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山雾朦胧,薄纱似的飘在山间,缓风悠悠,湿润的空气落在少女脸颊。
一切都是那么幽静。
脚踩在圆润的鹅卵石石阶之上,触碰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她的脚的确不再僵硬,甚至走起路来更加顺畅。黎婉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她误会了温寂言,对方没有在逗她玩,是真的在给她缓解疲劳?
果然戏弄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以后再也不对着温寂言胡搅蛮缠了。
那种又痒又酥的感觉,实在是难忘,想起来还是忍不住一颤。
“小姐,从出门起你就在发呆,到底思虑何事呢?”
黎婉问:“杏留,你觉得温寂言这种人,会戏弄他人吗?”
杏留被问住:“这奴婢可不好说,不过大人看起来十分稳重,应当不会做过火之事。”
也对,温寂言凡事都做得妥帖,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大清晨的跟她开这种玩笑?
他应该是真的在关心她,只是手法有点磨人。
“嗯说的也对,可能是我想多了。”
风动竹影晃。
“呜呜——”
远远的,主仆俩听见一阵似有似无的哭声,那声音低低的,很细很柔,于丛丛幽竹影后传来。黎婉禁不住抖了抖,有点发怵,又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拽住身旁杏留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待到看清眼前的景象,心中的害怕才消退。
长发蓝裙的女子正坐在四角亭下低低啜泣,似是注意到了来人,陌生女子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干净清爽的脸。
“你看我作甚!”陌生女子语气不善。
杏留下意识护在黎婉身前。
黎婉被她凶得一哆嗦,怯怯道:“姐姐,你为何躲在此处偷偷哭泣,可是遇到了难事?”
那人立马擦干净眼泪,气势汹汹道:“本姑娘想哭就哭,少管闲事。”
“哦……失礼了。”黎婉好久没被人这么凶过了,居然有点难受。
正当她垂着脑袋要离开之时,陌生女子忽然叫住她:“喂小丫头,你可知同林会何时开始?”
同林会,不就是温寂言说带她去看的那个活动吗?
她小声道:“同林会要到黄昏才会开始,姐姐也是来参加的?”
“你也要参加?”陌生女子细细打量她一番,“瞧你这胆小的模样,莫不是被夫家欺负了?”
才没有被欺负,温寂言对她特别好。
黎婉气鼓鼓反驳:“你凭什么胡乱揣测?我夫君才不会欺负我呢。”
“那你参加同林会做什么?”陌生女子拧眉。
杏留小声附在黎婉耳畔解释道:“同林会是红仙观为想要和离的夫妻举行的大会,初衷是为了替有误会的夫妻解除心结。”
原来如此,黎婉连忙解释道:“我没有打算和离,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哦。”那女子眉心微皱,神色黯淡不少,“也是,你这丫头看着如此性纯,定是被家里那位捧在手里宠的。”
说着说着,蓝衣女子站起身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有几分疲倦,刚往前迈了半步,眼前忽然一花,双手慌张地扶住身旁的亭柱,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你没事吧?”黎婉到底是心软,方才被凶的委屈瞬间抛之脑后,上前关切道,“姐姐,先坐下吧。”
她把人扶到石凳之上坐稳。
二人相对无言,唯有风吹竹林的沙沙声。
少顷,女子叹了口气:“多谢。”
“举手之劳。”黎婉笑了笑。
“我叫段敏。”陌生女子看着她说。
黎婉在外不方便说出真实名姓,毕竟在京都她嫁给温寂言这事儿可是人人都知晓,万一惹出什么麻烦可不好。
“我姓黎。”
“黎姑娘,你很善良。”段敏低下头,“善人都是有好报的,不像我……快走到头了。”
这话极其消沉,纵是黎婉这种迟钝之人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她试探问:“段姐姐,有心事?”
“今日过后,我会与自己的丈夫和离。”她语调微颤,“因为,我活不久了。”
黎婉大抵懂了,看段敏方才险些摔倒的状态,跟她前世快离世之时的症状几乎一样,气虚体弱,无力回天。
她追问:“他知晓吗?”
段敏轻轻摇头:“我怕他伤心,没有告诉他实情,只是强硬地要与他和离,那傻男人拗不过我,最后求我来同林会,妄想我能回心转意。”
“所以你才哭得那般伤心?”
“不是,我哭不是因为自己快死了。”她摇头,“是因为我怕离开他,我舍不得。”
黎婉皱眉:“那姐姐为何还要和离,能多过一天就算一天,那样不好吗?”
段敏无奈笑了笑:“傻丫头,那样我会更舍不得,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等我死了,他会不会再娶新人?”
“就像他疼惜我一样对另一个女子好,我只要一想到这事儿,就想赶紧逃离,强迫自己不再爱他。”
“我不懂。”黎婉愈发困惑,“为何要想那么多?”
段敏苦笑一声:“倘若有一天你不在人世,会愿意自己的男人另娶他人?”
黎婉想,这问题可算问对了,她的确活不过三年了。
温寂言会不会娶别人?这问题从宫宴那日她就想好了。
她顿了顿道:“我应当……不介意。”
“不介意何事?”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男人声音,清冽如泉,闻声黎婉慌张回头。
第11章 有情
黎婉扭过头,果不其然看见温寂言身姿挺拔立在竹影清风间,墨色大氅披在肩头,风卷发梢,有一种淡然清远的韵味。
忽然有点心虚,她结巴唤了声:“子……子鹤。”
温寂言嗯了一声,扬起声:“叫我什么?”
她脸微微泛红:“夫君。”
段敏见状推了推她:“愣着做什么,快过去吧。”
“可是你一个人行吗,万一晕倒如何是好?”黎婉放心不下,“要不让我的丫头先送你回厢房?”
“年岁不大,还挺会操心。”段敏难得露出点笑意,“安心吧,我方才是起猛了,歇息片刻就是。”
“那好吧。”
对方既然推拒,黎婉也不好强人所难,敛了心神朝温寂言走过去。
她走在男人身侧,问:“方才的话,你听到了?”
“是你关心那位姑娘的话,还是——”温寂言食指抵住下巴,“还是唤我夫君那句?”
难不成温寂言没听见?她悄悄松了口气,扬起灵动可爱的笑容:“自然是唤你那句。”
男人低头神色不明看她一眼,淡淡道:“清清楚楚。”
……
暮晚降临,整座道观燃起盏盏暖黄色的灯笼,从观门一路铺到古树之下,霞光弥漫中,树上条条红绸愈发浓烈,承载无数人比翼双飞的美好愿景。
云霞落天际。
反观树下,此时围绕着许许多多的男女,他们年纪不一,身份各异,唯有一处共通,那就是脸上均无喜色,每人身上都散发出浓重的压抑气息。
都是彼此生出嫌隙的夫妻伴侣。
古树之下还坐着一位只有八九岁的小小道童,他眼睛微眯,对周遭的男男女女礼敬有加,道:“诸位有何疑惑,贫道可代为解答。”
语气正儿八经的,全然不似八九岁的孩童。
黎婉好奇不已,拽了拽身旁的温寂言:“这小孩子才这么丁点大,能懂世俗男女之事?”
“修道之人,年纪大小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回道。
“好羡慕呀……”她撇撇嘴。
“婉婉羡慕这小道士?”温寂言惊讶地瞅她一眼,“羡慕什么?”
她实话实说:“羡慕他这么小就能调解夫妻间的感情,而我都已经嫁人,对感情之事却还一窍不通。”
“日子久了,再傻也通。”他翘起唇角。
“我不傻,我就是……”她半张着嘴巴慢半拍反驳。
“就是什么?”
黎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词,最终鼓着腮帮妥协道:“我就是……笨。”
身旁的男人噗嗤笑出声,黎婉见状气呼呼不再理人。
不得不说,这小道士的确有几分本事,能一眼看穿吵架夫妻之间的症结所在,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甚至有位贵夫人抱怨自家丈夫今日冷淡异常,她怀疑对方患了隐疾,故而来问问道长还有没有救。
结果那小道士听后微微一笑,掐指算道:“夫人,您家老爷身上并无隐疾,只是在外另有新欢罢了。”
话音落下,那夫人当场怒而拔下金簪就要戳死那个没良心的男人。
男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
好一场大戏,杏留和魏刀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津津有味,连自家的两位主子都抛之脑后,兴冲冲地追上前看热闹去了。
黎婉没去凑热闹,反而皱起眉头,踮起脚尖压低声音对着温寂言吞吞吐吐:“那个……子鹤,我有一事要问,你若是不便回答可以不说……”
温寂言伸手拢住她肩膀,把娇小的少女护在深黑大氅之下,语调平稳:“夫人不必忧虑,为夫并无隐疾。”
黎婉:“……”
她还没问呢,怎么就被看穿了!
“那你在外——”
温寂言料到她接下来的话直接打断:“我对夫人忠心天地可表。”
黎婉彻底没话说:“……”
也对,温寂言怎么可能去外面偷吃,他连家里的都不吃!
怎么会有这种男人!
“我说笑呢。”她讪讪。
黎婉扭过脸继续看这场同林会,继而目光瞥到一道熟悉的蓝衣身影,段敏正神情冷淡地站在一个高大男人的身侧。
那男人五官周正,身量极高,身穿与之相配的湖蓝衣袍,正低声不知与她讲些什么,从他拧紧的眉头来看,应当不是什么愉快的交谈。
男人叹了口气,来到小道士面前,祈求道:“道长,我不想与夫人和离,可她心意已决,你看可还有挽救之法……算我求你了,帮帮我吧。”
小道长睁眼看去:“这位夫人,当真旧情已断?”
段敏满脸不耐烦:“断了。”
男人满脸苦涩,只听那小道士说:“公子,何苦勉强于她?”
“我不信……”他捂住双耳,悲痛难言,“敏敏,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啊……你说出来!”
段敏移开目光,咬紧嘴唇:“不爱而已,要何缘由。”
“金峰,别执迷不悟了。”
黎婉知晓内情,再看二人这痛苦纠缠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这时温寂言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看着远处两人道:“既然有情,何必要忍痛别离。”
“你看得出他们有情?”她讶异抬眸。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段敏分明装得那般无情,若非她早已知晓对方身患不治之症,命不久矣,定然会相信这女子是真心要弃了男人的。
温寂言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看自己丈夫的眼神分明情深义重。”
“很容易看出来吗?”她问。
“不算太难。”他平静说。
闻言,黎婉心中“咯噔”一声。
那温寂言是怎么看她的?难怪温寂言洞房花烛夜说什么等你心甘情愿那一天!原来他早就看得出来!
苍天啊,温寂言这种正儿八经言出必行的人,该不会真的要等她爱上他才会圆房吧……
可她活不长了呀。
骤觉前路一片渺茫。
她一脸牙疼问:“子鹤,我的眼睛……你能瞧出点儿什么?”
温寂言垂首与她目光相视,漆黑深邃的瞳眸意味不明,黎婉抿唇咽了咽口水,却听见男人似笑非笑说道:“婉婉眼睛漂亮,哭起来尤甚。”
太过分了!
“谁问你这个了。”
她抬起手想往男人身上捶一下,奈何力气不足,被轻飘飘捏住手腕,腕上银色小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清脆悦耳。
“打不过你。”她噘起嘴巴,“让让我。”
温寂言还未来得及开口,不远处传来噗通一声,蓦地抬眼,竟是段敏晕倒在了地上,黎婉惊呼一声赶忙跑过去。
“段姐姐?!”
先前还执拗冷漠的女子此刻一脸苍白倒在地上,名为金峰的高大男人慌张地把她抱在怀里,满眼惊慌失措。
他嘴唇颤抖着:“敏敏,你怎么了!”
黎婉停在半步之外,她心中纠结万分,不知该不该把真相告诉这个被蒙在鼓中的男人。她心知不该替旁人做决定,可是被欺瞒之人也太过可怜……
就这么愣愣看着,她说:“要不送她先去医馆瞧瞧吧?”
这时怀里的女子费力睁开眼睛,金峰紧张地揽紧她,带着哭腔:“敏敏,你哪里不舒服?”
“我……咳咳,没事。”段敏仿佛一瞬间憔悴下来,“放开我吧。”
金峰紧紧抱住不撒手,执拗道:“敏敏,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生病了?”
围观众人皆安静下来。
大半晌过后,段敏闭了闭眼,语气轻得如同落羽:“万般皆是命,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舍不得离开我,所以才狠心要与我一刀两断,好让自己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可是敏敏,这对我不公平,你从未问过我是不是会难过,是不是会担忧。”
段敏握紧拳头:“那你要我如何,你还年轻有大好前程,我不想带着对你的爱去死,我怕你忘了我,那还不如先舍了这段感情!咳咳——”
她费力喊出这几句话,几乎力气尽失。
“金峰……情深缘浅,到此为止吧。”
金峰原地失神,片刻过后,躬身将她牢牢抱紧站起身来,目光坚毅。
“我不会放手的,缘分是自己求来的,命说了不算。”
“你不要怕,我金峰对天地起誓,此生此世,唯卿一人,绝不相负。”
“我们走,回家去看大夫。”
语罢,他大步朝前越过重重人群,抱着此生绝不相负的姑娘离开此地。久久的,阵阵叹息传来。
许是他们的感情太过坚贞不渝,周遭吵架的夫妻们都失了言语,有些默默拽着自家那口子离开,有些则坚定了和离的心,转身就走。
古树之下,竟只余下寥寥数人。
唯独黎婉站在那里后知后觉地掉眼泪,泪珠断了线似的地落,她不知自己为何哭,是感动还是难过?只是心中酸胀,觉得天道不公,竟要让有情人被迫分离。
她这人一哭起来就很难止住,温寂言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前,用拇指指腹轻轻揩去晶莹的泪珠,月亮攀上漆黑夜空,月光洒在二人身上,朦朦胧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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