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有几条未读微信提示,有文字消息,也有图片。
联系人姓名那一行是隐私保护,只有解锁后才看得见。
按理说,不应该再继续了。
以前她就从网上看过一句话:
没有人能从男朋友的手机里全身而退。
但她相信裴知鹤,所以才担心,万一是工作手机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可能会被耽误。
手机上并没有输入密码提示,只是划了一下就解锁了。
她心里莫名地有些打鼓,忐忑地落下手指,点进微信的绿色图标。
半秒钟的功夫,她看见了那条弹出提示的未读消息。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让她当场呆愣住,另只手里握的礼物悉数滑落。
太干净了。
干净到不正常。
雪白空荡的好友聊天界面上,除了文件传输助手,和空白的订阅号消息。
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最新收到的消息,来自于两个小时前:
【姐姐!姐姐现在是不是在柏林出差,我在这家酒店,你也在附近吗[位置]】
心跳声震耳欲聋,不安放大。
再放大。
她抖着手,艰难地点击那个“我”的头像,那幅油画般层层晕染的雾蓝占据全屏,又缩小。
随着紧靠头像的那个字母昵称再次显现,一阵冰凉从新换好的靴子传到手指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住,让她舌根都发干抽痛。
她的H,是裴知鹤。
一声闷响,手机落到地上。
她的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水泥,脑子里混沌成一团乱麻,转眼想起许多以前的事。
H说不要担心学费,只需要努力稳住学院前三的时候。
H说不要害怕暂时的一无所有,不必拿二十岁的她和三十岁的H比较,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走到H身边的时候。
H送她人生第一双高跟鞋,教她用脚跟先落地,才会站得稳的时候。
搬进裴知鹤家里后,H像开了监控,喊她出来吃饭的时候……
好像有无数个过去的她在发出声音。
笔尖落纸的沙沙声,有开心的,兴奋的,紧张的,迫不及待的。
现在全都变成了同一种刺痛——
为什么。
H是裴知鹤。
“她”……怎么可以是裴知鹤。
第117章 他有什么好怕的?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就是欺骗。
小时候父亲出任务牺牲,全家人伙同起来骗她一个,说爸爸过了年就回来。
江玉芬再婚前,跑来高中门口接她,母女两个高高兴兴下了一顿馆子。
那是她记忆里母亲最后一次喝酒,搂着她许诺了一晚上以后父母双全的好日子,满脸红光地哼着歌,给她倒了好几杯果粒橙,好像准备用糖水把她也灌醉。
江玉芬是酒后多话的性子,说囡囡的小房间要贴小碎花壁纸,放崭新的公主床,继父要是对她不好,她第一个饶不了他。
连裴云骁那样的二世祖也喜欢来这一套。
说毕业他们就订婚,他人是散漫了点,但对她绝无二心。
而现在,这个说谎的人变成裴知鹤。
那个刚向她说过,在她面前没有谎言的,她最喜欢的男人。
比起被裴知鹤骗了更可笑的是,她这次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被骗了多少。
身后传来门卡刷开的滴滴声。
江乔下意识地回头,看见裴知鹤站在门口,大衣衬得肩膀宽阔,上面落了一层未融的雪。
他像是没料到她会直接这样坐在会客厅的地板上,垂眸扫过她面前摊开的黑皮包和手机,在原地顿了两秒,又很快藏好情绪。
“酒店不像家里有地暖,非要坐在地上的话,垫点东西。”
裴知鹤径直走过来,脱下那件一尘不染的羊绒开衫。
展开后,耐着性子把自己的手心搓热,抬起她的半边膝盖,直接铺在她的腿下。
再想向另一侧铺时,江乔直接拒绝配合。
像是跟他赌气,一动也不动了。
“抬一下腰,”裴知鹤单膝跪在她身前,用手扣住她的脚踝,“这种拼花地板都很凉,不听话就会生病。”
江乔把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按亮,直勾勾看他,压住自己声音里的波动:“这是什么?”
“你是……H,对吗?”她只说了短短两句话。
声音很小,甚至有些发抖。
但就是四两拨千斤,让她身前的裴知鹤喉咙像是被洒了一把碎玻璃,连最简单的两个字,都要花上许多倍的力气才能挤出来,划得他心口生疼。
他很慢地垂下手臂,自嘲地笑了笑:“我是。”
江乔闷声不语,隔了一会才抬起一张有些苍白的小脸,嘴角努力地勾出一个笑:“……裴知鹤,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啊?”
她脸上的笑只撑了几秒。
一直忍着的眼泪像决堤,拼尽了全力也收不住,顺着尖俏的下巴砸到裴知鹤手背上。
热,很快又冷却下来,凉得像雨。
她努力地吸了几下鼻子,张了张嘴,用很轻很轻的气声问他:“因为我傻到不可能看出来,所以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演对吗?”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是第一次听说,看我像小丑一样傻乎乎倾诉一切,然后用崇拜的语气重新再讲一遍我有多感谢你?”
她和裴知鹤之间的距离太远,有如云泥。
根本无需旁人来提醒。
从十几岁第一次见他那面,她自己就很清楚。
裴家的大公子好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云端上的星月,高不可攀。
她拼尽全力地变好,就是为了能在面对他时别再那么窘迫,能够变得坦然一些。
她可以对素昧平生的H坦诚相待知无不言,但眼前的裴知鹤不可以,她连一点点继父家的龃龉都不愿被他看见。
结婚前在医院里那几天,就像是她一直死死攥在手心里的遮羞布被拽下来了一角,她想尽了办法,再也不能把那一角拉上去,至今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如鲠在喉。
而真相呢。
她羞于见人的所有不堪和细密心事,早就全部袒露在他面前,而他却对这一切都假装不知情。
像高高在上的神,恩赐他愚昧的信徒长梦不醒。
她都不敢细想,裴知鹤当时是怎么看着她一脸害羞地去给H寄信。
又是用什么样的心,去说出那句H会加她好友,他很灵的呢……
江乔鼻头发红,强行咽下哽咽:“裴知鹤,我以为靠自己努力得到的东西,是不是都是你看我可怜,才给的施舍啊?”
裴知鹤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都快要碎了:“不是,我不透露捐赠人身份是因为……”
“那是因为什么呢,我知道你人很好,区区几万块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可你为什么还要虚构出一个H来给我写信,看我被你玩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意思?”
“给钱是看我可怜,那结婚呢,”她甜软的嗓音变得有些哑,语气凄厉地质问他,“是不是我可怜到这种程度,连给钱都不够了,只有结婚才能把我从水火中救出来,所以才好人做到底?”
“不是,”裴知鹤看着她,眼神幽暗滚烫。
他喉结滚了滚,最后还是别开了视线,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顿了好几秒才道,“……对不起。”
江乔一边说,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嘴角很狼狈地咧着,眼泪却扑簌掉下。
同样都是骗,但她知道,裴知鹤比她生命里出现过的其他骗子都好得多。
裴知鹤很好,这个男人本身就好得让人一见难忘,对她这段日子的好也是真的。
她不想去否定这份好,也不想否认她对裴知鹤的感情。
但一想到他不知道清楚她多少不堪,却要一直眼睁睁看着她傻乎乎地做出一切,她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像她之前察觉的那样,裴知鹤身上不准备向她敞开的秘密太多了,他好像一直在顾虑着什么。
顾虑到连句完完全全坦诚的解释都给不了。
只有一句道歉。
今天是H,明天就可能是根别的什么刺,重新再扎到她心上。
到底是多大的忌惮,会让他这么沉默?
他有什么好怕的?
七年的经验和阅历差距,天壤之别的成长背景,让她看不懂他,连分析的头绪都摸不到一丝一毫。
江乔撑着地站起来,强打起精神整理乱糟糟的衣服:“我想先自己出去住两天,顺便冷静一下。”
第118章 可以生他的气
她平时去外地跑兼职多,收纳习惯很好。
到了新的地方,除了要穿的几件衣服挂一挂,剩下的东西都好好地叠放在行李箱里。
小东西不多,随手收拾一下塞进去就行。
把箱子和随身背的包都拉上拉链,江乔穿上外套,从床头拽出一片纸巾擦了擦脸,情绪平复了许多。
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板上划过。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小套房里响起,裴知鹤像是迟迟才反应过来,很慢地站起身:“你去哪儿,我送你。”
他低沉的声线喑哑,像是掺了把沙子。
江乔垂着头换鞋,不去看他:“不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我自己走。”
老酒店的入户玄关狭窄。
他和她站得近,只是随手将手掌贴在一边的墙上,都像是把她虚虚地圈在怀里。
顶光被他宽阔的肩背挡去了大半。
裴知鹤在一片逆光的昏暗中,久久地看着她因为哭过而发红的眼角,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从来都没有要骗你的意思。”
“做匿名捐赠人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直接告诉你捐赠人是我,身份上不仅太不合适,你也不可能会收下。”
虽然同样都是住校,但大学的开销比高中寄宿大得多。
即便当时还不清楚江乔继父家的情况,他也能预感到。
九月份一开学,不用过太久,那种很现实的窘境,就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孩感到万分局促而自卑。毕竟,喜不喜欢钱是一回事,需不需要是另一回事。
裴家给的钱她不花,常规的奖学金评选太晚,助学金当然是另一条路,但申请手续十分繁琐。
他本身就是京大的教授,即便平日里不处理学生事务,也隐约听同事讲起过。
对于这种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家庭,审查流程会拉得特别长,一大堆的证明材料,很多家长好面子又嫌麻烦,拖到最后往往就不了了之。
小孩不仅最后两头都拿不到生活费,还白白遭一顿骂。
“算我的私心,用了H这个名字。但后来你误会我是姐姐,并不是我有心诱导,后来我也在信里暗示过几次,但你没注意到。”
少女抬眼看他,杏眼里荡着一层灼灼的水光,在灯下晃动着。
“……我承认,”裴知鹤最受不了她哭,闭了闭眼,低声道:“之后一直没否认,是我故意的。”
“我的动机,从头到尾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一开始去设立这个奖学金,是因为她还是弟弟的未婚妻。
除了过年的时候,能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给裴冉发完红包,再装作“顺便”给她一个,他给什么好像都是不合适的。
他把自己不轨的心思藏得很好,克制着不可见人的念头,只是想护好她这一程。
希望她能更自在地成长,不会因为钱的原因,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可是她给他寄来了信。
一笔一划很认真的字迹,因为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还傻乎乎地附了一页英语。
无限接近于情书的东西,来自自己喜欢的人。
他从那时才知道自己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明知道这是弟弟的恋人,但她的每封信都让他动摇和上瘾。
装出来的禁欲清高四分五裂,绅士的外衣落下,露出他一点都不清白的心。
男人身上的香水味浅淡,像是沾染了些异国的风雪,清冷感更甚。
江乔在他的味道里失神,目光落在他紧绷的唇线上。
他的话一字一句入耳,但她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她仰着头看他:“可是我们现在都结婚了,你就……没想过要和我坦白?”
“还不到时候。”裴知鹤垂眸。
结婚前,是因为舍不得。
这两个月,是因为害怕。
害怕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她喜欢的那个正人君子。他对她的欲念并不光明,根植已久。
怕她被吓到,或者觉得恶心,会想从他身边逃离。
门打开,黄铜质地的门链晃了晃,江桥握着把手回头看他:“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她声音里隐约有些期盼,可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裴知鹤跟在她身后,黑沉的眸子闪了闪,嗓音很哑:“酒店不要离这里太远,年底治安不太好,住得太偏会……”
“我知道了,”江乔打断他,淡淡道,“办好入住之后我把地址发给你。”
她是很喜欢裴知鹤的绅士,他无微不至的温柔。
可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是只会说这些话,她心里对他生不起气来,只好把恼火都转移到自己身上,默不作声地低头,啃咬着口腔里的软肉。
上电梯前,裴知鹤在她旁边,帮她扶着行李箱。
她看着那张平静的俊脸,情绪怎么也压不下来,又莫名觉得愧疚。
乱糟糟的思绪缠成一团解都解不开的毛线球,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哽住:“……我就是一下子接受不了,没有生你气的意思,你给我点时间消化,好吗?”
这其实也不是谁的错。
她幼稚不成熟吧,做不到对爱人的隐瞒淡然处之。
“好。”裴知鹤想要像往常那样摸摸她的头发,被她躲了一下。
小兔子变成刺猬,眼里盈满水光。
电梯到了,东欧裔的门童推着行李架站在门内恭候。
裴知鹤从风衣口袋里拿出皮夹,几张崭新锋利的纸钞塞过去,耐心嘱咐他送这位小姐上出租车。
电梯内四面都是明镜,灯光暖黄明亮。
江乔看着自己的鞋尖往里走,极力想要避免和他的视线撞上。
那双墨玉般的眼太复杂,好像蕴着些根本不像他的卑微和恳求,她怕自己脊梁骨太脆,看一眼就要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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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乔是第一次来柏林,对米特区的情况知之甚少。
她在旅游网站上根据评论选了家中档的连锁酒店,就在大教堂旁边,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前几天住的,但周边景色绝佳。
教堂拱顶恢弘,高处的圣母雕塑慈悲壮丽,在雪后的银光里犹如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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