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郎的话音似乎比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要令施晏微心潮澎湃,周遭好像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是原身的阿舅,他要带她离开赵国,前往魏国生活。
去岁魏国攻下了宣歙,宣州属魏国管辖,是魏国的王土。
只要她能随原身的阿舅回到魏国,便能去宣州寻找宣城公主李令仪。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忘了仔细去听太皇太后接下来道出的话语。
依稀间听到太皇太后差人去寻她过来。
然而下一瞬,原本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宋珩像是失了智一般,厉声将那宫人呵住。
“不许去!没有朕……”
宋珩话音未落,屏风后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太皇太后不必差人去了,杨氏楚音在此。”
施晏微从屏风后出来,徐徐来到沈镜安的跟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立时叉手屈膝下拜,唤了他一声“阿舅”。
她是何时出现在此处的?!滔天的怒火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直往天灵盖上窜,宋珩气到几乎要发狂,左手覆上剑柄就要踹开身前的条案,直接杀了沈镜安那厢去。
太皇太后及时呵止住他,身后的张内侍亦瞧出情势不对,忙上前按住宋珩的手,大殿中的众人似乎都察觉到了年轻帝王散发出的戾气,犹豫思考着要不要寻个借口快些离开此地,就见太皇太后挡在了宋珩身前,对着众臣道:“武安侯寻回流落在外多年的甥女,实乃喜事。诸位若是酒足饭饱,无他事要议,今日夜宴便到此为止,请回吧。”
众人如蒙大赦,顷刻间齐齐施礼告退,压抑着内心的惧意鱼贯而出。
第71章 离开
待众人离开, 殿内只余下他们几人。
即便有太皇太后在侧,宋珩亦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怒火,几乎是略微用力便将张内侍的手弹开, 嘶吼一声叫他滚。
张内侍何曾见过他如此动怒失智的模样, 当即吓得两腿直发软,太皇太后见了, 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
然,张内侍才刚迈出去没两步,宋珩那厢已然三步并作两步从台上迈了下来,直奔沈镜安和施晏微两人而去。
“二郎!住手!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昏聩至此吗?!”太皇太后见状大惊失色, 心道值此两国和谈之际, 岂可斩杀魏国使者,连忙出言阻拦, 却是顾不得唤他圣上,只管像从前在太原时那样称呼他,盼望他能清醒过来。
宋珩满脑子只有杀了沈镜安, 不能让施晏微随他离开的念头, 对于太皇太后的话语充耳不闻。
眼瞧着那人不断逼近,施晏微来不及仔细思量, 只知自己当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愿再呆在这紫薇城中、留在宋珩身边了, 鼓起勇气, 不管不顾地挡在沈镜安身前。
“宋珩,你要杀我阿舅, 先杀了我!他是我如今在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亲人了, 若是他今日命丧你手,我定不独活!”施晏微一壁说, 一壁抬手去拔自己发上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宋珩目眦欲裂,眼圈发红,显是有些无法自控,饶是这会子见施晏微以命相胁,仍未能冷静分毫,紧紧握着手中的那柄长剑,嗓音沙哑低沉:“音娘,你让开,朕不想伤了你,你莫要逼朕!”
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无法再回头,倘若身后的武安侯真的死了,宋珩必定恼怒于她方才认下了他,岂会再遵守那五年之约,与其困死在这深宫高墙之中,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簪尖没入皮肉之中,殷红的血珠徐徐冒了出来,施晏微决绝道:“他死,我也死,宋珩,我说到做到!”
那抹鲜红刺激着宋珩的视觉,令他的理智回笼了一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堵得他呼吸不畅,忍着心痛质问她:“你就这样恨朕,这样想要离开朕?”
施晏微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冷声道:“是,我恨死你了,恨到多看你一眼都嫌恶心!”
语言似乎化成了无形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剜在宋珩心上,割得他体无完肤。
咣当一声,长剑离手,掉落于地。
宋珩身子发沉,眼中隐有湿意,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去哀求她:“音娘莫要伤害自己,朕不杀他,不杀他了。”
他的眼里竟有泪意。施晏微愈发肯定了什么,缓缓将簪子从伤处移开,始终与沈镜安站在一处。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个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儿竟这样拜倒在一个女郎的石榴裙下,自是感慨万千,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杨氏女留在府上,只多送她些银钱打发了也就是了。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唯有劝二郎放她离开。
“二郎,她对你无意,任你如何强求亦是无用,何不让她随武安侯离去?”太皇太后实在看不过眼,语重心长地劝他。
话音落下,宋珩久久未应,沉默良久后,让太皇太后和沈镜安都出去。
沈镜安如何放心她同一个疯子共处一室,颇有几分担心地唤了她一声二娘,语气坚定道:“阿舅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走的。”
许是尚还存着原身与亲人之间的羁绊,她不过与他见了一面,便已生出亲切之感,没来由地对他感到信任,施晏微面色从容地宽慰沈镜安道:“阿舅放心,他若要将我如何,方才就不会顾忌我的生死,扔下剑了。我留下与他谈谈就出来,不会有事的。”
沈镜安闻言,仍是放不下心来,犹豫着踌躇不前。
施晏微回首瞧他一眼,冲他莞尔一笑,沉静道:“阿舅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且听我这一回。”
拗不过她,沈镜安只得妥协,温声道:“好,阿舅就在殿外守着,若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我马上进来。阿舅久经沙场,也不是吃素的。”
施晏微颔了颔首,便又去看宋珩。
他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待沈镜安和太皇太后出去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将施晏微抱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
“音娘那日夜里答应过朕的,一日不满五年,便一日不会离开朕,朕已经守约不再将你困在宫殿之中,让做了女官用自己的双手挣钱谋生,不让外人知晓你与朕之间的关系,亦不曾再要求你怀上朕的子嗣,音娘缘何要狠心毁约,五年未至就要弃朕而去?你不能这样伤害朕。”
施晏微并未有过多的挣扎,只将发顶从他的下巴挪开,抬首望向他,杀人诛心道:“若要论起毁约,难道不是圣上先毁了你我之间的三年之约吗?我现下会如此做,也不会是回敬你罢了。”
“莫说是是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亦绝无可能原谅你,更遑论喜欢你,在我心中,你永远比不过陈让分毫!”
宋珩听着这些话,只觉心如刀绞,不知何时起,整颗心都被她占据,她能够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仗着他喜欢她就能够做到。
恍惚间,宋珩想到了爱这个字。
他可是爱上她了?不,他不能拥有这样的情感,那是庸人和愚人才会去追寻的东西,他是一国之君,断然不能生出这样的累赘和软肋。
不能承认,不敢承认。宋珩头痛如裹,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眉头紧锁。
施晏微瞧出他痛苦的根源,心狠意冷地补起了刀子,戳破他的软弱:“宋珩,你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可是因为你爱上我了?你爱上了自己豢养的鸟雀,你爱上了被你视作骗子的女郎!”
“可是怎么办呢,她是你阿弟救命恩人的胞妹,还是你姑姑杀子仇人的外甥女...”
一语未完,宋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两手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低低嘶喊道:“杨楚音,你给朕闭嘴!”
施晏微全然无视他的无能怒吼,抬手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物件,面无表情地质问他:“你是堂堂的赵国皇帝,她的阿舅是魏国的武安侯,你与她之间根本就是横亘着国仇家恨。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妄想着能留住她,让她也爱上你吗?”
宋珩屡次被她戳到痛处,尤其不愿直面爱之一字。
她不会喜欢他,更不会爱他。那么他又何必跟条狗似的对她摇尾乞怜,横竖五年期满她也是要离开他的。
不若就此放过她,也是放过他自己。
一国之君,岂可困囿于男女情.爱,他该迎娶贤良淑德、本分乖顺的皇后,广纳世族贵女为妃,瓜瓞绵绵。
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害怕自己会后悔。宋珩不敢再去看她哪怕一眼,阴沉着一张脸,哑声道:“滚出去,从今往后,朕不想再见到你。”
从今往后不再见她。施晏微兴奋激动但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欢欣,只轻声反问一句:“你愿意放我离开赵国了?”
宋珩沉默着转过身去,没再开口道出半个字。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施晏微生怕他会反悔,再不敢同他言语半句,极力控制着走路的步伐,脚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夜色已深,沈镜安负手立于檐下。
待听到殿门打开的那一瞬,忙不迭回身去看。
“阿舅。”施晏微唤了他一声。
隐隐感觉,眼前这位长相明艳大方的女郎同幼时不大一样了,单从眉眼来看,样貌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张开了,越发像双十年华时的阿姐了。
沈镜安并肩同她走着,待离甘露殿有一段距离,这才开口询问她道:“他可答应放你离去了?”
施晏微颔了颔首,“答应了。”
沈镜安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轻出口气,沉吟片刻后又道:“他答应了就好,阿舅本以为不会这般容易的。大运河的洪水已经退了,未免夜长梦多,待和谈结束,就不往文水去瞧你阿娘阿兄了,直接从南市码头登船走水路去汴州。”
“事出有因,阿娘阿耶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罪我和阿舅的。”
“我在汴州城中供奉了他们的牌位,待到了汴州后,再带二娘一道去上香祭拜。”
施晏微听了,忙真心实意地与人道谢:“谢谢阿舅。若非是阿舅前来解救,二娘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从他身边脱身。”
她口中的他字指的是是谁,不言而喻。
沈镜安一阵心疼,压低了声音:“他对你...”才说了三个字,又觉得不妥,这与揭开二娘的伤疤何异,故而连忙将话咽下,话锋一转:“一切都过去了,从前不开心的事不必再提,往后阿舅定会好好保护二娘,让二娘做一个平平安安、岁岁无忧的女郎。”
多久没有体会过有亲人在身边的温暖了?施晏微仔细想了想,发觉似乎已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不知不觉间,她来到此间竟然已经三年,这具身体陪伴了她的灵魂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因为那个男人,她错过和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清冷地月色落在小石径,施晏微抬眸望了一眼空中明月,不禁想起远在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李令仪,遂问道:“阿舅,从汴州到宣州需要几日?”
宣州。沈镜安甫一听到这两个字,亦想起了那个气质清泠如竹的女郎,略微晃了晃神,徐徐启唇道:“若骑快马,约莫十日,如乘马车,小二十日总是要的。”
“二娘有此问,可是想去宣州?”
施晏微不置可否,据实相告:“我想去见一见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
沈镜安闻言,不由心生疑惑,公主与他同岁,年长二娘十一岁,只在长安和宣州修过道,二娘只在文水长大,后又被宋府接去了太原,缘何又会识得公主。
“二娘竟与她相识?”沈镜安问。
施晏微摇头:“非是与她相识,而是想要与她结识。”
二娘莫不是叫那衣冠禽.兽折辱太甚,心中凄苦,想要与公主一齐修道避世?
想到此处,胸中怒火横生,恨不能立时去杀了宋珩那厢替二娘出了这口恶心。
身旁的阿舅迟迟没有搭话,施晏微疑心他是不是想岔了,急忙出言解释道:“阿舅,我并非是想上山修道,只是听了宣城公主这位可称作奇女子的事迹,心中肃然起敬,想要同她结成好友罢了。”
“原是如此。这也不难,我与宣城公主颇有几分交情,二娘既想与她结实,待到了汴州,阿舅书信一封与你带上,再派人互送你去宣州,公主见了书信,必定会见你。”
施晏微由衷感谢他,张口又要道谢。
沈镜安才听到她说了个谢字,却是打断她的话:“二娘何必同阿舅如此客气。长辈照顾晚辈乃是人之常情,二娘无需言谢,反倒显得你我舅甥生分了。”
施晏微听后浅浅一笑,点头应下。
不觉间行至尚仪局外,因其内乃是女官居所,不好请他进去坐一坐,因道:“我到了,天色不早,阿舅也快些回去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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