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也会,”子夜微微眯了眼,稍加思索,便讲,“以前书评都讲‘苦难文学’,所以我一直没看《白鹿原》。活着已经很苦了,不想看书还要吃苦头。后来某天翻开书,看到第一行字,立刻就看了下去。”
陈纵愣了一下,当即大笑起来。那句话是——“‘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子夜总结,“书写普世欲望,一定能引人入胜。”
他虽这么讲,陈纵却觉得不可信。但凡换作世上任何一个人,她都信了,偏偏子夜这么讲,她只会觉得这番话是他试图通俗的一种手法。
陈纵接着讲,“那么我以后写小说,第一行就写,‘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唯一宏愿就是和这世上最最好的男人上床。’”
子夜微微笑了,“也没什么错。活着就是享人欲。”
“是没什么错,但在邱阿姨和我爸爸看来,就是犯了天条,”陈纵忿忿地、爽快地讲,“我要将世上最涩的耽美小说和我最肮脏的小说手稿放在床头,这样邱阿姨偷看到如下内容时,一定会气到发疯。她会发现,我不止是个精神上的荡|妇,还兼职兔儿爷们的龟|公。”
陈纵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就知道邱阿姨偷看过她的日记了。“她这么耍浑,还敢说要去死?威胁谁呢?”白小婷的表演绘声绘色,“还是子夜将几本笔记本抢救下来,才没使邱阿姨进一步观瞻你的遗嘱。她看到你写小说YY丁成杰, ‘小小年纪,好不要脸。’子夜对她讲,你如果要脸,我都不会生下来。”
那时她虽然已经对这种事情很坦荡,也具备了足够的自信和底气来反抗整个世界对她这第二性的不公正,却还没有完全谅解爸爸的专|制和邱阿姨的迫|害。而她所能想到最最具体的报复,除了在床头摆放她所认为最最艳情的小说,还有,和子夜进行身体的探索。
那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报复更多一些,还是愿景更多一些。假如有一天邱阿姨发现她不是处|女之身而羞辱她,她一定会大声回答: “是陈子夜干的!” 陈纵想象到这一幕,简直不知道自己会有多爽快。
对神仙许愿失灵了……陈纵好奇地望向子夜,望向心思莫测的天意。
天意难测,恐怕这两件东西她只能主动争取。
两人每天吃着同款全高中独一无二的台湾小饼干,穿着散发了同款柔顺剂香味的同款校服,同款沐浴露的味道从肌肤向衣袖蔓延,讲话是同款的腔调,表情是如出一辙的神气。子夜骑车搭载陈纵是一道风景,被沿途津津乐道了数年“陈家哥哥真好”。那时的子夜,并不知道后座小小的陈纵正阴暗地密谋着他的身心,还要为她枯燥的文学播报作总结。
陈纵为什么喜欢跟子夜讲话,除了他言之有物,还因为他声音好听。那时她已为写作配备了诸多手法,色彩、形状、温度、触感……再加上一个声音。诸多变量,汇总成生命无穷无尽的感受。在专注于“声音”这一特定形容时,她开始随时随地感受子夜讲话的声音。她不通乐理,发现这竟然是写作中最难的部分。她试着用很多很容易得到的形容词来形容他的声音,什么清冽,温润,悦耳……都不够准确。
直到欢送高三学子那次汇演——那时候学校文艺部已懂得用采用较高级的表演方式来提高学生的审美,而不是籍此取悦学校领导——是各种乐器演奏会。夜色降临,陈纵趁班主任不注意,偷偷端了小板凳,摸索到子夜班级,坐到他旁边和他一起吐槽。
郎朗钢琴班的外国老师合奏弹得极好,当然这也是在十几岁高中学员平铺直叙毫无感情的琴音下衬托出来的“好”。陈纵理所当然地认为,“有了一定爱情感悟,《致爱丽丝》也能让听众共鸣;将弹奏当做高中功课去完成,《爱的协奏曲》也能像肥皂剧一样使人面无表情。”
子夜没有讲话。
有了这一层想象,陈纵对于接下来的少儿班表演更不抱希望。但离奇的是,一个接一个穿着西装的糯米团子坐上高高琴凳,巴赫和肖邦却似然而然似溪水似泉涌似惊涛骇浪似奔流一般自钢琴键下,自肥圆小手间流泻而出。琴声全无技巧,全是天分。你甚至说不上几十年阅历和这天资相较,哪一种琴声更高级。原来天分竟是如此残酷而直白的观感。就好比有人活了二十几年,对红楼的注解是“渣男贱女烂裤|裆”,而有人小小年纪年纪,便可以轻而易举引导他人,“你看这世上许多人,像不像围城。”
原来天才被上天授予的礼物,是与生俱来的超凡绝伦的感悟力。
那一瞬间,世间诸多如奏鸣曲,经由陈纵的眼,流泻到子夜身上,一切复又归于宁静。所有惊艳绝伦的琴音,都不及他只身一人的命运奏鸣曲。
子夜是一首咏叹调。
陈纵试着用另一种手法,再将他描摹。人的声音和气质原来是浑然一体的,子夜从不是什么粗浅的驳杂的市井声音。他是一首绝迹的古曲,一支哀伤的咏叹调。
但陈纵绝对不会将这种雅到以至于俗不可耐的形容讲给他听。她要吸引他,就要像《白鹿原》的首句那样俗到彻底,俗到耐人寻味,俗到立刻引爆眼球。我要用同款开场白,将你吸引。
“……他[周缚]叫|床声音一定很好听。”陈纵决定将自己的三俗小说这样开篇。
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描写,陈纵故意在邱阿姨的大雅之堂——饭桌——之上呈给子夜品评,如同她随时随地的盘腿而坐一样,一半是出于自在,一半是出于报复。
两人装模作样的共阅一份夹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背后的小黄文,在两个大人赞许的眼光中,子夜还要煞有介事地讲,“这个开篇很吸引人。”
陈纵就故意问他,“会吸引你读下去吗?我是说,你会想要读完全本吗?”
子夜侧过脸来,盯住她,不知试图看出些什么。过会儿才讲,“会。”
陈纵感觉自己被他蛊了。
那时候子夜早已高考完。凭借书法获奖证书高考加分二十分,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录取。仍是他本该保送的那间学校,念的却是一切学科尽头的哲学系。其实他不加分也是全市第一名,也能上那所学校。他做什么都好像不费什么力气,好像随便做了三年学生就考取功名那样考到御前做了状元。受他性格耳濡目染,陈纵做起事来也常有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虽然成效不如他好,但到底也是那种满不在意的气质,意外地吸引异性眼球。
子夜波澜不惊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以至于整个家庭都有种无所谓的氛围。唯一紧张着的,只有陈纵。大家都说,那间学校有好多子夜这样的人,气质卓著,聪颖卓绝,全是全国选上来最拔尖的一批一流美女。陈纵非常肯定,连邱阿姨都首肯他恋爱,那么其中一定会有一位拔尖美女与他看对眼,进而坠入爱河。她一定要赶在那之前,提醒神仙她的愿望还没实现。
那个暑假,子夜是这世上最闲的闲人,成日介地陪着她写那本无聊至极的爱情小说。
也许是那个极不登大雅之堂的开场白给整本书定了个极不登大雅之堂的调性,所以两人的讨论也只能是在卧室里关起门来讨论。有时候在子夜房间,有时候在陈纵房间。不论在谁房间,几乎都是陈纵大喇喇霸占着床,子夜则略显憋屈地蜷在床边的地上。窗帘也是拉上的,一线阳光只能从窗帘缝隙点亮昏暗睡房,两人的视线便在这种昏暗里以各种形式错落交缠。
说起情|欲戏码,两人都是认真地坦荡地。
子夜揣摩人物心理,细致地讲述阅读感受,“周缚这个人,天性内敛,生来被动;兼之又比较古典,比较雅致。不太会做出这种一下把人壁咚到墙上去强吻的,霸道总裁的行为。”
陈纵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他是在自我剖白,还是仅仅只是在对周缚做人物小传。一时半会,她分不清这两种知觉。稍作思索,她才讲,“怎么办,我看的言情小说,好像都是那种霸王硬上弓的壁咚套路。经典名著,两人忽然就搞在一起,忽然又结束了。讳莫如深地,好像没有太多细致描写。”
子夜就讲,“你再想想,一定还有解法。”
陈纵将一本本艳|情|小说翻来覆去地看。从《挪威的森林》,到《金瓶梅》,到冯唐,到网文,再到《浮生六记》。书页哗哗地想,毫无经验地陈纵从他人经验之中得不到任何理想解。“一定还有解法。”你说得轻松,我又不是那种悟性很高的小孩,可以在没有任何人生经验的基础上将钢琴曲弹到振奋人心。这道题将陈纵难倒了,她望着天花板,忽然问,“哥哥写作的原始驱动力是什么?”
没有回答。
子夜清浅均匀的呼吸在耳边回响。
陈纵耳朵痒痒,心也痒痒,转过脸去将他打量。近在咫尺,她与他姿态错落,视线错落,唇也错落。她看见子夜睡着了也不知为何紧抿的唇,呈现很浅的淡粉色泽,几乎约等于苍白。她生出了一种想要将他湿濡,咬上一点点红润的心情,慢慢挪动身体,向他靠近,再靠近。
她全然没想过将浅眠的子夜弄醒会怎么样。反正子夜也不会将她怎么样,反正亲一下又不会死,她这样想。两人面容一样的安宁,紊乱的呼吸交杂在一起。陈纵试图让自己忽视这一点,试图摒弃一切杂念,去向他靠近,再靠近。试图闭上眼,去描摹他嘴唇的廓形。
也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子夜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等待的神情。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上天的垂怜,亦或刑罚的降临。
她想,她不要像一具恋尸癖一样亲吻尸首。
陈纵停了下来,停在离他嘴唇咫尺的距离,停在杂缠缭乱的呼吸间。她摒弃一切杂念,近在咫尺地问,“哥哥。如果有人吻你,装作|爱|你,和你做尽一切男女之事……只是为了灵感。你会不会生气?”
陈纵感受到夏日的睡房有种异样的安宁。
就在这份安宁里,她听见他的声音。
“会。”
子夜仍维持静止的姿势,讲出一句肯定句。
第29章 子夜7
她不懂本该凌驾于一切的子夜, 为什么会习惯性流露出这种任人宰割的情态。陈纵在那一刻油然而生一种怜惜。她忽然懂得葛薇龙陷入恋爱,会在不相干的情境下忽然想起乔琪“像个小孩”, 会油然而生母性。进而陈纵觉得张爱玲讲得不全对,通往女人心灵不是经由阴|道,而是经由怜爱。
她珍惜子夜。
而爱这个命题太过宏大,轻易讲出口往往显得有点滑稽。爸爸妈妈是相爱的,但直到妈妈临终前,爸爸才在她病榻上第一次说出这个字。爸爸是很喜欢邱阿姨的,他们两个也从不提爱字。中国人对爱这个字眼加诸许多它本不该背负的过分沉痛的东西, 而外国电影里频繁出现的“爱”,又因轻浮而显得泛泛而谈, 这两种陈纵都不喜欢。在她懂得自己格外珍惜子夜那一刻起,她知道这二者都不是她可以随随便便对待的事物。
陈纵下巴垫在胳膊上,对子夜小心翼翼, 讲得很认真, 声音异常地轻, “我珍惜你。”
她要轻拿轻放地讲。
子夜睁开眼来看她。是镇墓兽偶然复苏,是困死在纱窗之间的脆弱蝴蝶。陈纵从他眼底看到他第一次从自己床上睁眼的神情,困惑,震愕, 不解。这四个字眼在他的理解之中好像格外生疏, 所以他才会流露出外星人第一次听见远古地球文字那种表情。
这对陈纵来讲,也是异常陌生的场景。一部部通俗的经典的小说描绘的示爱场景,在她脑海中土崩瓦解。她忽然懂得年年该如何同周缚相处。她望进子夜眼中,试图看清他此刻在翻阅何种典籍来试图解释她或者他自己。无数本书化身无数双手, 在背后推着她,去向子夜靠近。她几乎能感觉到, 子夜在阅览她的额头,眼睛,睫毛,和嘴唇时,也在竭力克制这种靠近。
他们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那个夏天格外闷热,院子里的蝉鸣也意外地使人烦躁。
陈纵与子夜的房间一墙之隔,有时夜半醒来,她好似都能听见他的一呼一吸。她从没发现安静的子夜这么吵,简直随时随地,不分场合,无处不在。就这个问题,她再也没有向无所不能的子夜求解。他们之间好像多出一块禁地,绕不过,攻不破,也拿不起。
那种气氛连邱阿姨都觉得诡异,讲,“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好的时候好得不行,闹个别扭闹成这样。”
陈自强逮着他两在走廊上看似冷漠的相遇,便会恨其不争地骂道,“狗见羊!”还会批评陈纵:“你哥都要走了,你也没点好话,真是白眼狼!”
陈纵倒是想讲,可是她的主动性遭受客观法律和宏观命题全方位镇压,连她自己都怕这轻易出口的好话,会使人对它的重要性大打折扣。她更怕与子夜两年的分隔,会使这朦胧如纱帘轻薄如蝉翼的感觉酝酿成一种滑稽、幼稚的过家家游戏。陈纵每天都在同自己的情感搏斗,她最终说服自己,做人要沉得住气,要破釜沉舟。所以最好的时机是两年之后,她觉得等得起。
可是她对自己情感上种种周祥的策略与谋划,都在子夜临走当天全面溃败。
子夜是乘火车走的。
为什么是乘火车而不是搭飞机,那时从未为生计发愁过的陈纵还不足以懂得其间的差别,自然也不晓得爸爸资金周转出了点差错。她只知道,子夜要走了,那片禁地变成了一片荒芜失地。她立在站台,看见子夜弯下身,被嵌在点了灯小小的窗格里,那个场景会变成一幅尘封油画被永恒地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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