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幻如画,让盛欲神魂飞远,想起面试那天,江峭仿佛倾尽余生之力去雕琢那节破旧的粉笔头。
他的作品是半截残破的古罗马柱。
没有在原比例上继续缩小,而是利用粉笔截断面,雕出柱体断毁的立体图案。
另一头完好的截面,甚至被做成科林斯风格的柱头样式。繁复精美的纹路因钢笔的局限性,只能雕刻出雏形,但刻痕流畅一气呵成,反而映衬破败柱身被风沙磨砺的岁月感。
如此深厚惊人的功底,在总长不到3cm的作品上,展现淋漓。
技法精湛,除了当场通过还能说什么呢?
思绪正有些飞远,恰好手机在这时呼入来电。
电话那端响起冯珍琪兴奋不已的声音:“学姐,烟花秀要开始了,我现在下来接你!”
听出小姑娘话里的激动,不想她下楼耽误时间而错过烟花秀开幕,盛欲从沙滩上起身,边收拾画具,边拒绝她说:“不用,在那儿等我吧,我现在上来。”
“那行。”女孩没多想,顺嘴问她,“学姐你知道上来的路怎么走吧?”
盛欲停了下,抬眼望向远空的玻璃塔台,应声:“知道,放心。”
那么扎眼的地标,简直不要太明显。
来的路上冯珍琪说过,为了方便欣赏烟花秀,酒店特意为客人提供了一场夜宴。可直到盛欲爬上来走进玻璃塔台时,扫视一圈,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香槟、甜品、美食,满面洋溢喜悦的男女老少……
没有。这里没有任何人声鼎沸的痕迹。
这里静谧无声。
四方围罩的玻璃房中,气氛阒寂仿佛冻结,灯影辗转间,倾泻若无似有的丁点落寞。
——这里只有一滩泳池。
晚风撩拂开半扇玻璃窗,落地纱帘款款掀飘,泄入一点喧嚣吵嚷。
盛欲若有所觉,连忙走去窗边,望见稀疏两簇试放的烟花在山顶窜起。
难怪这里安静,原来是她走错地方了。
转身打算离开时,余光视角徒然瞥到一抹影,盛欲下意识扭头,恍然发现竟然有人坠溺在泳池里。
池水粼粼蔚蓝,盛欲看不清对方长相,但常年描摹人体模特让她练就一副好眼力,轻易目测对方个头超过185cm,体态修瘦。
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酒店客人都去山顶晚宴上看烟花了,整个玻璃塔房空无一人,泳池内也只有那个白衣黑裤的男人,仰面平躺在池底,自始至终,纹丝不动。
看起来情绪十分稳定。
以为男人潜入水底,是在挑战什么人体极限憋气运动,“挺能憋啊。”盛欲忍不住发笑。
蓦然,烟火于天际炸开,光斑崩溅堕海。
火光大亮的一刹,盛欲抬头看向对面矗立的老式座钟,指针跳秒跑动,她隐隐感到有些异常。
一个人衣服完好地躺在水底,怎么看都有点怪吧?
就算她不太懂那些极限挑战,常识总有。
正常人水下憋气最多也就一两分钟吧?从她进来到现在,怎么都有一分钟了,泳池下的男人却丝毫没有打算上岸的意思。
憋这么久不难受吗?
淹水的窒息感会刺激人的本能,而浅水池稍稍用力就可以站起。
他怎么一动不动?
可别……闹出人命来了。
想到这里,盛欲登时僵住正欲离开的步子,深深看了眼水下的男人,神色复杂,随即抬起手腕,目光紧盯住腕骨上的绿皮复古小方表,开始计时:
1、2、3、…
时间如水冷静无情,年轻男人就那样沉落在无人的、纯净透光的缸底。悄无声息。
28、29、…
他像一条恒久梦寐的人鱼,从不夜之海昳丽陨落。
波水是温柔的囚禁,“鱼缸”是他为自己亲手挑选的棺椁。
55、56、57、……
缭乱四散的烟花,冰冷褪逝,如同,讣告昭示。
此刻,山顶露台,一场盛大的、纸醉金迷的夜宴,正在如荼上演。
情侣拥吻嬉笑,人们宣沸欢腾,又共举酒杯。
池水内外,唯独他与世界相互观赏。
不过,盛欲想,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而已,说不定人家就是单纯练习潜水。
毕竟,这座玻璃房下面就是海。
不会有人选择在泳池里淹死自己吧?
‘也许只是想多了。’
她停止读秒。
‘别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她咬咬牙,狠心转身。
--“铛”——
零点整,
钟声敲响午夜。
敦厚闷沉的钟音,紧随“扑通”一声脆响,平静无波的水波骤然满溢出池面。盛欲纵身一跃,毅然决然破水而入。
然而刚下水她就后悔了,
冷水如寒冰入骨,霎时刺透她薄软皙白的肌肤,大腿隐隐传来挛痛,有抽筋的预兆。
搞笑吧!这酒店泳池的水竟然不是恒温的!!
水下,幽蓝混沌的阒静被一瞬打破。
盛欲强忍着冷意,鼓起腮帮,憋住气,一个猛力扎入池底。小腿灵活交替摆甩,身姿轻捷快速地朝男人游去,靠近他,伸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袖。
浮力却钝沉逼过来,轻易飘起她的身体,急切中盛欲错乱地与男人十指交扣,借他的力把控平衡,拼命摇晃他的身体,试图叫醒沉睡的男人。
可她低估了水下救人的难度,也高估了自己。毫无任何救人经验的她,没多会儿便感觉到血氧消耗过快,胸腔传出的闷痛,愈发尖锐。纵使如此,两人十指交扣的双手仍未分离。
直到她忍不住窒息感,想要浮起换气的前一秒——
漠然闭目的男人倏然掀起长睫,睁眸,睇视着眼前细眉紧蹙的女孩。
身骨轻盈翩动,分明呼吸浅薄得快要溃散,见他醒来还能面露喜色,倾尽余力地一面摇晃他,一面指向池岸,想要带他上去。
但盛欲很快坚持不住,绷紧的脸颊已然忍不住松口,微小气泡自她红唇轻翕间,破碎吐出。
纤指渐渐卸力,一点点地,愈渐松开他骨节瘦削的长指。不料,未及完全抽离的这刻,男人迅速反手一把捉住她,施力拽过去。
下一瞬伸臂勾揽上她盈弱无骨的细腰,盛欲几乎失力摔进他怀里。
旋即视域在水中翻然倒转,盛欲直觉身体由轻至重,冷温褪去,她整个人被男人横抱怀中掀水而出。
水珠如露溅落,圈圈层层的波纹推叠,似无数花蕊舒展嫩瓣,争先放绽池面。
盛欲口鼻灌了水,超负荷憋气令胸肺灼痛,咳得脸色涨红,气都近乎喘不匀。
而相比她的狼狈模样,此刻抱着她的男人反而气定神凝,从容不迫地走向池岸,步伐平稳有力,似乎水下憋的那两分钟对他来说,只是安稳一梦。
咳得有些脱力,盛欲委顿在男人怀中,不停战栗,气息带喘。脸上糊着水渍,致使视线模糊似蒙着层雾,无法辩清对方面容。低度水温也冻得她脑子发懵,思维停转。
总之,当男人脖颈上,有一抹熟悉的长形绿色晃过视野时,她才有所反应。条件反射性伸出手,冰冷指尖止不住抖,轻轻碰触上去,指腹些微摩挲两下。
顷刻,男人身体略僵,被她的举动逼停步伐。
“盛欲。”他开口,声线敷着湿哑。
稍稍瑟缩了下手指,盛欲抬头,胡乱摸一把脸,看清了他:“江…江峭?”
也看清了他脖子上的那道绿,
——帕恰狗创可贴,她随手丢给他的。
江峭并未应声,单手将她抱坐上池沿。自己却没上岸,就那样站在水中,站在她面前,灯影幢幢斜拉下他清拔高挺的身影,重叠在她纤妙曼美的影子上。
凉风经过背脊,盛欲冷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想要挣离他的怀抱上岸穿衣服。
刚扭过头,却冷不防被他两指捏住下颌,扳正回来,和他重新对上视线。
男人同样湿漉着全身,发肤泛出清贵寂冷的质感,就像月色不会被烟花掩没。
他的眼神幽稠连丝,如有实质般一遍遍辗转在她眉眼,不断记忆她的容貌。
“为什么又这么莽撞来救我?”他声音平静,是潜藏决绝的坦然。
什么为什么?紧急情况当然是慌慌张张啊!
盛欲正要开口,塔台入口却在此时出现一道纤靓的身影。
“盛学姐你在这里吗?好黑啊妈耶!”
是冯珍琪久不见盛欲出现,正在到处找她。
第8章 阻断剂(上)
◎我们躲起来吧◎
盛欲下意识抬手想应答,但她忽然瞧清了自己和江峭满身漉湿。
白衬衫湿水贴在男人身上,又朦胧,又洇透,领口处,锁骨凹嵌深壑线弧,衣料下若隐似现男性紧实虬结的肌理轮廓,修窄腰身充斥力量感。
而盛欲更是好不到哪去。
浅绿吊带被水滤过,几近半裸透,水珠饱满欲滴,滑淌过释放在外的大片肌肤,似冷月,薄白无暇。
无论如何,眼下任谁看起来,都是一番惹人遐想的、活色生香的旖旎画面。
在盛欲陷落怔忪的这刻,
江峭率先做出反应。他撩起眸,朝冯珍琪将要拐入的方向轻轻一瞥,随后敛睫凝视眼前的女孩,嗓线低伏。
“我们躲起来吧,盛欲。”他说。
温声提议的口吻。
“躲到哪里去呀?”盛欲下意识发问。
“吸气。”
江峭精瘦骨感的长指径直抚上她后腰两侧,握拢收紧,
盛欲明显慢了半拍,“啊?——”
可是江峭没有留给盛欲说完后话的时间。
隔着被浸湿轻薄衣料,双手按掐住女孩阴柔丰腻的肤肉,指骨略微施力,将她向上托高一些。
如此不由分说的强势。
盛欲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仅凭本能地吸了口气,下一秒,冰冷池水霎时吞没她短促的惊呼。
她被江峭再次抱下水面。
水波被无声惊扰,推漾起层叠破碎的圈圆,水纹粼粼幽蓝,徐徐飘泛细密涟漪。
水下,江峭扣住盛欲的手腕,带她悄然而迅速地自浅水穿游向深水区,随即停稳站定,借浮力轻捷转身,伸臂圈揽上她的腰肢。
盛欲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一时恍惚忘记了两人在水中,下意识想要张嘴出声,口中氧气转瞬变为细小气泡,自她唇齿吐露。
江峭稍稍皱眉,手腕一个用力将人勾进怀里,带她逼近角落位置,敷落在她腰际的手掌顺势卸力,反手按在她身后的砖墙,算是替她隔开寒冷坚硬的池壁。
同时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捂掩她的口鼻。
盛欲连忙屏住呼吸,手不自觉搭上他的肩,手指慢慢蜷起攥紧他的衬衫衣料。
岸上冯珍琪的呼唤声仍在回荡:
“学姐?”
“学姐你在这里吗?”
水底,盛欲缩在江峭怀里屏息凝神。
可水温实在太冷了,就算她再怎么绷紧神经,依然止不住颤抖,战栗下更做不到感官平衡,没多会儿身体便要失控浮起来。
江峭在这时出手,一把捞回她的身子,手掌覆在腰后给她坚定有力的支撑。
他们离得这样近,
于是,目光无处落脚时,她的眼里都是他。
不得不承认,江峭五官深沃,精妙皮相似艺术品般,虚淡实浓。
此刻他浴在水中。
发梢随波飘摇,眼尾低垂,抵着盛欲在池壁角落,凝视她的眼神幽深静谧,清冷又动人,眸底仿若化不开的墨。
又是这个眼神。从刚才在岸上开始,他就这般注视着她,眼里有徐徐点亮的光,和一些猜不透的情绪。
水光为他施加丝缕破碎感,像是,远古域界的少年神灵。
灵魂已然千疮百孔的脆弱,此刻却一袭白衣,守护着她。
等等?
脆弱?守护???
江峭那般傲慢又轻狂的脾性,她竟然会用这样的美好字眼来形容他?!
盛欲简直被自己搞笑了。
但她现在也顾不上那些了,眼下最最紧要的是,她真的快要窒息了。
所幸岸上人在这时脚步离去。
小腿交摆拨动水流,盛欲拍了拍江峭,疲惫地靠过去,直接双手搂上他的脖颈,示意他带自己上去。
她大大咧咧的贴近动作,反惹得江峭身形稍僵。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犹豫,手掌箍住她的细腰轻易将她托举上岸,旋即松开她,手撑池沿,长腿一个攀踏离水翻上来。
虽然会游泳,但盛欲并不擅长潜水憋气,加上前后两次入水与男人来回纠缠,让她近乎耗光气力,坐在岸边不断大口喘气,随手抹开贴脸的湿发。
倏尔,身侧恍然倾落阴影。
纯白干净的浴巾跟着闯入视野中。
盛欲视线上滑,看清陷进浴巾边角的修长指尖,再往上挪移,是男人筋肌分明的腕骨。
江峭没有走近,站在几步之外的距离,抖开浴巾递给她。对比盛欲的狼狈,他有节律地调整呼吸,低眼半睨着她,气度孤高又清贵。
盛欲略显迟疑地接过浴巾,仰起头看他。
直到江峭也扯过一条整齐叠放在旁侧的浴巾,扬开披在身上。回身时,发现孤坐在池岸的女孩一动未动,浴巾仍然拿在手中,偏头盯着自己发愣。
她身上那件吊带毫无隐私性可言。
两根细带勒挂在瘦削肩骨,布料被水洇湿,变得通透,束进高腰超短热裤,隐约贴合出女性纤细柔韧的腰线,盈弱似无骨不堪一折。
过低水温冻得她浑身瑟颤。她双臂抱膝,脊背弓蜷起漂亮的曲弧,藏起生机翩动的蝴蝶骨。
江峭稀微偏移视线,半晌,他迈步走近盛欲,继而半蹲下来,眼神与她平视,缓声向她:
“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
他还记得,
那晚盛欲拉住他,语气蛮硬地要求他道谢。
“谁、谁等你感谢了!”盛欲突然惊醒般,无意识抬高声音辩驳,把话题转移给他,
“倒是你老这么看我干嘛?”
他歪了歪头,说出困惑:
“我在想你为什么没来由地…说讨厌我,又偏要救我。”
“救你跟其它乱七八糟的都没关系好吗?”盛欲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她一时思维混乱,满肚子疑惑:
江峭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他这身衣服也不像专程来游泳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掉进泳池里?
又为什么,掉进泳池里却不自救。
他明明精通水性的不是吗?
盛欲展开浴巾,一边哆哆嗦嗦地擦拭身上的水,一边沉入剖析中,疑虑很多,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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