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儿乃是宋府的家生奴,自记事起就在宋府的大小主子和有些体面在身上的下人面前自称婢子,倘或一时不察惹得人动了气,被人指着她骂贱婢、狗奴也是有的,那起子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之分的思想早在她的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难以剥离出去。
即便她此时因施晏微的话心念微动,仍是以一副恭敬卑微的态度同施晏微说话:“婢子身份低贱,怎可在娘子面前自称我,娘子莫要折煞婢子。”
这吃人的世道。
施晏微不由在心底轻叹口气,终究没再勉强于她,只收回视线敛了敛目,淡淡同她道:“你既不愿,我也不便勉强,横竖只是个称呼,一切皆按你自己的心意做即可。”
说完,自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练字。
至酉时二刻,天色已然黯淡下来,乌云聚集在穹顶之上,瞧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似要将天地万物尽数吞噬。
黑云之下,宋清和身披一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怀里抱着白如银霜、眼如蓝湖的踏云往退寒居而来。
她身后的画屏手握一把二十四骨绘红梅紫竹油伞,以防天降雨雪淋湿了她。
宋清和方踏过院门,就见冯贵正推了门从屋里出来,二人在院子正中打了照面,冯贵含笑道:“小娘子来得倒巧,家主才刚进屋呢。”
“你不在二兄跟前伺候着,这是要往何处去?”宋清和稍稍停下脚步,疑惑问道。
冯贵只推说家中有些琐碎事要回去一趟,朝她行礼告辞后自去了。
宋清和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轻移莲步往正房走去,来至檐下,橘白问过宋珩的意思,打了门上的帘子请人进去。
屋里置有两三个花纹各异的纯铜炭盆,其内燃着新制的银霜炭,橙黄的碳火散出阵阵热意,熏得满室温暖如春。
画屏先将紫竹油伞靠墙放了,进前解下宋清和身上的凫靥裘挂至门上,与商陆一道退出去。
宋清和薅着踏云脖子背部的软毛,自往宋珩对面的位置坐下,因问:“二兄昨日往何处去了?何时归的府?我与三兄傍晚归家亦未能寻见你。”
踏云入眼的那一瞬,宋珩没来由地想起施晏微在黛岫居里抱它时的温婉模样,硬生生将踏云看顺了眼,凝神盯着它瞧了好一会儿后,方半真半假地道:“昨日军中有事,我处理完军务又往东城的几道城门处巡视一番方归,自是回得晚了些。”
宋清和素来心思单纯,听后不疑有他,只瓮声瓮气地道:“原是这样,我还当二兄又有什么要事往城外去了。二兄有所不知,西城又来了好些胡人开铺子和酒肆,那些铺子叫人挤得水泄不通,好生热闹。下旬的休沐目,我带二兄过去尝尝胡姬的酒可好?”
宋珩往圈椅上坐了,因记挂着陪施晏微外出游玩,思忖片刻,正色道:“近日事多,恐抽不开身,等过些日子再议。”
话音落下,宋清和登时便有些不高兴,皱眉道:“二兄近来益发不爱着家,也不与兄弟姊妹们亲近了,从前杨娘子在时,二兄还常往黛岫居来看我。”
提及杨娘子,又想起银烛来,宋清和最是念旧,心中不由泛起一丝酸楚,施施然低下头,口中幽幽道:“三兄昨日与我说,杨娘子在都督府办了去往长安的过所,想来这会子早在长安城里有了落脚的地方,不知将来可还有缘得以再见上一面。”
宋珩轻笑起来,凤目微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颇有几分认真地道:“你二人是有缘的,日后自当相见。”
宋清和抬头望他,嗔怪道:“好没意思的话!二兄素来不信神佛,倒用什么缘不缘的假话来糊弄我,可不是在拿我解闷么?”
踏云悠哉悠哉地窝在宋清和的腿上揣着两条前腿,全然不去理会兄妹二人的谈话,反因屋里的舒适暖意生出困意来。
商陆进来奉茶时,瞧见的便是小娘子带着些许愠色的一张脸,家主面色倒是与往常一般无二,想是他又说什么惹小娘子生气的话了。
“小娘子且吃碗热茶暖暖身罢。”
宋清和抬手接过,不过略饮下两口,便推说外头恐要落雪离去了。
商陆目送她迈出门去,方回身收了茶碗往外走,待将茶碗放至茶水间抽身往下右侧的下房回,将将麻麻黑的天空中竟真的飘起雪来。
那雪初落下时细如米珠,不多时便渐渐大了起来,入得夜后,已如鹅毛般大小。
蘅山别院。
练儿搓着手取暖,缓步往屋里来,拽上门,笑着朝施晏微道:“娘子,外头落了好大的雪呢。”
施晏微生长在南方的沿海城市,又是在蓉城上的大学,鲜少得见这样的雪景,自是心生欢喜,莞尔一笑忙搁了手里书本,三步并做两步入了里间,打开螺钿衣柜,手往里探,拽出白狐裘,喜笑颜开地往身上裹了。
见练儿身着一件半旧的冬裙,并无斗篷避寒,懂得脸颊发红,遂取出自己先时穿的那件锦缎斗篷送与她,自去檐下看雪。
练儿受宠若惊地将那斗篷披上了,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施晏微下巴微扬,清亮的眸子里是掩不住的喜意,看那些碎琼乱玉纷纷扬扬地自空中坠于大地之上,将世间万物绘成银白的画卷。
如这般大的雪,练儿在太原城中每年都能见到,并不觉得稀奇,只静静立在施晏微身侧陪她赏雪。
刘媪命人烧了滚水送进正房,甫一出门就瞧见施晏微站在廊下拿手心接雪,唬得她赶忙上前语重心长地劝人道:“外头风紧雪密,娘子身子骨弱,还是快些回屋罢,只消睡上一夜,明日清晨自可瞧见皑皑积雪,倘或一时贪顽受了凉,拘束在屋里吃药养病,岂非得不偿失?反倒不美。”
施晏微本就是一时高兴忘了怕冷,当下听得刘媪这番说辞,心中亦觉有理,收回叫那雪片凉至发红的右手,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往屋里进。
刘媪略显浑浊的双目落到施晏微那只冻红的素手上,待她跨过门槛,合上门侧过头来提点练儿道:“娘子年轻任性便罢了,你也错了主意由着她胡闹?倘或冻出病来,家主怪罪下来,谁也别想躲得掉!”
练儿闻言顿时清醒过来,吓得小脸微微发白,连忙低头与她认错:“婢子知错了,刘媪千万莫要动气,可仔细着身子,我们几个年岁小,娘子跟前的诸多事宜还指着您拿章程。”
刘媪见她态度诚恳,自然也就消了气,缓了缓面色平声道:“老身也不是要挑你的错处,这原也是为着你们好,凡事多动动脑子想想后果总没有坏处。天也不早了,且去备热水与娘子洗漱更衣罢。”
练儿点头道声是,自去打了热水送至正房,施晏微不肯叫人伺候,仍是自个儿洗漱宽衣,只在落下床帐后令人掌灯。
次日,施晏微清晨醒来,用过早膳后便披了白狐裘出门去。
但见院外柳絮铺地,碎玉盖树,放眼望去,绵延的远山银白如玉石,石上隐隐透出点点的绿意。
施晏微迈下台阶踏在松软的积雪上,那些积雪便随着她的步子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听着甚是有趣。
刘媪见她伸手去捧花树上的雪,恐她受凉,不到一刻钟便催促她回屋。
午后,天气稍稍暖和了些,施晏微往园子里逛了一圈,并不拿手去捧雪,刘媪这才肯由着她去。
至掌灯时分,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来,施晏微推开门倚着门框往外看,片片飞琼有如梨花乱舞,落在枝头,装扮得院中草木株株带玉。
施晏微看了一阵子,见刘媪又要来劝,很是配合地欲要合上门,忽听院门处传来一道叩门声。
刘媪很快听出那是冯贵在外面敲门的声音,忙提了灯过去开门。
茫茫琼花中,宋珩脊背挺拔如松,身形高大如山,指节分明的大手执一把素色桐油伞踏雪而来,他的步子迈得极稳,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施晏微并不期待他的到来,反有些失了兴致,转过身悻悻回到罗汉床边,往那张几乎全新的兔毛软垫上坐了。
宋珩立在台阶下隔着门框看她,只见她身着一袭月白色银线刺牡丹齐胸襦裙,肩上罩着一条妃色披子,素面上粉黛未施,独眉心点着一朵红梅花钿,越发衬得她艳如桃李,冷如霜雪。
施晏微只平视着前方,见他久久不动,这才抬眸去瞧他的脸,外面光线太暗,饶是施晏微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炙热目光。
二人相视数息,宋珩徐徐收了伞递给身后的冯贵,带着满身的寒气走上台阶,解下鹤氅随手挂至门边,合上门。
施晏微起身施礼,“家主万福。”
宋珩勾唇一笑,顺势握住她的手将人往怀里带,眸子写满了对她的欲望,勉强耐着火气问她:“昨日夜里落了雪,你心中可觉得欢喜?”
施晏微轻轻点头,原本纤长玉立的身躯在他面前显得甚是娇小,两人离得太近,施晏微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身体变化,忙伸手去推他的胸膛。
“妾还未及沐浴。”施晏微还是怕他那东西,别过头去越发不敢正眼看他,只声如蚊蝇地说道。
宋珩抓了她的手往下拢了拢,面上笑意愈深,直言不讳地道:“好娘子,你瞧瞧我可还能忍得到那时?待会儿你若累得起不来身,自有我抱你去沐浴。”
话毕,也不管施晏微是何反应,单手抱起人抗在肩上往里间进,将她安置到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上。
屋外风雪正紧,账内鸳鸯交颈,春光旖旎。
施晏微叫他严丝合缝地磋磨着,直待到夜半三更,宋珩方餍足地将人松开,立起身来三两下穿好衣袍,往门边取来他自个儿的鹤氅裹住人抱至浴房。
“家主且放我下来,我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旁。”施晏微紧紧攥着他的鹤氅遮挡住光洁的身子,低声催促他道。
宋珩将她从鹤氅里剥出来,嗓音带笑:“你身上何处我没触过、没看过,又有什么可避讳的。”
说话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浴桶里,又取来一粒澡豆递给她,这才大步离了浴房。
施晏微强撑着沐浴一番,出浴穿衣时两条腿不住地发抖,两只手亦是乏力的厉害,步履艰难地出得门去,宋珩那厢却还未走,跟堵墙似的立在门外等她。
宋珩见她只穿着白绫中衣,他的那件墨色鹤氅正松松垮垮地披在她肩上,长摆拖至地面,像极了偷穿长辈衣物的孩童。
“娘子这般模样,甚是娇俏可人。”说话间抱起施晏微回了房,还不忘替她擦上药膏消肿,因外头风雪太大,越性宿在此间。
宋珩身上温暖如火,是以并未叫人送汤媪进来,只侧身抱着施晏微给她取暖。
施晏微显是疲累至极,又被他的体温暖着,故而沾了床便沉沉睡去。
此后的十余日,宋珩每隔两日便要往别院来一趟,虽未留宿,每夜却也要闹至深夜才肯让人安寝歇息。
施晏微被他折磨得就没怎么出过院门,早膳过后等待她的便是那一碗又一碗的凉药,喝到她几乎都要变得麻木起来。
不觉到了十一月初五这日凌晨,宋珩星夜领数十骑人前往单于都护府主事,因事出紧急,未及告知薛夫人知晓,只叫冯贵于次日清晨前往翠竹居传话。
宋珩一连三日不曾往别院来过,施晏微的精神头逐渐转好,于宋珩离开太原后的第四日出府散了一回心,买来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和近几年才刚时兴起来的话本解闷。
施晏微自喝了寒凉的避子汤后,月信便不怎么准了,刘媪根据前两回的日期推算日子,心道该也是这两日了,不免提早预备起一应物品来。
一晃七日过去,这天下午,宋珩风尘仆仆地提早赶回太原,归至宋府后,先去翠竹居里见过薛夫人。
疏雨奉了热茶进来,薛夫人命她领着屋里的其余人等一道退下,这才拨动佛珠问起单于都护府的情况,宋珩一一答了,道是事情俱已处理妥当。
薛夫人颔首轻嗯一声,浑浊的双目望向这位战功卓著、称霸一方的孙儿,复又开口道:“二郎有两日不曾归府安歇,可是对她动了心了?老身眼虽盲,心却不盲,那起子公务繁忙宿在署衙的话哄哄旁人便罢了,莫要拿来搪塞老身。”
自古成大事者,当弃情绝爱,又何来的心?左右不过是贪她的容色和身子罢了。
宋珩心中虽是这般告诉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微折了斜飞入鬓的剑眉,执着青瓷茶碗静默片刻,轻启薄唇故作从容道:“阿婆多虑,某不过是一时贪恋美色虚留了两日,并无旁的心思。这世上除却权柄和宗族血亲,再无值当我分心的。”
“是吗?”薛夫人笑了笑,额上登时显出三道深深的皱纹,那笑容里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窗外的遒劲北风拍打着修长的墨竹,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薛夫人听着那道风声沉吟片刻,将话锋一转:“杨娘子非是那等妖妖调调的女郎,老身倒也不怕她勾坏了你,只怕你过分沉溺其中,不知克制,反伤了身子。”
宋珩搁下茶碗,食指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紫檀小几,淡淡道:“某自有分寸,阿婆无需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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