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算起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晚在祝隐洲的情况平缓下来后,同祝隐洲说一会儿话。
女医却在私下里对沈晗霜说,她能做的这件事或许要胜过无数汤药和方子。
沈晗霜知道祝隐洲的心意,却不明白,对他来说,这份情意是否真的要比汤药还管用。
但沈晗霜看得出来,晚上和她说话时,祝隐洲的心情的确是愉悦的。她便到底还是没提要回明府的事,只让人传了信回去给家人,好让他们放心。
断云似乎一直没能找齐还原太子寝殿所需的所有东西,是以后来接连几日,都没人提起让祝隐洲搬回太子寝殿一事。
祝隐洲仍然住在木芙苑里那间沈晗霜曾住过的卧房,仍然日日让断云用粗绳将自己绑缚起来。他身上那些在失控挣扎时被粗绳磨出来的伤口便自然也不断叠加,一直不见好。
但谁都看得出来,祝隐洲很愿意维持现状。
沈晗霜看在眼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祝隐洲日日尝试戒除药瘾时,那些官员的家眷们也到了该启程的时候。林远晖和林止按照祝隐洲之前的安排,配合着一道领兵护送这些女眷们离开了洛阳,一路往长安回去。
只是与需要回长安的林止不同,已被调来洛阳军营的林远晖仅需将她们从洛阳行宫送出半程便可返回,后面则会有从长安军营来的人接替他的职责。
沈晗霜知道这回陈兰霜也和那些官员的家眷们一道回去了。
她猜测,祝隐洲应已安排了手下和陈兰霜商议过找寻陈相罪证之事。
祝隐洲用那些物证和人证将齐氏的细作身份捅破了,却有意暂时没有带出陈相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近期陈相或许正在设法联系逃脱的齐氏,或许正在设法清除自己曾经与齐氏、与北达国有所牵连的证据。
无论是哪一样,沈晗霜觉得祝隐洲和爷爷他们应都已经有所准备,正静待那条毒蛇有所动作,再一击毙命。
沈晗霜一面思忖着这些,一面等待屋内的祝隐洲捱过今日的药瘾。
但没过多久,春叶便来了院子里找沈晗霜,说是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除了沈晗霜和春叶外,如今行宫中已经只剩下祝隐洲的人。因为祝隐洲身染药瘾的消息绝不能外传,是以旁人都不被允许进行宫。
沈晗霜便起身随春叶走出了木芙苑,去了行宫外。
来人是一身普通官兵的打扮,沈晗霜和春叶都不曾见过。
春叶问过之后,才知道他是邻城郊外一处驿站的官兵,说是受人所托,给沈晗霜送来了莲花酥和如意糕。
闻言,沈晗霜静了几息,猜到了什么,便问:“是李荷月让你送来的?”
那名官兵原本留了个心眼,有意没有早早说出托他走这一趟的人是谁。
见眼前的贵人的确认识那个正在流放途中的女囚,他暂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由得觉得庆幸——好在他来了这么一趟,不然恐怕连怎么得罪了贵人都不知道。
他垂首恭敬道:“沈姑娘,李姑娘说您自幼时起便喜欢用我们那里知味阁的莲花酥和如意糕,便特意托卑职替她送了些过来。”
那名女囚还说这位沈姑娘不仅是沈相最疼爱的孙女,是明家深受重视的表姑娘,还是当今太子的心上人。
这个官兵原本并不相信那名女囚会认识这样的贵人,那两个押送女囚的官差与他是旧相识,原本也只想抢了她私藏的银票,再沿途睡她几回尝尝富家女的滋味便够了。
但他们又担心自己会放跑了升官发财的路子,便咬牙让他跑了这么一趟。
而离洛阳越近,这个官兵便听了越多与这位沈姑娘有关的事情。他还没进城,便听说沈姑娘如今正在洛阳行宫陪太子养伤。他大着胆子找了过来,竟当真见着了贵人。
没想到那女囚还真有这样的路子。
好在他那两个押送女囚的兄弟还没来得及做出些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等他回去了便立刻给他们送信,让他们在路上仔细着些,千万别得罪了贵人。
但这个官兵心底仍有疑惑,见贵人似是好说话的性子,便试着问道:“据李姑娘说,沈姑娘与她是至交好友,可她为何会沦落至……”
“法不容情,”沈晗霜淡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该你问的事,便管好自己的嘴。”
“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官兵立马老实了许多,歇了再试探的心思。
见眼前的贵人并未否认她与那女囚的关系,他也知道自己和那两个兄弟该做什么了。
沈晗霜朝春叶递了个眼神。
春叶当即会意,上前收下了官兵一路送来的糕点,又递了些银子过去,道:“一路辛苦了,尝些洛阳城的热酒吧。”
感觉出那些银子的分量不轻,官兵连连道谢。
沈晗霜听说了来人的身份和用意后便猜出,正在流放途中的李荷月应是想利用她为自己谋求一份安稳。
许多被流放的人都很难走到流放地,其中受官差苛待和欺凌便是很常见的原因。
尤其,李荷月不仅是女囚,还是在富商家娇养着长大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一朝跌落尘埃,成为了囚犯,便更容易被人欺辱。
李荷月已经受她父亲的行贿罪牵连,被抄家流放,正在去往她至死都不能离开的北方苦寒之地。其他那些对于女子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的遭遇,能避开也好。
是以沈晗霜并未拆穿李荷月的话,不仅让春叶收下了李荷月让这官兵送回来的糕点,还给了他银钱。
她并未多做什么,却或许能让那个曾经骄傲的女子避些灾祸,沈晗霜觉得不亏。
而另一边,北风呼啸凛冽,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李荷月却正极力遥望着洛阳的方向。
不知沈晗霜见到那个官兵后会作何反应。
若沈晗霜矢口否认,说与她不仅没有任何交情,还恨不能让她死得越惨越好,那不远处那两个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官差或许便会扑上来抢了她的银票,撕烂她的衣裳,将她变得连卖身的娼妓都不如。
李荷月该担心的。
可不知为何,想起那个总是能受人喜欢,处处都将她比下去的沈晗霜,李荷月下意识觉得,沈晗霜或许不会将她逼入绝境。
即便如今沈晗霜可以像按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让她无法翻身。
她知道自己并非沈晗霜的友人,还曾多次对她口出恶言,没有身份也没有脸面恬不知耻地扯着沈晗霜的旗子自保。
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摆脱了父亲,不必被送去给那个逼死了发妻的恶鬼做续弦,她还有很长的一生想要活,不想破破烂烂地死在流放的路上。
第86章 各有所思
随着齐氏抗旨逃脱的消息传回长安, 从洛阳送出的信也抵达了各处。
骤然得知母亲的真实身份,心底满是迷茫和痛苦的祝寻被父皇拦着,没能去洛阳找自己的母亲问个究竟。他近来一直自己安静待着, 谁都不见,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俨然是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前,祝寻才刚听父皇派来的人说, 他母亲在青云寺时抗旨不遵, 不愿脱簪待罪, 回京受审。
她不仅对祝寻的嫂嫂用了迷药,想将其掳走,还在逃脱的过程中伤了祝寻的兄长,并在那短箭上涂了梦欢散, 让兄长染上了极其凶险顽固的药瘾,如今正在生死一线之间悬着性命。
听闻此事时,祝寻心底被巨大的空茫与痛苦笼罩了片刻,很快便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他太无能了。
无力阻止母亲的种种狠毒行径, 不能劝说她放弃那些经年的阴谋。
也无力亲自将母亲带回来认罪,不能让嫂嫂免受母亲的牵连,无法为兄长的伤势和药瘾做任何事情。
他只能被迫一遍又一遍地看清母亲的真面目。
自那日的朝会开始,祝寻便得知了太多事情。那些都是他这十几年来从不曾想过会与“母亲”这两个字有关的事情。
祝寻自幼便想像他的父亲一样, 做个能为家国百姓打胜仗的大将军, 守护好他和家人共同生活的这片土地。
可与此同时,他的母亲想的却是该如何隐瞒好她自己的细作身份, 长久地潜藏在他父兄身边, 以图来日。
祝寻一直十分仰慕自己的兄长。即便兄长不会同他说太多话,也不会对他笑, 但祝寻仍然从小便喜欢跟在兄长身边。
兄长成为太子的时候,祝寻欣喜不已,他很期待自己将来能成为兄长手下最得力的将军,守好万里江山,兄弟俩一起为国为民,建功立业。
可如今,他的母亲对他的兄长使了那样阴毒的手段。
祝寻无法因为母亲的细作身份和所作所为便轻易割舍孺慕之情,又因母亲对兄长和嫂嫂造成的伤害而自责不已。
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情就像是一场荒诞可笑的梦。可祝寻已经安静地等了许久,也没能从中醒来。
祝寻不知该如何处理,甚至不知究竟该如何面对。
他一开始以为今日内侍送来的那封信还是兄长寄来的,原本仍不打算翻看,只由着内侍将其放在一旁,无心拆开。
是兄长亲自查清了母亲的细作身份,而母亲又在潜逃之前用有梦欢散的短箭伤了兄长。
仅是这个简单的事实,祝寻便过了许久才读懂。此时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兄长。
但那个来送信的内侍提前得了吩咐,只能硬着头皮,冒着会触怒二皇子的风险多嘴道:“殿下,这封信是沈姑娘托人从洛阳送回来的。”
祝寻原本正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枯树出神,闻言,他顿了顿,似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地问:“是嫂嫂写的?”
见二皇子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那内侍松了一口气,忙道:“是呢,沈姑娘还特意嘱咐了,这封信一定要送到您手里。”
二皇子身边的人都知道,虽然沈姑娘与太子殿下已经和离了,但二皇子仍然将沈姑娘视为长嫂。
自从齐氏的身份在大朝会上被揭破那日起,宫里的人便都发现二皇子变了许多——
不仅变得沉默寡言,没了以往的笑模样,还没心思做任何旁的事,只一日接着一日地坐在窗边出神。
旁人只能唏嘘,却实在帮不上什么。
也不知沈姑娘派人送回来的这封信能不能劝动二皇子,起码让他心里好过些。
内侍暗自想道。
祝寻冷淡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那内侍不知道二皇子究竟会不会看这封信,但到底还是不敢继续多话。见殿下似是没有事情要问了,他便躬身退了出去。
祝寻又神色平静地站在窗边待了好一会儿。
直到枯树上的最后一片黄叶落下,他才轻出了一口浊气,转身走向书桌边。
垂眸看着那个表面干干净净,没有写任何一个字的信封,祝寻心底忽然生出了些怯意。
或许是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他,所以嫂嫂才没有在信封上写字吗?
嫂嫂会在信里说些什么?
祝寻还记得那日父皇看向自己时的眼神。
沉重,愧疚,犹豫,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无能为力。
他也记得,那日江首辅在朝堂上戳破了母亲的细作身份,随后刚散朝便有兄长的手下送来了一封信。兄长知道他或许会需要,所以提前写好了那封信。
但祝寻一直没有看兄长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眼下,他不知若是看见了来自嫂嫂的,推心置腹、语重心长的劝解,自己该作何反应。
也不知若是看见了嫂嫂可能会写在信中的批评与指责,自己又该如何承受。
可犹豫了许久之后,祝寻到底还是拿起那封信,轻轻拆开了。
而看清信上短短几行字写下的内容后,祝寻迷茫了多日的心绪忽然便像是稳稳地落到了实处。
没有劝解和宽慰,也没有指责与批评,嫂嫂只是在信上问他,能不能再帮她寻一棵桂花树。
嫂嫂想要一棵像前年他挑回家的那棵一样好的桂花树,种在洛阳明家她的明溪院中。
祝寻也想起了这桩旧事。
那是嫂嫂嫁进王府后的第一个中秋节,祝寻尝到了嫂嫂亲手做的月饼。他格外喜欢其中那股桂花蜜的味道,便一口气吃了好多月饼,还乐呵呵地和嫂嫂说今后每年的中秋节都有盼头了。
那时他无意中听嫂嫂和侍女春叶闲谈时说起,做那样的月饼得有上好的桂花来做花蜜才行,不然味道不对。
是以祝寻花了好多时日,遍寻长势好、花量多的桂花树,挑了其中最好的买了回来,送去了兄长和嫂嫂住的明溪院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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