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箩有一团粗俗之语想说,七爷为何这样待她?可是她气息掇掇,一个字也喊不出,默默将谢必安恨如头醋。
当然,只是暂时恨如头醋。
阿箩撑着一把伞高高飘在天上,因没有精力,随着风儿时而面朝天飘,时而臀朝天飘,时而两脚朝地篇,时而头顶朝地飘,或妍或丑,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了。
不知飞了多久,天渐渐向晚,树上结了一轮明月。
烛光相射,一天星斗错落湖面,阿箩往下一望,如蚁的行人哪管侵履的尘埃,带着謦欬,去酒楼斗酒,去茶馆吃茶,去看点上胭脂,绾起秀发的姑娘跳一段婀娜多姿的绿腰。
喧嚣里没人系意到谢必安这头灯残人散、冰山接冻云之景。
忽然,鼻子一濡,天开始飘起不痛不痒的小雨点,行人于檐下避雨,似实似幻的谢必安肩头有了湿意。
湿意压诗意,形孤影只的文人墨客笔路正温温,阿箩意态阑珊,拉着长链自己下来,停在谢必安肩头上,问:“七爷总是这般在人间来来往往吗?”
这般落落寡合的在街上行走,一走就是上百年,甘心寂寥,没有尽头可言。
“是。”谢必安随口回道。
阿箩出现之前,他一年里都说不上几句话,身旁人除了范无咎无人会寻他说闲话,不过除了范无咎也没人敢与他说话了。
阿箩飘到另一边去,将脸偎近谢必安,虚弱的气息洒在他颈里,含颦带笑道:“七爷,往后你且都带阿箩来勾魂,有阿箩在七爷就不是一个人了。”
谢必安的心在跳动,心跳到嗓子眼儿,把他想说的话都堵住了。阿箩不管他有没有回应,继续说:“阿箩不喜欢一个人,所以也不喜欢七爷一个人,虽然七爷总嫌弃阿箩,还把阿箩的批票藏起来,但阿箩还是喜欢和七爷在一起。”
提到批票,忒忒跳动的心垂垂静下来,谢必安沉吟片刻,说:“阿箩下辈子想过什么生活?”
突如其来的一问,阿箩没能立刻答上来,琢磨了许久也没琢磨出答案,谢必安捏捏她头上扎的两个花苞,说:“近日好好想想,阿箩的投胎佳期……将到。”
阿箩满脸惊色,不声不响飘着,她想过离开,如今可以离开又不舍起来。雨愈下愈大,街上的喧嚣声都被雨声遮掩,谢必安在一处老屋前停下,他一手敲门一手收起了链子。
阿箩身旁无有借力之物,站又不好,趴又不雅观,只能不要脸抱住谢必安当依靠之物。
谢必定安的身上很温暖,阿箩贪恋这股温暖,很快把可以投胎的事儿抛之脑后。
门敲了三下才开,里头走出一位老婆婆,谢必安称她为周神婆。
周神婆满脸皱纹,双鬓染星,却也是精神矍铄,两目清明。她见到谢必安,和地府里的鬼差一样,伽伽地拜一拜,但双膝只是稍稍弯曲并未着地,看见阿箩,脸上是浅浅的笑态:“今日阿箩姑娘来了。”
一个面生的老婆婆认识自己,还看得见他们,阿箩有好奇心而没有力气去问,任由谢必安带她走进屋里。
屋里陈设着琳琅满目的冥器,除了寻常看见的冥器,还有许多东西,譬如姑娘用的胭脂水粉,穿的红衣绿裙,佩戴的珠宝首饰等等。
阿箩见了全然移不开眼,眼底全是亮光。
谢必安随指几样东西,都是阿箩方才想要的东西,周神婆领意,看着阿箩,问:“七爷,底脚是?”
“阴间第八站,阴曹地府酆都城,谢府,阿箩,收。”谢必安顺溜地说出,显然不是第一次道出这个底脚了。
周神婆只说一个好,拿了谢必安所要之物一并放在火盆里烧,边烧边念底脚。
阿箩愣愣的,看着漂漂亮亮的布匹与胭脂燃成灰烬,以为七爷故意捉弄她,不给她买东西,还在她面前烧她所想要的东西,想着粉脸泪珠乱弹。
七爷为何这样,将她当风筝放,还烧她喜欢的东西,过分得令人发指。
周神婆窥她所想,温言安慰:“阿箩姑娘不是人,这些漂亮的东西烧了以后,就能到地府去,阿箩姑娘在地府才能用上。”
谢必安亦窥她所想,只说:“嗯,又在心里头骂七爷。”
不是疑问的声口,阿箩尴尬地笑了笑,没有确凿的证据,她自不会去承认,把手腕一折,今次不拍手,只是两个食指的指甲轻触,说:“七爷,阿箩还想要别的东西。”
谢必安没有表示,阿箩也不管,自己下地去挑选了,她飘不起来,只好步行过去,但脚后跟始终不着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右边看到左边。
忽然看到角落里一匹栩栩如生的纸马,眼皂白分明,鬃毛飘逸可数,肚下生鳞,蹄下金鞍,阿箩兼纵带跳到纸马前,抓住鬃毛骑到马背上:“七爷,我们买匹马去地府骑吧,有了马,阿箩以后就不用飘了呢。”
“不行。”谢必安不允许,真买一匹马回去,日夜不休的得得得的蹄声可不把喜静的阎王惹怒了吗。
“就买一匹……”阿箩使性子,寸步不肯离马。
“阿箩你知道‘闯’字如何写吗?”
谢必安冷不丁问道,阿箩在心里一笔一划写了一个‘闯’字,截然回:“门里一个马。”
“实际上是马被关了起来。曾有一卒,不守规矩在地府骑马,惹怒阎王,故而被关了起来,最后变成了马面。阿箩亦想成马面耳?”谢必安胡说一通舌头也不曾打结,还有十全把握蠢然一魂的阿箩听了这话后不会闹着要纸马。
三言两语来糊弄,阿箩害怕,用眼角溜着谢必安,含糊说了一句:“那、那阿箩不要了,可是阿箩的脚有些冷……”
不要纸马,她又跑去挑别的东西,挑了胭脂一豆、绿提跟子花鞋一双、金泥簇蝶裙一件、红蓝间裙一件、红漆盝子一件、红艳艳鬓朵两枝、蓝本语子六本……后来还挑了一个玉佩,神神秘秘包在一方织锦香罗帕里。
一豆胭脂争颜色,一双花鞋步轻盈,红裙蓝衣香四邻,红漆盝子锁娇羞,鬓朵一带香不散,蓝本语子……
这蓝本语子难启齿叙述也。
谢必安看她忘我挑选,除了纸马,几乎要把所有东西带走,他起身去把把红蓝间裙与金泥簇蝶裙还有胭脂拿走,说:“衣裳胭脂已经有了,地府一时间收不得这般多东西。”
说完转头对周神婆说:“这些东西写八爷之名,范府,范无咎。”
第8章 【去凡间】压良为贱
从人间烧进地府的东西,供养阁的鬼卒都会核查,阿箩只是地府的婢女,收得这般多东西容易遭人眼红,阿箩挑的都是女儿家用的,冠上谢必安的名字明眼都知这些东西是给阿箩的,若有人问起他不好解释,冠上范无咎的名儿,烦人的事儿会来少一些,今次就要委屈委屈一下范无咎罢。
周神婆嘿记,走到最深处的一间屋子,从里头拿来一件小漆盒,打开盖子,里头均分了三格,都装着桂花糕,桂花糕上洒了松子、瓜子,看起来十分可口。
周神婆说:“七爷,这是今日的桂花糕。”
话是对谢必安说的,周神婆却把糕点给了阿箩。
阿箩指尖数了数,共有九块桂花糕,她懵懵懂懂问:“七爷不是说人间的东西阿箩吃不了吗?”
谢必安解释:“这桂花糕是用斛做的,你们这些贪食的鬼魂可以吃。”
买到了想买的东西,吃到了喜欢的东西,阿箩回府路上一直傻笑,乐的两腮飞上一朵红云,身子不恣,仍要管着谢必安左一句是谢大人,右一句是七爷的喊:“谢大人,今日阿箩不舒服,不能为您端茶送水了。”
谢必安看她脸色越发惨白,一丝两气的,他慢下了步子说:“谢大人记忆不好,并不记得你何时为谢大森端茶送水过。”
“今日也不能帮七爷洗衣裳了。”阿箩自顾说话,和一块糍粑一样贴在谢必安身上。
“不洗也好,七爷的衣裳经你手以后,不知为何处处是破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耗子在洗衣。”
“谢大人,今日阿箩欠了您好多债,可不可以不还呢。”阿箩买了很多东西,除了纸马,谢必安都给她买了。
“谢大人说不可以。”
“七爷您知道您将阿箩收为婢女这一举动叫什么吗?叫压良为贱呐。”
“呵,是七爷委屈你了。”
阿箩叫他七爷,谢必安也称自己人七爷,阿箩叫他谢大人,谢必安爷就称自己为谢大人。
阿箩说了一路的话,谢必安也就回了一路话,到了谢府,阿箩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五雷掌的后劲大,阿箩每况愈下,魂受惊,魄浮游,踏肩昏了几日,僵卧床上哀哀哼哼,备极凄凉。
谢必安日日有责在身,不能时刻盯着阿箩的状况,心里忧愁,想将她挈在身旁又不太方便,思想来思想去,只能将阿箩的脑袋与身子分开。
身子放在地府里,脑袋带在身旁,就挂在自己的腰上。
第一日见到没了身子的阿箩,范无咎和二狗子吓出了一身冷汗。
范无咎拍着涩涩的胸膛,说:“当年见她头颅落地,血溅三尺都不觉害怕,怎的如今见她无血的头还吓了一跳。”顿了一下,又说,“别说,那截面挺漂亮,忒平整了。”
锋利的大刀直接砍下去,那头颅的截面能不平整吗?谢必安想起阿箩生前被砍头的画面,略有些心疼,摸摸阿箩的脑袋,暗道:小滑头。
越到后头阿箩的气息越弱,若将澌灭,说到底也是她自作自受,教人五雷掌,又自挨五雷掌。
阿箩不记得五雷掌是从哪儿学的,但谢必安可不会忘记,因为这五雷掌就是他教的,手把手教的,当时阿箩六岁出点头,和小儿郎一样不信五雷掌有用,于是他就当了活靶子,挨了一记五雷掌,如今掌印烙在了胸口,一日一日,色与痕都不减。
阿箩不醒,谢必安只好找鬼医要了定魂丸与定魄丸,吃了七七四十九颗,她的魂魄才勉强定住,慢慢醒来。
在人间烧的东西没有收到,写着阿箩收的胭脂与衣裳,写着八爷收的首饰语子鞋子等……都没有收到。
阿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吵着要去范府拿东西,第六鬼感告诉她,八爷一定收到了东西。
供养阁的人也都是狗腿子,大人的东西送的快,像她们这些无名小鬼,总是一拖再拖,拖个十天半月都有,她一个人不敢去,天天倒挂在府门,怨态不支,眼含热泪等谢必安回来:“七爷,不知您想不想看绿腰舞,阿箩在松~州~学了一段,您要不要看?诶,不知道八~爷~想不想看。”
说到松州跟前,她故意加重拉长松州的字眼,也加重八爷的字眼,提醒谢必安在松州买的东西该去拿了。
醒后便载呶,阿箩什么心思谢必安了然于中,一口回绝:“自己的东西自己去拿。”
“七爷您是地府里最好的七爷。”阿箩献殷勤,端来一杯茶水。
“阿箩前几日说七爷压良为贱,压良为贱的七爷怎么又成你口中的好人了。”谢必安接过茶水没有喝,放在手边,指尖时不时摸一下杯沿上的茶水。
阿箩咂舌攒眉,惺惺忪忪道:“阿箩竟说出这般言语吗?阿箩嘴笨呐。”
谢必安屈指敲敲桌面,又说:“阿箩说自己世不曾仰人眉睫,如今在七爷这儿很是委屈,还说七爷兜答,藏你批票,控你自由。”
“酒后有胡言,病时有谵语,七爷您听一听就别当会事儿了,七爷是阿箩的啖饭处,阿箩怎么能嫌弃呢。”阿箩不用力气地批了左颊,手打到脸上连点声音也没有,打了好几下也只是在做做样子罢。
谢必安无动于衷,淡然置之,阿箩就一直批颊,反正也不疼,就是手一直举着有些酸,她左右开弓换了一只手批颊,批着批着发现自己的脸还挺软的。
批了二十下,供养阁那边来了三位驿使,送来了几匹布与几豆胭脂几钱水粉。
驿使敲敲门,念到:“阴间第八站,阴曹地府酆都城,谢府,阿箩。”
阿箩闻声先谢必安一步飘去开门,门首前的台阶上,放着几匹布,几豆胭脂与几钱水粉,是自己的东西,她来回飘了三次,先扒搂布匹,再扒搂胭脂水粉……把所有东西一一行行搬进府里:“多谢驿使大人,驿使大人您辛苦了。”
三位驿使见到两腮带笑的阿箩面无表情,但见到阿箩身后的谢必安,表情变得快,脸上的肉笑的一颤一颤的,和两腮带笑的阿箩一样,只是没有阿箩笑的自然与讨喜:“七爷安好。”
谢必安负手立在檐下不赞一词,等阿箩搬完了东西,身后的手指一动,敞开的大门立刻合的溜严。
阿箩在房里看东西,胭脂香香喷喷,水粉细细腻腻,指沾一点红,朝脸上乱抹,鬼画符似的抹。
妆讫,转过头问:“七爷,阿箩好看吗?”
谢必安站在阿箩身后看她不停捣腾,她回过头,只见嘴上抹的口脂,如市街高挂的灯笼,通红热烈,脂粉没抹均匀,脸颊红红白白如挨了漏风掌,她错将黛粉当作画眼皮的丹粉,那不紧不窄的眼皮黑糊糊的一片,有碍观瞻,他不知怎么开口说才好。
阿箩不在意谢必安的反应,胭脂水粉看完,她看起布匹,布匹有桃红色、松绿色和月白色,不是成衣,盈腮的喜悦渐就消失,她抱着一匹白色布匹问:“七爷,不是说好买衣裳吗?怎么是布匹呢。”
她想赶紧穿上漂亮时款的衣裳,和人间的姑娘一样行步能生香,举手便成舞,颇得意。
可来的是布匹,要执针裁剪才能成一件衣服。而且她已经有许多白色衣服了,七爷怎么还买一匹白色的布,难不成是给她做月经衣用的吗?
想到这儿,阿箩耳廓红了一圈,还隐隐发烫。
第9章 【在宫殿】亡国公主
虽说是鬼魂,但每过一段时日两股之间会流些红,是女鬼才会遇到的事情,谢必安是知道的,就让阿箩用白布垫着,一日要勤换,换下来的白布或是洗干净或是焚烧灭迹,随她喜欢。
谢必安知道所以才买了一匹白布吗?想到这里,阿箩整只耳朵都发红,羞态可掬,抄起布匹,轻轻打上谢必安的肩膀,言语间的羞涩,让人难以捉摸:“哎呀,七爷不害臊,买布干甚。”
姑娘家的事儿,他一个男子这般惦记着,阿箩可羞可羞了,恨不得把头钻进胸腔里。
“不是你说自己的针法胜天孙,买布匹就成,七爷想看看你到底能胜几筹?”
谢必安云里雾里,眼前的阿箩才道上两句话,竟生出许多腼腆来?往日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儿撒腼腆倒是吃喜,易乱人意,但今日堆着满面红粉黛粉的脸撒腼腆让人不寒而栗。
阿箩还沉浸在自己的腼腆里,面色发赧,杏眼微饧,说:“那七爷干嘛买白布?”
“不是你说七爷穿白衣好看?七爷便买一匹白布让你做件衣裳,可有问题?”谢必安反问,在人间时,阿箩在身后偷腔说的那句“还是七爷穿白衣好看”,他听得逼清。
绕了一圈原来这白布是谢必安买给自己用的,阿箩瞬间清醒,尴尬笑了几声,舌卷难答,心想绝不会把方才脑子里想的事情说出来,她飘到屋梁上,抖开白布挂在屋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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