 QQ,连 mp3 也不听了。之前在乡下还能游个泳或去树林里转转,回来后除了学校就是图书馆或自习室,书也倒不见得真能看进去,不过形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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