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峭气定神闲,目光垂落在淙淙溪水,专注于浮标的动向,随后一阵乍破的匆促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清脆淅沥的水流声。
他没有动作,直到来人气势汹汹地站定在身边。
“来了。”
江峭唇齿微启,轻声吐言。
甚至不用回头看。
橙绿相间的鱼漂在水面轻微颤抖,有缓慢下沉的趋势。
“那个谁,江峭!”
盛欲摸了摸鼻子,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邀请他。
而坐定的男人仿佛并不意外,视线移到女孩身上,眼尾蛰伏一点如春露洇染草木的笑意。
盛欲今天穿了条微喇牛仔短裤,黑色马丁靴因为豪放的走姿沾了点泥灰,再往上,深蓝短款外套开敞,挺括版型衬和着吊带内衫,凸显身材玲珑有致。
白金短发略微长长了,被她随手用一只皮筋扎成个小揪,尾巴似的,点缀在漂亮白皙的后脑勺。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好奇探头的女生。盛欲挡在汪茜蓉身前,像个大姐头,带着小妹征战四方。
江峭有些好笑地回答她:“嗯,我在。”
盛欲踌躇几秒,被汪茜蓉从背后猛戳了几下,才硬着头皮开口:“你,跟我们一起去野餐吧,大家都在。”
江峭凝着她的眼笑容微妙,却不置可否,再次回头看向水面。
鱼漂节点已经尽数没入水面以下,手中竿传来共振的频动,可以想象到,水底的鱼儿是怎样一副拼命挣扎的景况。
“行不行啊?”盛欲急性子地再次开口。
男人不紧不慢起身,开始着手收线,力度平缓却异常迅速,浮标即将近岸,他抬手高高吊拎起鱼竿,长竿的弧度不断下压弯曲,他施力与水下的那股扯拽感角逐对抗。
“哗啦”
一条大鱼随银线的牵引破水而出,在水上剧烈翻扭跳跃,拍打身躯试图挣脱鱼钩的钳制。
但毫无作用,它被凌空提起,短暂低空飞行后,没有悬念地落入江峭手中。
一旁的盛欲和汪茜蓉都看呆了。
“我也很想去。”江峭卸下鱼钩,才开始回答盛欲的邀请,“不过我更想在晚宴上烤制我的鱼。”
所以是拒绝了?
两个女生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
而他转手拎着鱼钩,把鲜活的大鱼递到她们面前:
“所以,谁能帮我把它处理干净吗?这样我就可以专心加入聚会了。”
足约五六斤的鱼,生命力极其顽强地甩动尾巴,他只一手便稳稳拎着鱼嘴上的钩子,毫不费力。
“??”
“??”
盛欲和汪茜蓉脸上又同时显露出困惑的表情。
杀……杀鱼?
汪茜蓉盯着这条活生生的鱼,那有力的尾身恐怕能扇死她,翻腾起来时一滴冰凉的水甩到她脸上,让她转而面如菜色,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好几步。
“不就是杀鱼,有什么难的。”
盛欲却截然相反,回过神来后,十分镇定地包揽下这个任务。
她二话不说捋起长袖,就着他拎鱼的动作,两手上去,一把掐抓住鱼脖子。
“啊?!!”汪茜蓉张大嘴巴,再一次受到冲击。
“先把鱼打晕,然后开膛破肚去除内脏,改好刀,要点海盐过来码上,腌制一下就行了。”
盛欲说的头头是道,把鱼接手,蹲下找了块干净地面,平放在地上,
“对了,等会儿剁鱼用一下你的随身折叠刀。”
江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随着她蹲下的角度,重新坐回折叠椅。
“那个啊,可能用不了。”
听到她提及自己兜里的车钥匙,江峭略挑眉,轻巧避开话题。“不过看样子……你很专业?”
“不啊,没干过。但你放心,我经常看菜市场摊主杀鱼,简单得很!”
说着,她胸有成竹地在溪岸边翻找起来,捡了块趁手的大石头,左手死死摁住鱼身,石头扬起,然后气沉丹田,狠狠落下——
“啪”!
“哎呀!!”
石头精准地,砸歪了。
一个猛子砸在地上,只有边角磕碰到鱼额骨,惊起鱼剧烈的条件反射,它一跃弹起,高高跳过盛欲头顶。
她连忙丢了石头伸手去接。
硕大的鱼在空中飞翔,她一手碰到却抓不住,下意识又用另一手去接,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于是鱼儿在她两手间交替来回滑行跳跃。
手忙脚乱间,鱼受力往江峭的方向飞去,沾了两手粘腻滑溜的盛欲知道徒手难以抓住它,干脆往它下落的方向扑倒过去。
最终,这条生猛的鱼不可避免地落在江峭身上,还在往下弹跳去,盛欲眼疾手快,飞速把它按定在江峭的大腿上。
意外结束,江峭仍平静淡稳,遗世出尘地坐着,低头看着盛欲趴跪在他自然曲放的两腿中间,打仗一般将“敌人”摁在他腿上。
盛欲声音里透出一种誓死较量的癫狂:
“哈哈,小东西被我抓住了吧!今天非得烤了你不可!”
话音刚落,江峭感到腿上传来一阵向死而生的游弋感,然后疯狂扭动的鱼身自她手里脱滑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通”一声,跳入溪流。
手里空无一物的盛欲倏尔呆滞,双手虚虚扶摸在江峭腿上,还没反应过来:“欸?”
好了,现在是真的结束了。
江峭眼瞧着盛欲忙活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只剩他裤腿上一片湿滑腥腻。
第15章 篝火
◎你哭得好听些,兴许我会心疼◎
盛欲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比这更尴尬的事情。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像那条该死的傻鱼一样,一头扎进旁边的小溪沟里,立刻淹死自己!
气氛尬滞,她羞愤得无以复加。
盛欲瞥清江峭的白色运动裤被她抓皱,肥鱼在他腿上翻腾而过留下两滩水渍,甚至还洇着污黑泥痕,极为扎眼。
下意识再次伸手摸上他大腿,试图替他擦拭干净那两坨污迹,却忘了自己跟那条傻鱼大战过几回合,手上也早就沾满湿腥。
结果是越抹越黑,他原本雪白的裤料成了她的擦手布。
江峭眼瞧着她折腾了半天,终于是看不下去,一手扣住她两只细腕,阻止她的乱来:“好了,我接受和你们一起还不行吗。”
盛欲当即转头抬脸,勉强自己望向他。
江峭看了眼自己满是狼藉的裤子,又扫了眼她耷拉翘开的十指,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后,无奈地笑摸一下她的头:
“这条鱼很不容易吃到呢,盛欲。”
……
盛欲听见江峭表示要去换条裤子。
而汪茜蓉站在盛欲身后,目送着江峭走远了,才啧啧出口损她:
“我就知道你骨骼清奇,不是一般人。”
“闭嘴!这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失误而已!”
盛欲一边挽尊,一边在溪水里洗干净手,直接迅速逃离现场,埋头扎进人堆里假装无事发生。
丢脸死了,她左右找机会帮忙,时而去接抵达的大巴车,时而帮忙支帐篷、穿串摆烤炉,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也不敢再去找江峭的踪迹。
好在这场小插曲没有其他人看见,不然她酷拽社长的形象可就不保了。
一直到夜幕入深,尊穆山的旅客中心工作人员为学生们升起了篝火。
是此时游云徜徉在晚穹,有形,或无形,用以安放风的模样。
凉月似水洗透亮,用以存放光阴轮转的痕迹,纪念这个夏天落幕。
碎光闪耀的星夜下,年轻的男孩女孩纷纷围聚篝火旁,三两成组,喝酒划拳、跳舞笑闹、拍照、烧烤……蓝牙音响淌出的音符拼凑青春烂漫。
极致热闹的夜晚,时间也变为流动的液态。
盛欲自然而然想去找宋睿他们,却又看见他一行人正和其他社同学打得火热。
各路游戏玩得嗨起,鼓掌敲桌闹哄哄,几桌摊位里属他们这桌喝得最多、喊得最响、气氛升温热烈。
她想了想自己在学校多数的风评:性子急,脾气大,固执,冲动,做事原则性强,说一不二,非常不好惹……
还是算了吧,别去扫兴了。
盛欲当即改变了主意,顺手拎了瓶便利店干红,站到旁侧篝火堆,有男生在火光照映下弹吉他,不少女生被温柔的歌声吸引,围坐在他身边。
盛欲突然生出一点好笑。
原来自己也是不受欢迎的人,居然还去邀请江峭加入同学的聚会,好在她及时跑开了,不然很难想象,她介绍江峭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尴尬的场景。
想到这里,福至心灵般,她看着那男生弹吉他,却又感觉余光像被蜂巢抽丝的隐线勾住,让她没由来地,视线径直越过弹吉他的男生,不自觉向更后方探眼望去。
然后,她在灯与火的灰暗面,旅客服务驿站的外墙边,看到了江峭。
还有……汪茜蓉?
汪茜蓉和江峭似乎在短暂交谈什么。
有着一头乌黑浓密波浪卷的年轻女生,手里端着两杯清酒,有些局促地站在江峭面前,断断续续说着话。
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原因,盛欲隐约看见,汪茜蓉脸上似乎染上一层羞赧的薄红。
“这俩人悄咪咪弄什么呢?”盛欲挠挠头,连酒瓶都来不及放下,穿过人群往两人那边走过去。
汪茜蓉有点高估自己在情场上的纵横手段了,当看见江峭这么一张宛若神意的脸,还是会被惊窒到头脑短暂空白。
她的声音都不自主变得温婉:“学…学长怎么总是独自一人呢?”
江峭没有说话,轻垂的睫毛遮蔽漠然目光。
“不喜欢人群的话,我可以陪着你。”汪茜蓉低着头,递过去一只酒杯。
“不了,谢谢。”男人口吻礼貌,更疏离。
“盛欲弄丢了你辛苦钓来的鱼。”
被毫无余地的婉拒,反而让女生更加不死心,“要不明天我陪你,再重新钓一条大鱼上来。”
“没关系。”谁知江峭并不在意。
甚至看都没有看她,却在抬眼看到逐渐走近的盛欲时,清黑眸底被一瞬点亮,像火焰燃动,深沉又漂亮。
他低浅笑了声,意有所指般,说:
“我的鱼儿,自己会上钩。”
盛欲就在这时到来。
某个刹那,汪茜蓉像是大脑宕机般出了幻觉,幻觉江峭眼中真切藏有一种钩子,裹以华丽美感的伪饰,靠甜饵铸就极致诱惑,假意松弛,实则贯穿掠杀力。
此刻,他正用这样一双眼端凝盛欲,洞察她,分析她。而盛欲就像那条不知所谓的、被标记的鱼。
当她稍被蛊动,便已置身险境。
当她乐而忘返,就会不得生还。
盛欲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只是天性纯白的女孩,当然不会懂他话中深意,只瞧见汪茜蓉的背影里都写满难堪,预备收回递出的酒杯。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及时出声:“这可是人家社长的邀请,你怎么能不给面子呢?”
盛欲接过那只酒杯,不由分说塞进了江峭手里,引来汪茜蓉的侧目。
给面子?这种话根本不是平时的盛欲能说出来的,她从来不懂给任何人面子。
但现在情况不同。她看不惯对于别人三番四次邀请,都无动于衷,故作清高的江峭。
她打算要为汪茜蓉扳回一局。
也要为自己报蹦迪夜的灌醉之仇。
江峭换了条水洗蓝牛仔裤,白色的休闲衬衫未系领扣,晚风恣意灌进衣服里,衬衫便浮动出纯白少年感的松弛轮廓。他握着杯子,笑貌略带讶然,却毫无反叛之意。
他说:“如果你这么说,那我喝。”
然后仰头倒空辛醇的酒液,顺从地咽下。
很好!盛欲得意起来,扭头对汪茜蓉挑眉使眼色,却看见她皱眉愤怒的神情。
怎么回事?盛欲一时有点蒙。
汪茜蓉的视线在盛欲和江峭的脸上来回巡视,羞涩褪去,留下怨怒:“原来是这样,你们直说就行了,耍我玩有意思?”
说罢她扭头就气冲冲地离开。
“不是?汪茜蓉你……”盛欲一头雾水。
她向来是直来直去的人,被汪茜蓉一通脾气撒得不明不白,她当然想不通,当即要追过去问清楚。
“盛欲。”
江峭更快一步拉住她的袖口,留下她的话显得过分悱恻,
“你能为她出头,就不能管管我吗?”
他的双眼化入熊熊篝火般,沉默又暗自毕剥燃炸的,摇晃的噪点。
盛欲就是在这漆黑眸子中,招摇的光彩里,被轻悄悄钩去注意力。
她刚刚都打算放过他了,谁知道居然还有主动求教训的人呢?
盛欲觉得,也该是时候“管管”他了。
袖口还轻然捏在他手里,她气势汹汹往前站了一步,说教道:“你也太不合群了吧!”
虽然这话甚至有些像在说她自己。可是江峭显然更夸张啊!
为什么那晚夜场,江峭又野又痞,比营销和气氛组还懂得活跃控场。
而此刻同样人声喧哗的欢闹场,他却比初秋的沉夜更清疏寡冷,更孤郁,更落寞。
当盛欲满心思索他的这一刻,江峭的眸光透过银丝镜片,被远方摇摇颤动的火光描摹,勾魂摄魄地,紧密注视着她。
他后退一步,似乎刻意保持安全距离,却仍轻微牵动了手里她的衣袖。
像是猎食者留下某种踪迹可寻的诱导信息素。
而盛欲毫无知觉,决意要让江峭这个天之骄子,也尝尝被人掌握主控权的滋味。
她又跨上前逼近江峭:“你到底懂不懂一点人情世故啊?”
又是一句骂了他,也把自己骂进去的话。
江峭再次被逼退。
只是这次,有意或无意间多退后几分。
盛欲陷入无机制的沉思,似乎全然丧失了警惕性。
思索他为什么有时自由如风,桀骜热烈更胜浮世骄阳,好耀亮的一场辉煌。
为什么有时却又灵魂枯败,如同玫瑰丛中非自然死亡的蛱蝶,羽翅构筑带刺的废墟。
她自然而然地跟上他向黑暗里退去的步伐。
直到暗影将他们全然笼罩。
她惊神,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江峭“步步紧逼”,两人完全身处服务驿站的背后阴影面了。
黑暗总是带给人一些对未知的紧张感。
草木丛林里阵阵虫鸣恰好中和了这种紧张。
江峭早就松开她的袖子,因为盛欲已经顺从他的行动,主动步入禁秘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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