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晚就是不被这冷风吹出病来,日后对着他这么张脸玩上半个时辰的双陆棋,只怕冷也冷死了。
是以不带片刻的犹豫,稍稍后退一步,婉言推拒道:“家主谬赞,今儿个与二娘对弈占得上风实属交了好运,如何敢在家主面前班门弄斧。”
拒绝的这般干净利落,非但没有半分攀附亲近之意,反而存着几分避他不及的意味,倒是出乎宋珩的意料。
宋珩呆呆立在原地,眼瞧着那抹素净的藕色越走越远,直至施晏微纤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他方提了自宋清和屋里带出来的灯,闲庭信步地回到退寒居。
主子未归,橘白、冯贵等人未敢下去安歇,待听得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忙迎出门来,宋珩将那碧纱灯笼交与橘白,沉声吩咐道:“明日将这盏灯送回黛岫居,再去库房里拣些巩县白瓷一并送去,太夫人屋里挑几样碧色的纱绸和安神的香料送去。”
橘白应声答是,自去了,又听商陆恭敬问道:“水已烧滚,这会子正在炉上热着,家主今日可要沐浴?”
宋珩闻言,不曾看她一眼,只淡淡道:“去备冷水来。”
初春时节,井水寒凉,如何泡得澡?商陆心中很是不解,却不敢多问,应声退下,去后院唤小厮多打几桶井水送来。
冯贵指挥小子将井水往浴桶里倒了,而后从橘白手里接过填漆梨木托盘,其上放着叠整齐的干净中衣、亵裤、外袍等衣物,冯贵将那托盘放到浴房内的条案上,接着拿火折子点燃仙鹤衔枝灯台上数支蜡烛,灯芯处散出橙黄光晕,整间浴房登时亮如白昼。
雕宝相花朱窗处置着一架六折泥金绘山水屏风,宋珩隐于屏风后褪去衣袍,将褪下的衣袍尽数挂在红木架上。
滚烫灼热的皮肤在接触到凉水的那一瞬方得到缓解,宋珩放松筋骨倚靠在桶壁上,定了定神,阖上双目将杨楚音这三个字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两刻钟后,宋珩沐浴完毕,冯贵方入内取走他换下的衣袍,交与底下的小子送去浆洗房。
因宋珩无妻无妾无通房,也不大习惯近身婢女伺候,故而夜里一直都是冯贵替宋珩掌灯,且他并无起夜的习惯,倒也无需婢女在外间的矮塌上值夜。
宋珩往那宽大的紫檀木胡床上躺了,冯贵吹灭屋内最后一盏烛火,执着一盏白铜蜡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万籁俱寂,夜凉如水,宋珩难得一回失了眠,好容易浅眠后亦是怪梦连连。
此后一连三日,宋珩皆是晚归,薛夫人和宋聿等人皆不曾得见他。
这日晌午,宋珩于官署内用过午膳,方捧了本兵书欲翻开来看,忽听一双十年纪的士兵来报,道是程司马在外求见。
宋珩微微抬首,允准。
片刻后程琰大步而入,面上隐有急切之色,朝着宋珩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行军礼,语气略显焦急:“节帅,卑下有要事要禀。”
宋珩敛目道出一个字来:“可。”
程琰遂起身,压低声音道是寿阳军中恐要生变,请他亲往示下,稳定军心。
宋珩细细问过一回,心下已有大致论断,遂命人去备马,于偏厅换上甲胄,腰悬长剑与程琰一道往官署外疾行而去。
外头侯着的冯贵见宋珩这时候大步流星地出来,心下便知他定是有事在身又要往外头去了,小跑着迎上前。
宋珩正要找他,是以他这会子来的正好,匆匆吩咐他回府告知太夫人:他与程司马立时就要往寿阳去一趟,约莫数日方归。
说完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冯贵那厢回到宋府,将事情与薛夫人禀明了,出来时见浣竹在廊下晾手帕,因惧怕薛夫人的威仪,不敢在翠竹居里明晃晃地与人耳语说话,只暗暗与她眉来眼去。
一时瑞圣提着食盒往外头进来,浣竹眼角余光瞥见她,登时羞得面色酡红,使劲拿眼色示意冯贵赶紧走。
瑞圣看着冯贵大步离去的背影,走上前打趣起浣竹来:“你与冯郎的事太夫人是允准了的,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冯郎颇得家主欢心,往后不愁没个好前程,待明年你嫁与他做新妇,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璧人。”
浣竹听了这话脸上越发红润起来,瑞圣见状便不再逗她,进到屋里将那银耳百合枇杷羹呈给薛夫人吃。
“太夫人,杨娘子说了,这羹汤趁热吃最好,嗓子也能舒服些。”
原来薛夫人前儿夜里受了寒,昨儿晨起喉间便有些不适,请医师过来开了药服下,今日尚还未见药效,却又新添了咳症。
施晏微在针线房里帮着理线时瑞圣说及此事,当即便提议要替薛夫人做些缓解此症的热饮,瑞圣回来说与薛夫人听,薛夫人没什么胃口,便要谢绝,倒是身侧的宋清和听后细细劝她一回,薛夫人这才应下。
软烂清甜的枇杷肉入喉,非但不觉刺痛,反而有种暖暖的顺滑热意,再饮下一口清香四溢的汤汁,薛夫人只觉十分受用,不多时就将那一整碗都用完了。
薛夫人将那白瓷盖碗搁下,一双微微泛白的眉便又轻轻皱起,不知寿阳究竟出了何等急事,二郎竟是一刻钟也耽搁不得,大晌午的就奔那里去了。
宋清和知她是担心二兄,遂出言宽慰:“阿婆勿忧,二兄既说了数日便回,想来心中必定已有章程,阿婆且宽心就是。”
薛夫人叹口气,嘴里说着赞同的话,眉头却是不展,“二娘说的是极,倒是老身自寻烦恼了。你阿姊大概酉时就到,偏巧二郎往后几日都不在......”
一语未完,忽听一二门外的婢女满面含笑地跑来廊下,传话道:“太夫人,大娘、郎子携孟小娘子来了,这会子想必已过了二门。”
宋清和听后喜笑颜开,立时站起身来,与疏雨一道扶薛夫人起身,“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么,阿姊他们提前到了,却如何又要等到酉时呢?”
薛夫人这会子亦是喜出望外,哪里还能坐得住,亲自来到廊下翘首以盼,迎接宋清音一家三口的到来。
不多时,一道穿红戴金的身影自院门外疾步而来,还不待院里的婢女叉手施礼,那女子已扑到薛夫人怀里,双膝跪地,不多时便哭得泪如雨下,双手攀在薛夫人的臂弯处,哽咽道:“儿不孝,竟有三年不曾拜见过阿婆...”
孟黎川亦随宋清音的动作往地上跪了,嘴里虽没什么话,敬重和感恩薛夫人的心却真的不能再真。
立在檐下的疏雨见了这场面也不觉红了眼眶,抹抹泪上前劝她祖孙二人道:“大娘和郎子回来是天大的喜事,往后就能长久的留在太原了,怎的不笑,反哭起来。”
薛夫人拿疏雨递来的巾帕抹了眼泪,忙叫她夫妻二人起来,见孟芙不在,因问道:“缘何不见团奴?”
“婢女领着她在后头走呢,咱们先进去罢。”宋清音一壁说,一壁挽着薛夫人的手往屋里进。
屋内陈设与四年前大差不差,靠墙的紫檀木架上多了些珍贵物件,东墙上挂着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又有一扇窗上的纱像是近日新糊上去的。
薛夫人见她盯着那窗棂看,想起那日傍晚的事,犹还挂着泪痕的脸上生出笑意来,笑呵呵地将那日傍晚踏云跳上窗台,惹得二郎生出戒备心的事说与宋清音和孟黎川听,二人听了,皆是勾唇浅笑。
宋清音掩嘴笑了一阵,渐渐止了笑意,这才察觉到宋珩和宋聿都不在,因问:“怎的不见二兄三兄?”
“你二兄今日晌午才往寿阳去了,大抵还要几日才能回来;三兄正当值呢。你出阁前住的葳蕤居早叫人收拾好了,这段时日你们一家三口便往府里住上小半个月可好?”
“儿听阿婆的。”宋清音说话间拿眼儿去打量宋清和,见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郎了,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将近四年不见,二娘出落得越发标志水灵了,我走时你才十三不到,这会子已是二八年华。”
说话间,祖江斓和高夫人等人也往翠竹居这边过来相聚。
待宋聿下值归府,一大家子聚在一处用晚膳,自不必细说。
至二月二十五日傍晚,月出西山,薛夫人那处方得了寿阳送来的信,道是节度使明日晌午前自寿阳回来,酉正可至太原。
薛夫人看后大喜,遂命厨房明日多备些菜摆家宴,宋聿想起施晏微没了兄长,特意请薛夫人准她明日告一天假,薛夫人心中也怜惜她在太原无亲无故,自是一口应下。
次日,施晏微不用去膳房上工,宋清和不知打哪儿得了这个消息,午膳过后就命人将她请到黛岫居玩了一下的双陆棋。
酉时二刻,宋清和拉着施晏微一道往府外去接宋珩,因她是府上的主子,自然能够站前排。
宋清和这会子紧紧攥着施晏微的手不肯放,纵使施晏微不愿在宋珩面前露脸,现下却也由不得她了。
宋珩翻身下马,身着一袭葡萄纹绛紫翻领长袍,腰悬一柄将近四尺的玄铁长剑,气势如虎英武不凡,挺拔的身姿如松似鹤。
夕阳的余晖下,地上拉出一道极为高大的影子,饶是施晏微身量高挑,立在他跟前也登时变得娇小起来。
施晏微随众人略看他一眼致意后便错开了视线,平视着远山叠嶂苍翠,浑然不觉宋珩在扫视众人时,深邃的眸光几度落于她粉面生春的脸上。
第7章 飞花令
宋珩解下腰间佩剑递给身后兵士,而后朝薛夫人施礼,薛夫人连挥手忙叫他起来,于是宋珩又与宋清音、孟黎川夫妇二人互相见过,由仆从们簇拥着往府里进。
正厅一径来至正厅,梨花木长条案已置了瓜果点心等物,薛夫人坐于背靠大理石绘山水紫檀大插屏的圈椅上,手里仍握着那串檀木佛珠。
宋清音和宋清和两姊妹分坐在她两边的位置上,宋珩、孟黎川等一众郎君则是坐于薛夫人的对面。
施晏微终究不是宋家人,也不打算在此间长久地住下去,遂自个儿去寻了个侧边靠角落的位置,落了座。
世家大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宋珩的曾祖父虽是出自微末,但薛夫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士族贵女,宋珩之母亦是出自言情书网,是以宋府的饭桌上,亦有此类的条框规矩。
一时饭毕,婢女们上前撤掉案上盘碟,端来茶水与人漱口,这一应事做完,渐渐的,气氛才开始变得活跃起来,玩笑声此起彼伏。
薛夫人见天色尚早,便叫小辈们玩飞花令来解闷,偏头点了疏雨来当令官。
宋清音夫妇率先往边上的方案处落座,疏雨点点人数,却还差了一人。
薛夫人这才想起施晏微来,弯弯的笑眼去寻她的身影,寻着她后便道:“这儿不是还有位杨娘子吗,楚音,你也坐过去同他们玩一玩。”
厅内这么多双眼看着,倒不好推脱,施晏微只得点头应下,往宋清和边上坐了。
施晏微如墨的青丝梳成椎髻,上簪一支偏凤银步摇并两支鎏金钿头钗子,烛光下泛着点点白光,与她的肌肤极为相称。
宋铭独自坐于带脚踏的灯挂椅上,时而慌着腿哼小曲儿闭目养神,时而遮遮掩掩地看向方形案上的那几位小辈。
疏雨又点了人数,这回是整整齐齐的七个人,一人不差,便拔高音量含笑正色道:“太夫人既叫奴做了这令官,奴自当拿出章程来,若有作不出、作错、说错的,一概不容情,通通都得罚酒一杯。”
一壁说,一壁从堆雪手里拿了签筒来,自她身边的宋清音开始拿签,按拿到的数字确定行令的位次。
施晏微才刚取了签出来,身侧的宋清和笑着问她是几,施晏微便拿手比了个三。
不多时,行令的位次定下,宋珩拿了一,起头道了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宋清音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施晏微道:“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
宋清和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第一轮完,皆念出诗来,无人罚酒。
至第四轮,施晏微却是稍稍停顿,于疏雨将要罚她酒时才勉强道出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此句一出,薛夫人心中愈发惊异,头一句虽不曾听过,却用的极好,方才那句听着就不大吉利,心中暗道她小小年纪怎么就能面容平静地于人前念出这样的诗来。
宋珩不动声色地拿眼去看施晏微,待宋清和说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敛着目淡淡道出一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一时宋清音和孟黎川说完,长久的沉默后,施晏微终究没能道出诗词来,疏雨遂往她这处来,提起白瓷龙柄壶往她面前的掐丝团花纹金杯里满满登登地倒了一杯酒,笑盈盈道:“杨娘子,这一杯该着你来喝了。”
施晏微于众人的注视中执起金杯,心一横闭上眼一饮而尽,刺得喉咙发紧,抚着心口轻咳几声方有所缓解,不消片刻脸便烧跟着烧红了。
疏雨抬手将那金杯横拿于众人看,示意杨娘子确已将那罚酒饮尽。
两刻钟过去,施晏微三杯琼腴酒下肚,只觉头昏脑涨的厉害,胃里就跟火烧似的难受,莲瓣般的小脸更是上潮红滚烫,祖江斓观她似乎十分难受,忙叫人送解酒茶来。
施晏微扶着额头饮下小半杯,已有摇摇欲坠之态,发间步摇随之微微晃动,益发衬得她此时娇弱无力。
宋铭早看得神魂俱荡,迫于薛夫人和宋珩的威严,更要顾及她是宋聿恩人之妹,始终不敢于人前对施晏微有半点出格的言行。
宋清和倒是真心拿她当半个阿姊看待,当下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也是一紧,唤来屏风后等候侍奉的银烛和小扇,仔细吩咐道:“银烛,你平素与杨娘子要好,你和小扇送她回去我也能放心,她吃了酒身上不舒坦,且服侍她早些睡下吧。”
话音落下,银烛二人已搀了施晏微起身,施晏微此时意识尚还清醒着,由人扶着脚步虚浮地出了门,一路往她的居所而去。
银烛从那屏风后头出来,不过露出一个侧脸和背影,宋铭未能看清她的容貌,观她身段纤巧窈窕,脖颈白净,暗暗留了个心。
宋珩默声看着施晏微纤细瘦弱的背影,心内暗道西子醉酒怕也不过如此了,继而升起一股异样之感,只觉胸中酥酥痒痒的,微微折起眉头,却是仰首又饮了一杯酒。
一路走的跌跌撞撞,好容易到了施晏微的小院里,银烛和小扇一齐将她安置到锦被之上,见施晏微隐有呕吐之意,小扇自去捧了鎏金银唾盂送来,银烛抬手接过,又叫她帮着去烧些热水。
小扇前脚刚走,施晏微便趴在窗沿对着那唾盆吐了起来,待胃里吐干净了,银烛端来温热的茶水与她漱口。
施晏微胃里和嘴里好受了几分,脑子却开始变得不甚清明起来。
一股脑地抓住银烛的手不肯放人,眼角沁出几滴温热的泪来,似是梦呓一般低低道:“爸妈,陈让,煊煊,别走...我不让你们走,不让你们走...”
因她此时有些口齿不清,银烛只断断续续听到什么“霸,承让,走,不让”,实在是没头没尾的话,银烛不曾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喝多了酒脑子有些发昏,忆及逝去的亲人,心里难受,借着这股酒劲儿发泄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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